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会面是为了你,你是我的情人,我想让你认识我的朋友,”艾德里安放慢车速,向左拐了个弯,“以便他们出现在我们的婚礼上,你不会惊讶。”
“我们处在同盟关系中,不代表你可以随时胡说八道。”
“记得你的诺言,和撒过的谎,”艾德里安从反光镜里看到克莱斯特的表情,轻柔地笑出声。
“我什么都没准备,起码让我回去换套衣服。”
“没关系,格里和西尔维娅是我最喜欢的美国人。”
车子在市中心一幢公寓楼前停下,这幢楼不甚豪华,但比他们住的还要好些。他们进了电梯,巧的是,现在虽然是下班高峰,这趟电梯里却只有他们两个。
“也不需要什么礼物?”克莱斯特盯着电梯面板的字数变化。
“打点过了,”艾德里安搂住伴侣的腰,在他脸颊吻了一下,“放轻松。”
“你总不可能告诉他们‘什么都别问’吧?”
还没等艾德里安回答,电梯停住了。
“他们是朋友,想想你会怎么对待朋友。”
“那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克莱斯特怒气冲冲地说,“我要回去。”
“可爱的小伎俩,”艾德里安在克莱斯特额头上弹了一指。
克莱斯特彻底火了,从下方击出一拳,艾德里安及时握住他的拳头,这时电梯门开了,他趁势把克莱斯特夹在腋下抱出去。
“你会后悔的!”
“小东西,来咬我。”
出了电梯没几步,艾德里安把克莱斯特放下,按响了门铃。门很快开了,迎接他们的是一位黑发蓝眼、脸上有淡淡雀斑的女士。
“艾迪!”
“好久不见,西尔维娅,”艾德里安拥抱她的老同窗,“这是我的小动物莱因哈特。这是西尔维娅,准护士长。”
“喔,你好啊莱因哈特,你吃草还是吃肉呢?”
“取决于谁来喂我,”克莱斯特瞬间收起先前的愤懑,笑嘻嘻地说。逢场作戏是他的职业本能,何况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真实。
“多好的小动物,”西尔维娅说着,引二人进门入座,自己则去书房叫丈夫格里。见西尔维娅走远,克莱斯特一把揪住艾德里安的衣领。
“你脑子里是屎?!”克莱斯特低声骂道。
“没淹死你还真是幸运,”艾德里安调笑地看着他。
“出了他们家我就弄死你!”
“好啊,”艾德里安牵过克莱斯特的手,甜蜜的威胁让人心神荡漾。
这时他得以审视朋友的房子,这是个相当宽敞的住所,客厅墙上有一幅大型挂画,画面右侧,暗红的巨龙从空中降临,向海岸喷出烈火,鲜亮的巨型火焰席卷海岸、燃烧渔村。惊恐的村民向山上四散奔逃,山脉后却浮出巨大的恶魔形象:山羊角、身躯壮硕,背上和腰间各有双翼。而恶魔身后、画面的尽头,竟有光亮的神祇。
第17章
“奇怪,”艾德里安按了按克莱斯特的手心。
“什么?”克莱斯特抬起头。
“巨龙践踏生灵,神熟视无睹,只顾自己发光,太脸谱化。只有村民、恶魔般的巨龙和神祗的话更好。”
“这样就很屌,”克莱斯特注视着画面,不知为何,这场面似曾相识。
“巨龙脖颈上有缰绳,人向神祈祷,神的手中握着龙脖颈的缰绳。”
“加上不存在的鞍鞯。”
这时西尔维娅推着格里出来了,他们身旁还跟着一只上了岁数的金毛辅助犬,轮椅转轮卷住了地毯的一角。
“艾迪。”
红头发的格里挺着啤酒肚,拍了拍轮椅,艾德里安上前拥抱他的旧友。
“这是凯特,我们的老朋友,”西尔维娅向克莱斯特介绍了他们的狗。
“你好,”克莱斯特向沙发深处倚去,“你是个好伴侣吧,凯特?”
大狗凑上来,充满期待地看着克莱斯特,吓得他抬腿跳到沙发上。艾德里安赶紧挽住克莱斯特的手臂,挡在他和狗之间。
“他怕大型动物,”艾德里安严肃地对主人们说,“因为他自己是个小动物。”
在场的人都笑了,克莱斯特自己也露出半真半假的笑容。要说伪装,这无疑是他见过的最容易入境的伪装场合。
“别怕,凯特陪伴我们十二年了,她和小羊羔一样温顺。”
格里理解地打了个响指,狗回到他身边的地板上趴好,依然用期待的眼神望着受惊的客人。
“她听得懂,只要你说她是个伴侣,就得摸摸她,不然她会这么一直看着你。多委屈。”
艾德里安解释说,他在凯特还是只小狗的时候就认识她了,知道她的秉性。
克莱斯特果断上前摸了摸大狗的耳朵,大狗满足地摇摇尾巴,舔舔他的手。
“我看你们可以一起玩球了,”格里为大狗掸去毛发上的干颜料。
“她温柔得很,”艾德里安轻声说,搂住克莱斯特的肩膀。
这时西尔维娅也端来了各式饼干和饮料,晚会开始了。等其他人都动了食物,克莱斯特才拿了块薄脆饼。边回想着工作问题边倾听谈话。
艾德里安和西尔维娅是中学同学,他们和格里从小就认识,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过火”的亲密关系。毕业之后,艾德里安去了军校,西尔维娅则选择留在家乡,在护士学校就读,现在是本地一所医院的护士。
克莱斯特隐约知道自己手术期间得到良好照顾的原因,他并不感激也不轻松,人际关系有如天网。
但倾听他们的聊天,克莱斯特并不觉得不自在,西尔维娅准备的食物相当可口,他注意着其他人的用餐节奏,让自己保持在持续动嘴、实际又吃得不太多的状态。男主人格里看起来精神不佳,身上零散落有些许颜料。搭配客厅里的画和明显萎缩的左腿小腿,他肯定不是个油漆工。
“你是油画家?”克莱斯特试探地问。
“对!”
提到自己的工作,格里顿时精神了不少。
“这可得谢谢艾迪,”他说。
“哦,是吗,那是什么故事?”克莱斯特问。
“那是很老的故事了。”
艾德里安捏住克莱斯特嘴里叼的薄脆饼,把尾端掰下来塞进自己嘴里。
“我中学时就是个活沙袋,”格里拍了拍大腿,大狗抬起前爪趴了上去。
艾德里安记得当时格里的可怜相:胖、近视、不善言辞。美国的普通青少年崇尚身体力量多过文化艺术。
“喔,你确定要提那件事吗?把我干过的坏事告诉小动物?”艾德里安打趣地说。
“当然,”格里搂住坐在身边的妻子,“我爸是个酒鬼,喝不喝酒都会打我和我妈妈。升学考试前的一晚他喝醉了打我,非常用力,还扔了我的颜料。我拼了命保住画笔,跑到艾迪家里。艾迪和他的朋友半夜挨家敲响文具店的门,帮我买好了颜料。没他帮忙我没法考试,我爸把家里的钱都拿去换酒了。”
“哦,我知道他是个恶棍,”克莱斯特指了指艾德里安,“但他是怎么保持清白的,现在一目了然。”
艾德里安会帮助别人,这不意外,他一定是出于什么利益的驱动,哪怕这个人看起来毫无价值。
“你现在都画些什么?”艾德里安扭转话题。
“广告、各种插画、万智牌、壁画。我们还有个画室,有室外工作时,会让学生一起来。”
“万智牌是什么?扑克?”克莱斯特问。
“桌面游戏,有空我带你玩,”艾德里安往克莱斯特嘴里塞了块培根。
谈话让艾德里安放松了不少,他可以暂时不用过滤信息的方式来倾听话语,而是让自己变成一个普通人。带着他的伴侣去见朋友,回忆一些美事,再把伴侣揉睡在自己怀里。
克莱斯特却不这么想,他掐断了所有指向他的话题,试图从主人嘴里套出来艾德里安的更多琐事,但得到的回应是偶像式的:艾德里安是恩人、朋友和家里的贵客。
之后他们谈了些别的问题,为什么要打阿富汗和伊拉克、护士长的急诊室生活、室外壁画作业如何进行。格里和西尔维娅是难以拒绝人的类型,克莱斯特不由猜测,他们的生活应该充满了另一种麻烦。
谈话结束后,艾德里安和他的伴侣被带到客房就寝。房间温暖,被褥柔软,主人的准备妥帖周到。
和朋友见面让艾德里安暂时抽离了繁忙的现实,在遥远的过去小憩,但躺倒床上时,艾德里安的脑子里已经开始翻转工作内容了,他不由怀疑自己天性如此。梳理了一遍暂定的计划之后,他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气流从牙齿之间擦过,发出类似口哨的声音。
克莱斯特知道他从冥想中回过神,小心翼翼地展露了好奇心:
“格里他父亲那件事,到底是怎么样的?”
“移民们抱团,会生活得更好,”艾德里安漫不经心地回答,“迪米特里带着他的人抢劫了一家店,我为他们分配所得。格里闯了进来。”
“你这个混蛋啊,美国最高等的学校里都是你这样的人吗?”
“都是混蛋,混蛋的方向不太一样。给他那盒颜料是为了堵他的嘴,正好当时迪米特里的老板需要一幅画像。我们让格里去做。”
“你太黑了,他和我们不一样,你不能让他趟浑水。”
“我不可能引荐凡人,那我也要跟着遭殃。格里是个有天赋的人,他上学之前就知道透视是怎么回事了。”
“这事情叫你办的,但如果说帮忙,还不够。”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会让他老爹离他远点。”
“我也是那么做的。画像让老板非常满意,他甚至给了格里一个小小的阁楼作为画室。”
“不错,这样他就能全神贯注地画画了。”
艾德里安靠近克莱斯特,搂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腿拉到自己身上。
“这件事的结果,你可能想不到。”
“是什么?”
“格里的父亲,有天晚上他冲进阁楼殴打儿子,楼下是帮派的据点,他被晚归的暴徒痛打、扔到街上,格里也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做母亲的起诉了。”
“你不后悔吗?你就这么毁了一个人的生活。”
“想清楚,莱因哈特,”艾德里安摩挲着伴侣的脸,“如果是你,完全不凭义气,格里冲进我家的那个晚上,你是我的话,你会怎么做?”
克莱斯特想了想,说:“我肯定会弄死他爸爸,因为他和我是一样的人。但你说不凭义气,那么我只能把他藏起来,可藏起来解决不了什么。他得自己挺住。”
“他挺住了,现在他是个收入颇丰的画家,有妻子、狗和学徒,而他父亲仍是个一事无成的酒鬼。”
“熬出头了……嗯……”
艾德里安分开克莱斯特的嘴唇,用拇指磨蹭着他的舌头和嘴唇内侧。他手上的味道充满了令人迷醉的强烈气息,带有类似辣味的气味。克莱斯特疑惑地望向艾德里安。
“你要告诉我什么?”克莱斯特问。
“忘记你父亲,放下过去。”
“我不能,”克莱斯特转过脸,“你爸爸怎么样了?”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
“还不错,你想见他吗?”艾德里安变换节奏,他不想让他们构筑的稀薄信任再垮下来。
“噢,倒不是,随便问问。他还好?”
“他醒了。”
“醒?发生了什么?”
艾德里安摇摇头,把工作的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再把克莱斯特搂进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胸口上,揉捏他的肚腹。克莱斯特很久没出外勤了,办公室生活让他的肌肉慢慢变成一小摊软瘫瘫的泥巴,隔着衣服摸起来柔软而让人心安。
“我们移居美国的第三年,父亲出了车祸,陷入昏迷。去年他彻底醒过来了。”
“哦,那一定很不好过……对不起。”
克莱斯特不再说话。久违的内疚包围了他,让他不由自主绷紧身体。
“他醒过来了,可以和我说话、可以行走、恢复正常的生活,现在他自己过。”
艾德里安轻抚伴侣僵硬的身体,吻他的头顶。
“我以为是你父亲把你教得这么好。”
“他偶尔会醒来。”
“你一个人过?”
“我被收养了。运气不错,他们没有孩子。我有了新的名字,新的身份,像是突然出现的鬼魂。”
艾德里安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轻松而愉快,克莱斯特不由怀疑,或许没什么变故能真正影响这堵铜墙铁壁的人生。
但他忍不住问了更蠢的问题。
“你回美国也是因为父亲?”
“美国是个中转站,”艾德里安回答。
“哈哈哈,中转站,你的野心……有两家亲属的感觉怎么样?我是说,两个父亲……”
“双份的爱啊,三份,还有戴维斯阿姨,”艾德里安愉快地抚摸克莱斯特的脸颊,“有机会去波士顿的话,我带你去看他们。”
克莱斯特没回应,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有些事不可企及。
“你怕狗?”艾德里安调转话题。
“算不上怕,不喜欢。我……跑过几次活,有人用狗护院,麻烦。”
“以前我逗凯特过火了,”艾德里安腾出右手,举到克莱斯特眼前,无名指根部和掌心有一串深深的痕迹,“你看她多生气。”
“什么时候咬的,你也有年头没回美国了。”
“大概十年。”
“留了十年,你是被什么诅咒了。”
克莱斯特仰起头解开睡衣,指了指自己的右侧锁骨。
“五年前在爱尔兰被拉了一刀,当时离死不远,现在基本看不出。”
“你足够幸运,可疤痕眷顾我,”艾德里安抬起手,贴到克莱斯特的嘴唇上,“我想婚戒适合抚平这些伤疤。”
克莱斯特没有回应,转过身陷入床铺,装作被睡神带走。艾德里安察觉到了他双眼中闪过的波动,带有些许失望。
这个试探太过容易。艾德里安从背后搂住克莱斯特,把他整个人抱进怀里。
第18章
克莱斯特在这个家里唯一能称上私人物品的东西,大概是他的拉杆箱。箱子是棕色的,普通、破旧。里面装有他的大多数家当:换洗衣服、伪造的证件、零钱、随身酒罐、包装破烂的PS2游戏机。
术后休养时,艾德里安把他们的衣服都安置在柜子里。克莱斯特受不了那个衣柜,它充满了艾德里安的气息,各种整齐的军装和军礼服、熨帖的商务正装、素净的内衣、价格昂贵的运动服装、叠得整齐的备用毯子,这些都让他窒息。
至于艾德里安的朋友,他只想忘记那次会面。它颠覆了他的认知,事业有成的护士长、才华惊人的画家,他从来没想过能成为这类人的座上宾,还有比这更为让人惊骇的事吗?最可怕的噩梦也不会这么来。
克莱斯特回到阁楼,躺到地铺上,胃肠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他又爬起来,翻出私藏的伏特加,灌了两口。想起艾德里安提到的婚戒,他的心里打起了结。他只想保持这种虚假而无需负责的关系,假装有点利益关系,假装有些分不开的事。如果艾德里安和什么人结了婚,那么他短暂的好日子恐怕也到头了。他从不认为那个对象会是自己,保持关系是一码事,身陷囹圄就是另一码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