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林修、朱小少爷和胡管家三人来到流民集中区域,留下一个小厮照顾东西。通常许多流民在此卖身为奴只求一个生计,林修想着应该买年纪小的、没有后顾之忧的,胡管家阅人较多,看看品性如何。只是多数都蓬头垢面,形容饥瘦,神色黯黯,林修也不知如何下手。
走到将近一半,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突然冲过来张开双臂,睁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有点怯懦,又故作勇敢地嚷道:“大哥哥,赏我和我哥哥一口饭吃吧。”林修看着后面跟着的半大少年,捏着衣角,咬着嘴唇,带着担忧却又无奈。林修瞟向胡管家,胡管家微微点头示意。
林修看着小男孩生得讨喜,虽然不甚干净,却也没像其他人一样那么憔悴饥瘦,后面的哥哥反倒瘦弱不堪,想来可能哥哥都省着口粮留给弟弟了。林修稍微起了逗弄的心思,微笑地说道:“哟,你瞧你这么丁点,能干什么活啊?”
小男孩听到眼睛更瞪得大大的,眼珠忍不住闪了闪,感觉就要泛上一层水光,却又缩紧了五官,“我什么都能干!我会很勤快的。”想了想,又补充道,“好多人想要哥哥去干活,可是不愿要我,哥哥不愿丢下我都没去。”
林修眼睛闪了闪,抬头问后面大一点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赵谨,今年十七;弟弟名叫赵素,今年九岁;父母早已去世,与弟弟流窜到此。望公子收留兄弟二人,自不负公子恩德。”
“只是你们须跟随我去介休城,可能一辈子居于此弹丸之地,而且也非大富大贵之家,仅可温饱而已。”林修试探道。
“衣可蔽体,食可裹腹,已足矣。”
林修思及此人,一路照顾幼弟,身处奔波,亦行止有度,应该颇为可靠并能管事。后又挑选了一个十余岁的小女孩和五十岁左右的妇人,皆无亲无故,也好照应郭氏。古人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世事变幻,白云苍狗,与人相关的事情从来不能按照理性的逻辑发展,也无可定论。先作好打算,等事有变故亦缓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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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岁月静好,没人一间不大的小屋,林修这间屋后有着浓密的树荫,屋前采光很好,窗前摆放一张书桌,靠墙一张不大的木床和木柜。管伙食的大叔做饭味道一般,但做肉食喜欢放花椒或者胡椒粉,滋味还蛮好。功课也不是很多,先生安排一段时间的内容,再偶尔予以点拨;林修与朱小少爷新来学习的内容也比较经学。月余林修回次家,安排好各项事宜,偶尔赵素被郭氏或兄长派来给林修送点吃食、物品或新酿的酒,自然好酒大多孝敬了先生。
转眼已至寒休,因时间仓促,也才修了两进院落,将郭氏、云婶和小槐花(郭氏给小丫头取的)放在了后院;赵素不肯一个人住,和赵谨住在一起,与林修的房间在前院。
是夜极雪,时间也很安静,林修裹在被子里觉得很冷,呼吸的空气都是冰的,刺激的嗓子都很难受。一直将近半夜,才有点迷糊的睡意;外面却传来断续的马蹄声,快靠近林修家的院落时,突听到一声重物落下的钝声,然后感觉马在围着什么打转,还有急促的喷鼻声。
林修想当作没听到睡过去,心中却又磨得慌;起来看看吧,外面又冷得很,而且林修认为自己是男的,可是都不好意思承认,其实胆子很小。小时候半夜睡不着都会爬起来敲父母的门,让母亲再次哄睡着,长大后虽然好点,但在学校时半夜上个厕所也老心跳加速。实际上也说不好怕什么,就是觉得在这神奇的漆黑的深夜,虽然不一定有什么真正可怕的,可就是心中瘆的慌,林修自己总结为一种可以称之为黑夜磁场的东西。最后一点好奇加上心里磨着产生的越发的焦躁,让林修终于忍着起床去看看。
第3章:梅花沁
林修穿上衣服,披上厚厚的披风,将房门带上,再如何房间总比外面温度高,总不至于回来时又相当于在冰天雪地中缓和过来。走到赵谨房间窗前瞄了一下,赵素像只八爪鱼一样箍在赵谨的身上,想想还是没有叫赵谨陪自己一起,如果没什么事情岂不是打扰他们的好眠。
吱呀地推开院门,一阵寒意袭来,夹杂着某种淡淡的冷香,习惯后再很难闻道,可能是因为温度最初的对流才能最开始捕捉到空气中那点微妙的气味。雪已下了厚厚的一层,空中还安静地飘着,雪层反射着光线,天也不是那么黑沉。
一团黑影坠在院外的路边,一动不动,林修想返身回屋,可又觉得都出来了,但是让自己过去又觉得太有恐怖诡异的氛围,谁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回身拉着门栓,突然马的喷鼻声更加剧烈,有马的话可能是人,如果就丢下这个人肯定在雪里会冻死吧。如果面对的是生命的问题,也许其他许多情绪,像恐惧、疲倦、厌恶,都远远难以成立。
林修还是走了过去,踩在雪层上,有一种奇妙的微陷,然后再冰冷地凝结与踏实,发出轻微地挤压声。肯定是因为恐惧,所以林修才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那么快,很想在下一步就返身而去;可是那微妙的一种执念,却轻轻地勾着他的心,他觉得自己肯定是发烧了,所以大半夜才做这种不可理喻的事情。
当你害怕或者排斥时,总以为路是那么远,事情是那么的艰难,当你回头发现实际上很简单,而且觉得很值得,那么这肯定是你值得去做或者应该去做的事情;当你回头觉得是如此的不值、空虚,也许在下一次,应该问一下自己,是否还要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不过,很多时候,我们都被一种微妙的执念牵引着,知道等着的是空虚的结果,可是却仍忍不住如此单调的重复,仿佛陷入一种瘾症,只是证明自己的脆弱,无法忍受自己无法证明的时间,然后不断重复陷入对一点欲望与兴奋的追逐,然后只是枯萎的时间。
这一次,当见到地上的人时,林修确定自己应该是感到兴奋,而这一段路实际上是如此之短,都忍不住想嘲笑一下自己的胆小。地上的人嘴唇苍白干枯,闭着眼,蹙着眉,发丝微乱,还沾着雪花;他蹙着的表情就像收蹙着自己的情绪,收蹙着自己的疼痛、畏惧、卑懦等所有自己不愿意有的情绪,然后以为表情地紧蹙可以让脸孔或者身体的密度增加,从而足够坚实,坚实得想巨石一样去承担人生或者命数所有的苦难。
仿佛第一次,林修才如此清醒地感觉到,他已身处不同的世界;这样的世界,有人需要卖身,有人可以纨绔,有人可以隐世而居,求己所得;但是所有的人,在这个世界,都需不断地缩紧着自己,缩紧着自己的身体,缩紧着自己的人格,缩紧着自己存在,才能足够加大自己生存的密度,才能够足以承担这生活与世事的打击。
而林修,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异物感,他松散着,就像软绵绵地一片,随意时空、命运将他扔到什么地方,匍匐在自己的一角即足以让他自得地蠕动着。不需要考虑食物、衣物、出路,一直只须考虑学习,而人格这种东西,如果认为它存在着,它即安好地保护自己的意识,它若不存在,也只需巴巴地卷着寄存。
也许有一个人,当你遇见他,你会觉得自己的时间被拉长,然后你的思绪、意识,就如这冬天的雪花,纷乱地涌入这心中,单纯得就像天地间只有是与非。林修想,这是一个让他觉得时间被拉长的人,这个人长得很俊,很坚硬,穿着盔甲,渗着血,然后从马上掉落在他的屋前。虽然也许还不能理解这样的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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渗着血?!林修对自己的闪神无语了,等回过神来,胳膊已经穿到男子的身下,想把他扶起来。感觉重得不行,回过头,却发现男子被翻动已经醒了,睁着眼睛,如隼的眼神,审视着林修;林修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冷气飘过,很想马上放手,可是男子马上又晕了过去,身体仿佛变得又黏又重,又扔不掉了。
好不容易半拖半曳将男子拖到自己的房间,还是将赵谨从暖暖的被窝里残忍地叫了起来。赵谨看到男子,眼神闪了闪,又装作若无其事。帮助烧了热水,给男子解了盔甲。林修看着赵谨轻车熟路,越发觉得赵谨有点不简单,可又觉得不太对劲,但也猜不出个所以然。
赵谨又细细地嘱咐着热水用过后放着就行,要不要拿一床被子来,晚上林修要去睡哪;想来是不想露出更多破绽,故意刺激着林修打发他,林修也就遂了他的意。拿起手巾给男子擦了脸和手,被包扎好的伤口已经停止流血,也就没动,林修想着自己也不会处理。折腾一番,困意已经汹涌,林修将就着和衣躺在男子身边迅速睡去。
第二天男子早早就醒了过来,看着几缕青丝搭着的容颜;回想过来应该是昨夜看到的那个人,青丝如泄,未有挽髻,衬着雪色,昧着夜光,身形如削,步履摇跚,显得难以言喻的动人。也许美好的事物总是容易让人忍不住靠近或者放下戒心,所以才会有陌生人如此卧榻共眠的光景,不是很科学;不过本来与人有关的事情就不能用科学判断,更何况掺杂了人们所不能意识的情绪、脑磁波或者荷尔蒙。
等到林修醒过来时,身边已空空如也;林修不禁感到一阵恍然,难道真是雪夜奇遇;可看到昨夜收拾的一团糟的痕迹,不禁疑惑,不至于啊,明明是活生生的人,才不是什么灵异事件,再说灵异事件一般是美女才对;等清醒些后,又不禁愤怒了,这是什么人啊,没声没息地又跑了,还真以为自己是阵风,刮过就无踪了。实际上应该客观地说一下,也许别人会有急事,或者有很多种可能,但林修的确是为自己无以投放的情绪傲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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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元年,顺帝崩,顺帝子继位为冲帝;半年余,永熹元年,冲帝未及三岁而亡。是时林修三年业毕,屈伯彦询问其志向,林修恭身答道:“时值国家风雨飘摇,学生孤力难为,不过汹涌沧海中一叶,粉身碎骨亦难济天下苍生,惟求力所能及。”
屈伯彦叹息,“为师亦知你性子;易曰,天地闭,贤人隐,虽不及古之大贤,但也明晓世事不可强求。那你今后又作何打算?”
林修踌躇道,“学生并未想好,但思及阅历尚浅,所学亦纸上须臾,须游历四方以磨砺自身;还望先生予以教诲。”
屈伯彦慢抚白髯,“吾今身后百年余,内忧甚剧,外戚专权,宦官当道,皇室旁落,必引得八方征伐,权势消长,如此内耗必甚;虽眼前外患还不足大虑,但期间休养生息以蓄势待发,其后再过百年余实为堪忧。昔武帝图谋以保我族几百年安稳,却亦为熙熙攘攘求名为利之徒除却后顾之忧而已。个人小命数亦只可求之,不可强之,而天下之大命数求之亦难,惟可顺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万物有盛有衰,有起有落,也无须过于哀嗟。世事如白云苍狗,只苦了其中随波逐流的万民苍生。为师仅愿你怀向善之心,所及之内勿行违心之事。”
林修心下敬服,诧于先生的深思远虑,又叹于先生乱世中的无奈与豁达。自家中境况日渐好转,郭氏平日已不再亲手酿酒。如今林修别师,郭氏又亲酿各色酒诸多,让林修敬奉恩师。离别时,屈伯彦拿出一张拜帖,“现今蜀郡太守李溙恩师与我有几分交情;李溙其人,刚毅果决,肃治清明,武能守边,文能治民,你持此拜帖,想其也能看我几分薄面。” 林修谢过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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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修谢别恩师,回至家中,与母亲商量游历及拜帖之事,恐郭氏不舍,亦忧母安康。郭氏严厉地训道:“男儿志在四方,屈先生待你恩重如山,有再造之恩,给你指点了一条匡扶苍生的道路,母亲亦相信你能有所作为。母亲现在也身体健康,无须过多担忧,等你再作安定之后,也可将母亲接到身边。如果你为母亲而罔顾上天厚德,母亲心中更为不安。”
林修反复思量,蜀郡从古至今为居安之地,如今偏居介休一隅,实非长远之计;先至蜀郡图谋发展,亦有先生拜帖,等情势逼人之时偏居蜀郡,也不失为良策。知晓林修将赴往蜀郡,朱小少爷迫切希望跟随,可是林修归期未定,朱小少爷父母自是不允许他胡闹。林修安慰朱小少爷道:“你留在介休,我还有特别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帮忙。”
朱小少爷自是十分心喜,问及何事,林修商量道,等他离开介休,赵谨兄弟二人也须跟随,虽后来又添了数人,也不太放心。如今家中又新开的店铺,虽还规模不大,但前景光明,希望朱小少爷可以共同经营留下的沽酒生意,均分收益。朱小少爷也不怎么在意钱财,但林修特别强调这是托付给他的大事,非常希望他能帮忙,还能常常通信互通有无,朱小少爷想着父母必不同意他远游,这样也能和林修有所联系也就接受了。
朱小少爷虽在家受宠,但毕竟并非长子,还有几个兄长,无须继承管理家业。父母看小儿子能够试图有所为,虽然小打小闹,但也颇为欣慰;而林修之人,他们也是十分满意,愿意儿子与之交好;因而也对朱小少爷多有帮助和指点。
转眼已至桃花三月,林修带着赵谨赵素来到因都江堰而闻名,素有天府之国之称的蜀郡。
第4章:桃花染(一)
蜀郡治所少城,武帝时在蜀王城(原少城)之南筑南小城,蜀王城则称之为北小城,加之西南锦官城,共构成少城。城东南西北皆有军营垒城(一般位于大城附近),城中有通往四方大道,另有通衢巷道遍布城中。
杨雄蜀都赋中形容锦官城雕镂铅器,百伎千工;东西鳞集,南北并凑;凄秋,发阳春;罗儒吟,吴公连;眺朱颜,离绛唇;眇眇之态,呲噉出焉。繁华风流之态跃然纸上。
在具有现代意识的林修眼中,历经千年,长安已成北京,扬州已作上海,而锦官城却仍如千年前的模样,改面成都。锦官三月,相较扬州的风流奢靡多了一分矜持,相较洛阳落入尘埃中的富贵多了一分古朴,而相较晋阳的粗犷亦多了一分婉约。
身处洛阳、长安或者扬州,即使你为人上人,亦须谨言慎行难以残喘,即使你如何努力,你也只是万千蝼蚁中的一只,粘在权势张罗的网中,活在富贵蒸发的饥渴中,社会叠加的意义远远超过你自己本身。即使你不想承认,你也难以活成一个人。
但是成都,会让人相信,不管你富贵或贫穷,布衣或卿相,只要你愿意并努力,那么你就可以以一个人的姿态生活着,或细琐,或从容。野心家不会在这里织网,淘金者不会在这里销金,因为这里不存在那些所谓需要苦心经营的意义;你只是你。
话说少城距离洛阳3120里,路程奔波两个多月,真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总有人会认为旅程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路过的风景会多么赏心悦目,路过的人会是多么千姿百态,路过的际遇又会是多么的销魂断肠;不过,这一切,对于第一次龟速长途奔波的林修来说,是完全不存在的。
只要行程稍微拉紧,林修就觉得路程颠簸元气大伤面色苍白不复人色,而车里的赵素都明显要适应许多,反过来照应林修,赵谨赶车。为了照顾林修的状况,路程或急或慢,拖了两个多月才终于到达蜀郡。
若言肃治,则称少城;若言风流,则称锦官。传说蜀锦于锦江中濯染更为鲜明,因命名曰锦里,后汉时于此地设锦官管理织锦业,因而称作锦官城。原少城,即郡治府衙所在地,郡中官吏、士人或大姓多居住于此;而富贾、集市、亭台楼肆多集中于锦官城。
林修带着赵谨兄弟从北门直入少城,此时正是桃花染、海棠娇的时节,城中风景不禁使人放松下来。为了显示对蜀郡太守的敬意,只是稍作休整即赶往太守居所,等先登门后再作安排。经过打听,绕过街巷,路深处,看到朱底黑字匾额,上书“李府”;黑漆大门显得几分严肃沉穆,大开着,没有守门人。
赵素立马上前使劲拍着大门,唤道屋里有人没。林修和赵谨不禁抽了抽额角,又觉得很方便。没多久出来一名年纪不大的少年,林修将拜帖转交,不多久就被请进去。院中种着几棵桃树,花开得正好,暖熏的空气中,带着淡淡的香味;不过想来这茂盛的桃树应该是前主人留下,看着黑漆大门,一路素净的模样,现主人也不像是会在院子栽桃花的人,虽然桃树可以辟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