“诶,赵导……”符钦若忙不迭提醒。
赵文方没有说明,但多的是精明人,不消片刻大伙儿就都知道剧组下榻的酒店是符钦若家里开的了。就连等戏和拍戏的演员,都忍不住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个坐在导演旁边的青年,助理们围在一起窃窃私语,说他秀丽的面容和清澈的眼睛。
符钦若捧着副导演给的热茶,呷了一口,就这样被赵文方拉着坐下来,陪他一起看监视器。
聊天的过程中才知道原来是一部仙侠剧情的电影,监视器里看到的白衣女子正是小说原着里不能发声的哑女。她只能用目光表达自己的感情,颦蹙时的满腔愁绪,还有嘴巴微微张开时的欲说还休,都被特写镜头深切地刻印起来。
她不能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误会自己。
他们沉默着对话,收音器里只有流水潺潺的逝去。
符钦若认真看完,原先转好的心情一下子又变差了,他向导演问起跟拍剧组的是哪个摄影工作室。
“哦,曼罗。你可能不知道,这几年才开始拍剧照的,以前都是拍时尚大片。我上两部电影都是他们跟拍的。他们换了新的负责人,非常年轻的摄影师,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叫施诗磊。”赵文方说到这里,嘿嘿笑道,“跟你一样,都是好看得要死却不愿意上镜的主儿,浪费了老天的赏。我觉得曼罗这两年能够发展得那么快,跟他也有很大的关系。管理上嘛,他是不太懂,但是拍出来的照片真的是——”他比了个大拇指。
他上两部电影符钦若都没有看,但依稀记得网上说起过,一部是在法国拍的,另一部则是在越南。这么跟拍下来,恐怕一整年都不会在国内。
符钦若想了想,问,“他都一直跟着你的剧组吗?”
“对啊!”提到这个,赵文方更是赞不绝口,“诶,没见过这么有天分还这么用功的年轻人啦!怎么样?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你是住你家的酒店里吧?”
符钦若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用介绍了。”
“怎么?”他眨眨眼睛,略带不满地提醒,“符钦若,虽然我跟你就合作过一部MV和一部话剧,你后来也没再拍戏。但是老大哥我虚长你几岁,也是有资格提醒你几句的吧?年轻人,眼界放宽一些,多交点朋友,百利无害的。”
他嘴角扯出一个笑,看起来只是一个简单的、没有情绪的表情。
未等他再说话,赵文方对场务说,“你去把施施叫过来,他跑哪里去了?”
“赵导……”没想到施诗磊也在片场,符钦若心用力一跳,生生发不出声音。
赵文方倒是高兴,拿过他放在腿上的相机,瞪圆了眼睛,“哈苏?哈哈,你看钦若,你不是也在玩摄影嘛。把我的御用摄影师介绍给你,你感谢我还来不及。”
第4章
梦转寒宵忆转悲,去年风雪较今迟。
薄情灵石生青藓,无力瑶台借紫蕤。
数九迎春春更恶,飘零话酒酒翻卑。
人言劫火从天降,怎奈人言亦是欺。
施诗磊捧着湿淋淋的红叶,上面的笔迹已经被泉水浸染开,只剩下模糊的印记。不知道上游哪里来的游客,写出这样绝望的诗句。不知怎么的,他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坐在栈道上,将红叶放在膝头书写,潺潺的泉水从他脚底的冰雪下流过,撞到山石,激起的水花打到了他的靴底。
施诗磊来不及看清那人是谁。他忽然听到有人在远处喊自己的名字,连忙把还湿着的叶子合在速写本里。
场务之一急急忙忙踩着轧轧作响的栈道跑过来,不小心踩到木板缝间的冰,快跑到施诗磊面前时,陡然脸上露出了张皇的神情,两条胳膊使命摇晃也没能稳定,生生摔在了施诗磊面前。
“哎哟!”他手忙脚乱地抓住木板,好不让自己进一步滑下栈道。
施诗磊把速写本塞进包里,皱着眉头看他,好笑道,“干吗?十万火急的。”
场务爬起来,拍拍屁股,说,“导演让你过去呢,介绍个帅哥给你认识。”施诗磊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性取向,这场务也跟了导演一段时间,知道这件事,对施诗磊说起话来没遮没拦的。
“有我帅?”施诗磊耸肩,漫不经心地往回走,随口问道,“新进组的小鲜肉啊?哪个选秀节目出来的,怎么没见通知?”
场务嘿嘿笑着,跟在后头,说,“别的不敢说,肯定比你帅。我预告给你听啊,那个眼睛老往天上看的乔景霏,看他看得眼都直了,台词肯定也忘得差不多了。”
施诗磊不以为意,开玩笑道,“她敢当着赵导的面这么放荡?要不是勾搭了赵导,这电影能有她什么事。”
“年纪轻轻,二十大几,长得又跟画儿似的,心动也是人之常情啦!”场务说到这里,唉声叹气道,“诶,你说人和人的差别怎么这么大呢?卧槽,他那台哈苏起码也得四十万啊!啧!嘛~嘛~毕竟人家是酒店小开嘛。”
他停下了脚步,扭过头问,“什么酒店小开?”
场务眨眨眼,“你感兴趣了?”没有注意到施诗磊已经皱起了眉头,他摊手,说,“导演说的啊,我们住的那个酒店就是他家开的。那好像是家上市公司吧?股价怎么样……诶!你行动别这么快行不行啊?!”
施诗磊没有等他再吊儿郎当地谈笑风生,把相机背好,往片场跑去。
剧组已经在准备转场了,大伙儿都在收拾东西。平时第一时间都会离场往自己保姆车里钻的几位主演这会儿竟然都还留在导演组身边。
他一脚踩到山石上,一个趔趄滑下了栈道,又爬了上来继续跑。
有人发现他匆忙的身影,开玩笑让他不要催命似的着急,也有人皱着眉担心。
正抱臂听赵文方说话的符钦若听到了有人奔来的动静,转过身,果然看到施诗磊跑到了自己面前。
他好像没有看到其他人,就连导演跟他说话也没有回应。
施诗磊上气不接下气,咽下去的唾液里好像带着血液的腥味。灰白的嘴唇一张一阖,鼻翼微微颤抖着,还没开口,就先红了眼睛。
数九迎春春更恶,飘零话酒酒翻卑。
“酒鬼……”白气一团一团的,施诗磊披在身上的羽绒服松了,耷拉在肩上,吃力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语句。
符钦若牙关发紧,怔怔看着他,发现他眼眶发红,立即将目光落低。
他看到施诗磊裤子上的污泥和水,还有开始融化的残雪,心漏跳了一拍,“你摔了?”
“这是你写的吗?”施诗磊没管他,自顾自从包里翻出了速写本。
符钦若低头看到用钢笔描画出的消寒图已经被水迹晕染开,一片残破的红叶贴在上面,写在上面的诗句已经模糊不清。
花开了几朵?红色的,淡了痕迹。
一时间好像满纸都红了,似乎满树都开了花。如同春已经到了。
符钦若脱力地笑了笑,抬头问,“你捡到的?”
施诗磊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不答反问,“什么叫做‘怎奈人言亦是欺’?”
不等他回答,施诗磊合上速写本,用力往他身上拍。
声音很闷,也很响,一连好几次,看得周遭的人目瞪口呆。
符钦若伫立着,任他不断用本子打自己,眉头皱着,好几次想要开口,话却是被他的眼泪逼了回去。
“对不起……”符钦若不知话要从哪里说起,也不知自己的道歉是从哪里开始的。
施诗磊最后一次把速写本往他怀里砸,再也忍不下去,眼泪好像已经绝了堤,不断从眼眶里涌出来。他站不好,整个人都蹲在了地上。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毫无尊严也再没顾及,抱头痛哭。
符钦若紧紧抿着嘴唇,低头看着他像筛子一样发抖的身体,后颈上的皮肤一片霜白,隐隐透着激动的红殷。
相机从肩上滑下来,一声闷响落在地上,施诗磊浑然不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符钦若缓缓蹲下来,手放到他的背上,“别哭了。”
他埋着头哭,动作因此停了一停。
好像是录影带卡住,只停了半秒,再出现的画面突兀得如同转了情境。施诗磊的身体一晃,双膝扑通一声跪到了冰冷潮湿的栈道上,一把抱住了符钦若。
热泪淌到了符钦若的颈窝里,他脚下一滑,也跟着跪到了地上。
四下仿佛就此安静了下来,整片静谧得没有生机的树林,隐约回荡着施诗磊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像个孩子一样,不知收敛自己的情绪。
符钦若怔怔望着树林的深处,目光收回时,落到了施诗磊的肩头。他感觉自己的毛衣就要被眼泪打湿,心底自嘲地笑了一笑,鼻子忽然有些泛酸泛凉,他把施诗磊揉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施诗磊的速写本里也记了一首冬至的诗,用铅笔写下来的,隔着车窗,光线下看得不甚清晰。
符钦若摩挲着上面的文字,无声地叹息。
刺骨冬寒销未尽,伤心春草避还生。
眉心轻轻蹙起,他低头看着趴在自己大腿上睡着的施诗磊,用指尖悄然擦掉他脸上的泪痕。哭了太久,最后施诗磊还是因为太累睡了过去。
保姆车里其他人都没有吭声,但都无一不是时不时用探究的目光看他们两个。
大抵谁都没有料到竟然会在电影外景片场看到这么戏剧性的一幕,他们二人从前发生过什么,该有多么刻骨铭心,才值得哭得如此伤心。
施诗磊睡着以前,赵文方在符钦若耳边轻声说,三年来从来没有看过施诗磊这么难过。
难过是什么?它会不会过去?
终将旧忆凝霜黯,忍使哀言绕梦轻。
符钦若弯下腰,把施诗磊往怀里抱,低头吻了吻他的额角,也不知这冬天几时才能真正过去。
汽车来到景区门口,符钦若把睡得迷迷蒙蒙的施诗磊叫醒。
陪同他下来的几个同事看着他,都有些担心,相反地,看符钦若的目光也都带着几分不确定。
施诗磊从车里爬出来,仿佛还没有回过神似的,怔怔靠在符钦若身旁,目光呆木,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他们的话听清。
“回去注意休息啊。”李钧看他这么失魂落魄,不禁忧心。
施诗磊抹了一把脸,目光似乎还是没有焦点,问,“我的相机呢?”
李钧看他还记得这茬,急忙把帮他背下来的相机双手递给他。他沉了沉气,看向一旁的符钦若,隐约露出几分不满,道,“照顾好诶!”
符钦若点头。
他注视他良久,最后泄了气,扶着额头说,“真是受不了你们这种文人了!快走快走,晃瞎了眼睛!”
施诗磊淡淡瞥了他一眼,背着相机自顾自往外走。
“谢谢。”符钦若追之前不忘说,“替我跟赵导道声歉。”
施诗磊擦了好几遍也没有把泪痕擦干净,总觉得脸上留有印记。身体发虚,多多少少有些缺氧过后的症状,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景区,手臂忽然被追上来的人攥住。
“放手!”施诗磊不悦地挣扎。
符钦若只好放手,说,“你走错了,我车放那边。”
施诗磊脚步戛然停下,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只看到一辆路虎孤零零地停在停车场里。“开这种车,耍帅啊?”仿佛什么都能触到他的逆鳞,施诗磊白了他一眼,快步往车走去。
还没走到,符钦若已经先一步开了车锁。
施诗磊看到闪烁的车灯,拉开副驾驶座的门,跳了上去。
没过多久,符钦若也上了车,相机卸下来放到一旁,提醒道,“安全带。”
施诗磊取下自己的相机,没吭声,也没有动静。
“施诗磊。”符钦若皱起眉。
一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施诗磊就来了脾气,嚷嚷道,“我就是不系怎么着?你不会开车啊?滑出山道死了算了!”
“殉情?”符钦若问。
闻言施诗磊一愣,扭头瞅了他一眼,立即转过身双手扶住他的脑袋,倾身用力亲了过去。
符钦若抓紧了方向盘,脑袋里一片空白。
施诗磊把他的嘴唇咬伤,心满意足地听着他吃痛的声音,松开他以后舔了舔嘴唇上的血迹,又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他凝视他良久,用指尖擦掉唇上的血,悄然叹气。
“叹什么气?”施诗磊就是处处跟他过不去。
符钦若没回话,默不吭声地帮他系好安全带。
施诗磊胸口起伏着,双腿不安分地往地上踢,却没解开安全带弃车而去。符钦若看他乱动了好一会儿,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看着他的孩子气,忘掉了嘴角上的疼痛,指尖抹出几滴血往施诗磊鼻尖上抹。
闻到血腥味,施诗磊瞪圆了眼睛,转头不满地瞪他。
符钦若笑了,他倾身在他鼻尖上亲了亲,在吮干上面的血和汗以后,牙齿轻轻咬了一下。
施诗磊一个激灵,在他坐回去以后用力拍了好几次喇叭。声音在空旷的山林里回荡着,特别刺耳和清晰。
第5章
“这是在中关村弹乌克丽丽的少女。这是在压腿的现代舞演员,我在港中文的时候拍的。还有这个,眼熟吧?你的陈苒老师。”施诗磊指着相机,往符钦若身边靠,颇为兴奋地说,“他拍《乾坤》的时候,我跟的组。啧,跟小姑娘暧昧着呢。”
符钦若转眸看着他还泛着潮红的脸,抬起手,手背在他脸颊上抚了抚,问,“你要不要擦点东西,皮肤干了。”
施诗磊一愣,抓过符钦若的衬衫披在身上,下了床在房间里晃来晃去,“你的护肤品放哪里?”
“就在梳妆台的柜子里。”符钦若看着他衬衫下那两条白晃晃的长腿,举起了相机。
施诗磊打开罐子,用手指挖出一大块保湿霜抹到手背上,耳朵动了动——他听到对焦的声音。他皱了皱鼻子,转过头,在快门声响起的那一刻,对着镜头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咔嚓!”
符钦若从相机后面抬起眼睛,眼睛里的光泛着透明,笑着说,“你这样跟没穿有什么区别?”
施诗磊眨了眨眼睛,跑过去跳起来,一下子跨坐到了他的腰上。
“嗷……”符钦若腰上一沉,本就发酸的旧患此时更是作痛。他还没舒展开眉眼,就看到施诗磊把手背上的面霜往自己左右两边脸颊上各抹了一大块。
接着,他跪过来,干燥潮红的脸颊贴到了他的侧面,流过他耳畔的气息带着笑意,慢悠悠地问,“你说有什么区别?”
符钦若笑着转开了眼睛。
“好冷!”施诗磊光着腿,还是叫着钻回了被子里。
他翻手把剩下的面霜往脸上擦,胡乱在脸上铺开,沿着五官的轮廓抹平吸收,最后拍拍脸蛋。
符钦若侧身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引起了他的侧目。
“我来帮你擦。”施诗磊捧过他的脸,指腹延展着带着香甜气息的面霜。
好像是桃花和豆蔻的香味,如同春天。
他摸着符钦若渐渐温暖的脸,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他常常皱起来的眉心。
符钦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睛里流连着光和笑意。
施诗磊被他看得不甚自在,慢慢就跪起来,俯下身吻住了他的眼睛……
“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女神沃诺色姆的情人达戈送给她一面梳妆的宝镜,沃诺不慎失手把宝镜摔成了一百零八块,这些碎片就变成了一百零八个彩色湖泊,落在九寨沟里。”施诗磊从被窝里伸出双手,举着自己笨重的相机,把存在里边的照片给符钦若看,“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是秋天。那时剧组刚刚开机,赶拍的都是女主角跋山涉水来到这里找男主角的戏。你看这些枫叶和波斯菊,还有芦苇荡。我特别喜欢芦苇海,有一天拍完了剧照转场,我又自己搭车回到了那里。当时芦苇已经变成了苍黄色,风一吹,芦花就纷飞在湖面上,就像是泼墨留下来的水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