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宵心中默默想着,若是曲名琨听到这里会不会暴跳如雷,而隆宝帝接下来的话却令他一直绷着的脸出现了一道裂缝:
“你对名煌,可是真心?”
即使对面坐着的不是一国之君,便是只是普通的一位父亲,这句话的分量也是极其重的,霍宵皱起眉头道:“陛下是何意思?”
隆宝帝咳嗽了几声,也不知是尴尬还是身体撑不住:“朕不希望你对待这件事拐外抹角,朕知道名煌无心王位,这些日子以来张忠也和我说了很多你们之间的事。”
霍宵又归于沉默,似是默认,不时抬眼看一下用力喘气的隆宝帝,只见他把自己半条命都要咳完之后,苦笑道:“朕这么多年没怎么看著名煌长大,以后可能也不大能见到了。”
霍宵看了他一眼:“吾皇洪福齐天,岂会不能。”
隆宝帝也不知是真的信还是假的信了,呵呵笑了一声,舒了口长气:“朕老了,不复当年,现在对什么都看得开,也放得下,看著名琨这么多年,知道他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就放心了,可名煌不同,从小不在朕身边,恐怕,除了大启,他便是朕现在最放不下的了。”
霍宵双眼轻颤:“臣……自会好好对他,还请陛下放心。”
似是终于得到了想要的回答,隆宝帝的笑终于不似看上去那么苍白无力,他看着霍宵,喃喃道:“朕信你,你和你父亲一样,让朕安心。”
霍宵原先波澜心绪又瞬间归于平静,他直视隆宝帝:“可陛下,终是容不下臣父。”
隆宝帝面色未变,仿佛早就料到生命的终结前会面对这曾经发生过一切带来的后果,他轻轻道:“就算你不说,朕也会告诉你。”
霍宵抿唇,似在忍耐。
“若是朕说……你父亲早就知道会有那么一天,你可还会一直记恨着朕呢?”隆宝帝惨淡一笑,末了又摇摇头,“现在说这些好似给自己脱罪,又有何用?”
霍宵双目紧眯:“陛下……”
“你父亲,他比之你更加热血冲动,他以为就算他自己卸甲归田,原先他刀刃挥及的那些姓氏就会放过他吗?”隆宝帝双唇微颤,“朕从登基之后,就再未那般恳求过别人,唯独你父亲,他还是不听劝阻执意要离开。”
霍宵觉得有些呼吸困难:“陛下的意思是,并非是卸磨杀驴是吗?”
隆宝帝哈哈哈大笑了几声,仿佛把余生所有的不甘都夹在在其中:“世人皆道君王无情,可朕没有!”
他看着霍宵,徐徐道:“朕从来把你父亲当做手足,比之庄亲王还有那个人都有过之而不及。你父亲护朕从太子一路至登基,在朕最无助最危急的时刻他都愿以命相拼来保护朕,朕登基之后所杀之人皆为当时摇摆不定妄图看朕笑话之人,而对你父亲,朕敢说从未有过间隙!”
霍宵握紧手掌:“那为何……又会有那样的结果!”
“朕说了,朕并非有意为之……”隆宝帝颤颤巍巍地闭上眼,“那日是你父亲最后一次为朕出征,未带骁勇战士护航只带了普通家丁侍卫去栖凰山护送雏鸟,临出发前,朕问他,今日之后是否他就不再为朕守护这江山了,他说……他前半生是为朕,而这后半生,他为他所爱的大启和他的家人……”
霍宵双目通红地看着那枯朽的老人:“所以呢,他有什么错?他心中永远有大启,他没有背叛过你,为何你要断了他的后半生!”
冷漠的面上溢满了悲戚,隆宝帝怔忪看着霍宵目眦欲裂地呼喊,也忘却计较这话中的忤逆和冲撞:“朕……不知!”
“他一生为你未大启,连我娘生我难产时他都在为了你的大启戍守边疆不能回来!我这一生所有的亲人命丧黄泉都有你!”
霍宵倏地起身一掌拍碎了桌案,巨大声响引得隆宝帝周身一颤却不曾阻止。
他双眼赤红,手掌捂住,颤声道:“可我和他一样,纵然知道这些却依旧不能做什么,因为我们是大启的臣,而你是大启的皇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杀我父亲的是栖凰山,其实我只要好好想一想就能想出来差错,可是我不敢,也不愿!我印象中的皇上是个慈祥的人,”他放下手,悲戚道,“可是我错了,皇上,终究是皇上,是龙,就始终有逆鳞。”
隆宝帝闭上眼没有反驳,可眼角却是流下液体。
霍宵深吸一口气,笔直的身体随时都像要倒下一般虚弱:“臣莽撞了,还请陛下好好休息,臣告退!”
隆宝帝轻轻点了点头,霍宵转身便离了大殿,门外的张忠捂着嘴哭道:“奴才……恭送王爷!”
刚出了养心殿的霍宵双目仍旧一片血红,而紧随赶来的侍卫一个消息更加让他撕心裂肺:“王爷,闻人公子被不知哪方的人所劫了!”
闻人煌蹭了半天,终于把背后捆着手腕的绳子给蹭断了,可手背也被蹭脱了皮,一片火辣辣的疼。
“嘶——给小爷知道是谁,非要他好看!”闻人煌愤愤道!
花了接近一个时辰终于把绳子蹭断了,闻人煌赶紧又解了帮助腿脚的绳子,还真得感谢郭长老看得起,没派个人看着他。
闻人煌松动了下僵硬的身子,此前吸入的迷香让他的腿还有些发软,真是好迷香……
透过窗户隐约可以看见外面站了一排看守,个个身姿挺拔看上去功夫不凡,恐怕直接出去很难突破,自己轻功是好,可若正对着这么多人恐怕还没来得及撒腿跑就被打倒了。
他双眼一转,看这间破屋子里的稻草顿时有了个主意。
门外那清一色的看守皆穿着浅色劲装,大白天的看着一腔正气,呸!干出绑架这种人的还穿得这么正气真是不要脸!
那些人似乎并未注意屋中动静,直到传出闻人煌的尖叫:“救命啊——走水啦!”
火光冲的快的不正常,侍卫们惊慌打开门锁只见里面的闻人煌经刚才那一声尖叫估摸已经呛了一大口烟晕了过去,赶忙跑去把闻人煌抬出了房门,另找人再去寻医打水来扑水。
闻人煌偷偷眯了一条缝,看见这院子里忙来忙去的全是人,心底里嘿嘿笑了一声赞叹自己真是好手段!趁着这些人忙的天昏地暗,闻人煌一个挺身抖开握在手中的绳索,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一溜烟儿蹿出了房顶!
“来人,给我追——!”
身后咆哮声传来,闻人煌本还沾沾自喜这下立马脸色一变全力逃命。
被关了几个时辰现在肚子饿的咕咕叫,加之虽躺了半天可迷香的劲儿还是没过多少,不一会儿闻人煌便觉得体力不支起来。
眼中景象逐渐模糊起来,闻人煌不回头都知道那群追兵已经快赶上来了,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对人马在这密林中简直就是天降的救兵!
“何人——!”
惊叫声响起,闻人煌冲到队伍中的轿子前面,用尽全力喊出:“救命……”眼前一黑,再也没了知觉。
第五十五章
闻人煌在昏迷中觉得受到了极温柔的对待,细腻的绢布在脸庞上擦拭,还沾了水湿润嘴唇,舒服的他不禁呢喃道:“霍宵……”
那擦拭嘴唇的双手一顿,继而继续擦拭着,闻人煌仿佛听见有声音轻柔地哼着歌,那歌是他从未听过的,仿佛是从山那头传过来带着异域的曲调,听得人心中平静。
紧接着那歌声渐远,外面传来嘈杂的吵闹声,闻人煌皱紧了眉头蜷缩起来不想理会,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才消下去,然后他便被一人轻轻唤醒。
“名煌,醒醒。”
闻人煌勉强拉开眼皮,迷迷糊糊看见身前一个修长的人影轻轻晃动,脑海中还一片混沌,是什么人在叫他名煌?
待他真正看清这人长相时,脑海中情不自禁有了一个名字:
“曲秉玉……”
那人一愣,直直看向他说道:“名煌倒是聪明,只一眼便认出了我。”
闻人煌没想到自己随便一猜就猜中了,瞬间有些尴尬地起身道:“你真的是……皇上的弟弟?”
曲秉玉轻轻笑了一声:“我还是你的皇叔。”那一笑明眸皓齿皆收入闻人煌眼底,自己与他长的还有几分相似,却没他眉眼间的那抹年岁带来的成熟与老练,虽然他看上去也不过比霍宵大了几岁。
闻人煌一梗,这个场面来的太突然了他还没有做好准备,结结巴巴道:“我,我怎么,不对,不对你怎么在这里!”
曲秉玉如同长辈一般摸了摸他的头:“别紧张,我是你叔叔你看到我慌什么。”
闻人煌心跳的和打鼓一样,就是因为你是我叔叔我才慌,你都打算带兵打进来了好吗叔叔!
曲秉玉看闻人煌的脸色愈发难堪,摸着他头发的手也微微僵住,半晌后收回道:“是栖凰山的人在追你吗?”
闻人煌紧忙问:“栖凰山?”
曲秉玉抿了下嘴唇:“看来你还不知道追你的人是谁啊。”
闻人煌脑子里轰隆隆地天人交战,他一直以为绑架自己是曲承鸾指使的,看来他显然不够相信自己的盟友,可郭长老他什么时候成了栖凰山的人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闻人煌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
曲秉玉似笑非笑地眯了眯眼睛,如同一只狐狸成了精,闻人煌顿时了然,曲秉玉和栖凰山早就有了联系,若是想抓自己的人是栖凰山之人,他必定一眼就能看出,那自己现在还好好在这里没被抓回去,恐怕自己这个皇叔也是有功劳,他不禁想到自己睡梦中听到的那些嘈杂声,恐怕就是栖凰山来抓人却被曲秉玉给挡了回去。
凝霜楼中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若郭长老是栖凰山的暗探,那当时他和霍宵两人的情况还真是处于水深火热,一个孔凝霜原本就已经令人想不到了,若是曲承鸾知道自己的长老也是栖凰山的探子,他恐怕会直接崩溃吧。
曲秉玉看够了闻人煌脸上变了好几种颜色,心情愉悦道:“我倒是听说过你,自小被凤天带回栖凰山,现在看来,倒没被他教的多离谱。”
闻人煌想了想,温声道:“凤天一直对我很好。”
“哦?”曲秉玉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不禁坐到床边得趣地看着闻人煌问道,“既然他对你一直很好,为何我还听说,你背叛他了呢?”
这段对话一点都不像叔侄两初次见面的对话,闻人煌心中默默叹气,可他也不知道叔侄两第一次谈话是什么样的,不自觉想到第一次见到隆宝帝时,他慈爱地问自己多大了叫什么,这一想他不禁觉得鼻头有点酸。
曲秉玉见他一副要哭的样子,连忙拍了拍道:“怎么哭了,若是不想说皇叔自然不逼你。”他自然而然把闻人煌的伤心归于回忆到了凤天。
闻人煌反正也不想回答他,便草草应了,半晌小心翼翼问道:“皇叔,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在他看来,若事情真的严重,曲秉玉不该出现在这里,而是应该在敦贺操纵着这里的事情。
曲秉玉靠在床边道:“总要来见见故人啊。”
他说的极其平淡,可闻人煌却能感觉到他话语中包含的冷意,不禁往后缩了缩道:“那皇叔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们现在在金陵城外,自然是要进城的。”
闻人煌彻底闭嘴了。
“你放心好了,你既是我侄儿,我定会好好照顾你,”曲秉玉不经意的笑了笑,“不过我不希望你像对凤天一样,在我背后又捅我一刀。”
闻人煌心跳漏了半拍,眼前突然浮现那夜惊雷下他的剑刺进孔雀身体的景象,曲秉玉起身走出去说不出一句话。
也不知道霍宵发没发现他失踪了,他抱起腿寂寞地想着。
第二天天一亮一行人就出发了,闻人煌这才发现曲秉玉的人马中几乎都是敦贺人,这种队伍到底是怎么一路畅通无阻已经走到京城的,闻人煌汗颜。
曲秉玉似是看出他的疑惑,笑着说道:“别想得太复杂,这些都是普通的敦贺商人,这些年敦贺与大启只见并无战事,所以他们已经做两国只见的通商很久了,我只是顺路和他们一起进了大启而已。”
闻人煌点点头,曲秉玉示意他同自己一起进轿子里。
闻人煌坐下之后问道:“我们两个顺路的反而坐着轿子,他们在外面骑马这样好吗?”
曲秉玉莞尔一笑:“敦贺人没那么多讲究,他们觉得我们看上去像文弱的书生,就让我们坐着轿子,都是很热情的人。”
闻人煌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看着曲秉玉说起这些人的时候脸上露出的微笑:“我知道敦贺人都很豪迈,比如说第五将军……”他小心翼翼地提起这个名字。
曲秉玉面色未变:“的确,他也是个奇人。”
闻人煌讨了个没趣,原本以为曲秉玉会再说出点当年的事,结果他却闭了嘴只字不提,只偶尔掀开帘子看看车外的景象,除此再无别的动作。
当车队要进城时闻人煌坐直了身子,门口的守卫在仔细盘查他们带来的箱子里所装的东西,闻人煌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生意的,便也跟着曲秉玉一同紧张起来。
“奇了怪,他们说平时不会盘查的这么严,为何这次这么仔细?”
曲秉玉放下帘子,皱眉自言自语道。
闻人煌想了想:“应该是两天前凤天炸了皇宫城墙的原因,现在整个京城都戒备的很严。”
曲秉玉皱了皱眉头没再说话,只是略显焦躁的深呼吸了几口,闻人煌默默看在眼里,心道这次曲秉玉来金陵的目的绝对不单纯。
盘缠了好一会,闻人煌听见外面的侍卫问轿子里坐的什么人,敦贺的商人们纷纷说是顺路搭便车的大启人,不信可以看看。
侍卫们掀开轿帘,只见里面坐着两位长相清秀端正的公子,略显贵气,似乎还有点相似,正如一同出行的兄弟俩,于是略显疑惑的放了行。
闻人煌心有余悸,若是刚刚那侍卫认出了自己,不知在这城门口会不会被曲秉玉当场杀掉,若是没认出来……那霍宵还能知道自己已经回了金陵了吗,他手心紧紧攒紧衣角,不自觉紧张。
曲秉玉似是轻松了不少,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几声:“大启这代人才辈出,若是有幸,倒想会会呢。”
闻人煌依旧沉默不附和,他实在没揣测清楚这个叔叔的性格,毕竟人家是被自己亲爹当年打出大启的,这仇恨一上来保不准会父债子偿什么呢!
曲秉玉见他不说话也没再说什么了,马车一路行驶,车外不复当年热闹,曲秉玉似乎有点疑惑,闻人煌这才适时的开口道:“凤天炸毁皇城,很多百姓被波及,所以今年虽然才刚开春但是京城却不似往昔那么热闹。”
“毁城……伤百姓……”曲秉玉默默重复着,直到马车停靠路边,闻人煌别别扭扭喊道:“叔叔,到了吗?”
曲秉玉恍然,面色有些难看地点点头:“下车吧。”
而闻人煌走出马车,头顶着“第五府”的牌匾狠狠揪了一下他的心!
这他妈都什么事儿啊自己叔叔带着谋反的心回了大启顺道掳了自己回金陵第一件事儿居然是会见老情人!
“名煌,别发呆了,进来。”曲秉玉转身催促道,闻人煌茫然道:“我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