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端起第三杯和第四杯,各抿了一口,不禁感叹,“蜀南有醪引幽思(司马相如赞蜀南醪酒促发幽思兮,这两句算林修有感而发),郎泉生香无梦回”,果然“借酒消愁愁更愁,诚不欺我”,林修几下抿干杯中的剩酒。瞧着赵素吃得欢快,林修也不禁吃了几块板鸭,鲜美无比,果然好吃,又端了赵素身前两杯剩酒,陪着菜吃了。
没过一会,一名颇有风度的男子来至林修桌前,有礼道,“刚才听闻阁下与令弟品酒,虽甚是精妙,可感觉阁下甚是叹息,不知为何?难道美酒有所不足?”林修在心中翻了一下白眼,“阁下,我有这么沧桑吗?”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回道,“蜀中美酒甚是不错,不过小生可是知道更有佳酿,其中风味,不可言喻。”林修喝了颇多,虽酒量不错,但还是不自觉透出几许妙姿,男子自是又惊奇又疑惑,“在下景顾,不知是否有幸听闻?”林修心中得意了一把,“那是自然,不过今天肯定没有机会了,等过得一段时间自有机会。”林修瞟了一下,赵素已是风卷残云,意犹未尽,正摸着自己的肚皮;林修也觉得酒意上涌得更厉害了,“在下林修,今日与小弟好有他事,先告辞了。”不等男子回应,就拉着赵素遁去,只剩下景顾觉得甚是苍茫,伸出去却未能挽留的手。
天色已是微黑,林修与赵素相互搀扶着,酒意愈发汹涌,就像漫过又退去的海潮,踉踉跄跄,漂浮的脚步,飘忽的足迹;一路的花树随着微醺的暖风,卷落着未消春色的花瓣,拂在两人的发上、肩上。行至半途,林修发现身前站了一道黑影,严肃地看着二人,带着些微的怒意,林修晃了晃眼神,这不是洺宣嘛,心中突然感到非常高兴,一下摆开赵素扑到了李溙身上,赵素没有防备一屁股蹲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看趴在李溙身上的林修,又看看面色未明的李溙。
第6章:桃花染(三)
第二日,林修从床上醒来,迷茫了一会,想起昨夜的光景,恼怒地把头埋进枕头里,又羞又窘地扑腾了几下腿,又翻过身来,大口喘气。昨夜,李溙要把林修扶进马车,林修非折腾着要和李溙散步回去,还美其名曰散步赏花赏晚春,李溙拿折腾的林修没有办法,就让侍从把赵素放进车里,先回去了。
林修一下子趴着李溙的胳膊,一下子又蹭到李溙身前,一下子又趴到李溙身后,简直就像把自己当作擀面杖擀李溙这团面一样,虽然这擀面杖软绵绵的,这面硬邦邦的。李溙摆点严肃的颜色,林修又抬起头傻呵呵地看着他,眯着眼,傻笑着,随处粘着花瓣,脸被酒熏得透红,李溙又不好严词厉色了,撇开了眼神。然后林修更加得意忍不住得寸进尺,吧唧一下亲到了李溙的脸上,李溙倏地睁大了眼睛,眼神微微抖动着,盯着林修。可能是因为兴奋,酒精散发得太厉害,林修点了几下脑袋就趴在李溙身上了。李溙抬起林修的下巴,发现他竟然睡着了,本来惊讶抖动的心神,突然又感觉很恼火了,这分明就是被挑逗后,却又撒手不管。这荡漾又恼火的情绪憋在心里却又没法对个醉酒还睡着了的人释放,李溙只得狠狠地把林修背在背上背回了家。
挽得晚春留颜色,匀上云唇付与君。
林修看着身上干净的衣裳,身上也并没有很难受,应该被擦过身子;擦过身子?林修又忍不住埋进被子了,在被子里忍不住地蠕动着。伸出被子透透气,看到了官服已穿戴整齐的李溙,不知什么时候进屋的,一点声响都没有,刚刚吸的氧气感觉又全变为二氧化碳了,真是太囧了!
李溙什么也没说,把干净衣服递给林修,交待一句快点收拾去府衙,就转身出去。林修愣了愣,感到恼怒了,为么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突然想到昨天貌似把赵素推到了地上,得赶紧哄哄,要不然被他哥知道又带他喝酒又扔下他,简直有得受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这一天林修都像在梦游中似的,感觉与李溙之间不一样了,可又说不清楚到底哪里不一样。心里骚动着想再靠近一点,可是又老是带着隔阂与猜疑,他还有妻子呢,老男人什么最会逢场作戏了,虽然也不是很老,三十正当风华正茂,可林修想到自己十八未满,不还是一棵嫩草嘛。在这种如梦似醒的状态中,李溙吩咐沏茶他研墨,吩咐整理文档他沏茶,沏茶还洒了茶水,洇了李溙才写的信纸。于是李溙恼了,捏着林修的下巴,眼里跳动着绿色的小火苗,虽然绿色肯定是林修的幻觉或者想象,以一种瘆的慌的音调说着,“子卿是不是还没有酒醒,要不要我今天给你放假?”
林修迷迷糊糊的,然后又迷糊着点了头,李溙恨得牙更痒了,可又忍不住妥协挥了挥手让林修回去。世人皆称李溙严于摄下,可面对林修,就仿佛不再是曾令人望风丧胆的刺史,也非肃治威名的卿官,他就只是他,忍不住退让着底限,容许他对自己做许多曾难以想象允许别人做的事情。如果林修想要靠近他,想要和他在一起,他想他是不会排斥的,相反,想到此还会感到几分雀跃,就像昨晚那一下带着酒意与晚春的亲吻。可是李溙也能感觉到林修的迟疑,虽然不能理解原因,男风不比男男之间,随性自由,看上了则处着,厌倦了也不必勉强。李溙虽没有和男子相处过,可看得也不少。
等林修反应过来,已经回到了李府,闲来无事又躁得发慌,便找了些赵素爱吃的零食进行哄骗大计,顺便想得到虽然不太靠谱的开解。两人又坐到了台阶上,林修一手撑着下巴,望着正先挑选着自己最爱吃的零食的赵素道,“阿素啊,昨晚你修哥哥喝多了,没站稳所以才把你推到了地上,你看,今天还给你带了这么多零食,你就不要告诉你哥我昨晚带你去喝酒的事哈。”
赵素边嚼着风干牛肉条,鼓着腮帮子回答道,“是修哥哥不小心推倒我的吗?我还以为自己摔的呢”,赵素心里想着,肯定是看到修哥哥扑到李大人怀里太吃惊了,所以摔倒了。为么吃惊,那还用说嘛,李大人平常那么凶,修哥哥也能扑过去,太佩服了。
林修噎了一下,“好吧,那你就别告诉你哥我带你喝酒哈,下次还带你去吃那个建昌板鸭。”赵素一听到建昌板鸭,登时睁大了眼睛,黑色的眼珠扑闪着,欣喜地点了点头。
林修咬着牛肉条的一端,两手撑在青石的台阶上,望望天,天很蓝,望望地,地很深沉,又无聊地用脚尖蹭了蹭地上的泥土。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阿素啊,你觉得李大人怎么样?”
赵素毫不迟疑道,“很凶”。
“有吗?他没骂过你,没打过你,怎么凶啦?”
赵素仿佛思考着,抖了一下身子,“他只要站在那,就甚过我哥打我骂我一百倍,反正说不清楚,就是一种感觉。”
“嗯,那你除了觉得他凶以外,还觉得别的没?比如你觉得他长得好看不?”
“没仔细瞧过,我怎么敢盯着他看呢,肯定没看清他到底长得怎么样,感觉还行吧。反正没我哥好看,哦,好像也没你好看。”
“这好像没有可比性吧?我给你说,其实李大人长得很好看,眼睛细长,还有弯弯的弧度,你都想象不到他眼睫毛其实很长,还有那鼻梁,也很英挺啊,还有那嘴唇,薄薄的,颜色淡淡的,很好看。”
赵素惊讶地看着林修,微微张着嘴,“修哥哥,我明白了,你喜欢李大人!”
林修眉毛扭曲着,嘴唇抖动着,这小孩,怎么就突然开窍了呢?!林修伸手蹂躏赵素又白又胖有嫩的脸蛋,使劲掐了掐,赵素委屈地揉了揉,“修哥哥,你这是恼羞成怒!”
林修讪讪地收回手,“那你觉得李大人喜欢我不?”
“肯定喜欢,昨晚要是我扑过去的话,李大人绝对一脚把我踢飞了!”
林修顿觉黑线飘过,“那你说,如果我和李大人在一起,那他的妻子和孩子怎么办?”赵素疑惑地看着林修,林修只好再解释道,“我和李大人在一起的话,会对不起他的妻子和孩子啊”,赵素更疑惑了,“为么会对不起?”
“因为和一个人在一起就要相互忠诚啊,一次只能喜欢一个人。李大人先和他妻子在一起了,再和我在一起,我不是对不起他妻子吗?”
赵素长长地顿了一下,“可是很多男的都和很多人的在一起啊?”
林修霸气地定音道,“那是不对的!”
赵素又思考了一下,“那你去问李大人吧,我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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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林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终是睡不着,难受的很,遂披上衣服爬起来,在走廊里乱逛。看到李溙的书房还亮着灯,忍不住推门进去,李溙正坐与案前写着什么,抬眼看了看林修,继续埋下头写着。
林修盘腿坐在对面,撑着下巴看着对面的人,忽然觉得躁动的心就平静了,就这样看着,就觉得很安心很舒服。点的蜡烛很大很明亮,罩在白色纱罩中,淡淡的光晕,偶尔跳动几下,温暖地浸润着空气和呼吸。李溙写完信函,抬头望着林修,“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睡不着,瞎逛逛。”
李溙轻笑了一下,将晾干的信纸收进信封。林修看着灯下那修长的手指,清晰的指节,整齐认真地翻叠着,觉得那手有种说不出的性感,顿时看得有点痴。李溙又忍不住轻笑出声,林修抬头诧异地看着李溙的轻笑,然后变得很严肃,“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林修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你喜欢我吗?”眼睛死盯着李溙的表情,生怕错过思维的细节让自己误会对方的情绪。
“喜欢”,李溙认真地回道。
听到回答,林修顿时像看到夜晚的烟花一样,感觉特别兴奋又特别幸福,可还是不放心,忍不住又问道,“你有妻子吗?”
“有。”
虽然心里知道这是毫无疑问的,可还是忍不住失落,仿佛那夜晚的烟花马上就被冷水浇灭了,“那你为么还要喜欢我?”
“为么我有妻子了就不能喜欢你了呢?”
“因为一次只能喜欢一个人,喜欢了才能在一起。”
“你能听我解释吗?”
“当然,不过这能有什么解释?”
“我与妻子成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见过几次。后来长年在外,袁氏自幼体弱,生下允儿后更加虚弱,袁氏出身于大姓,父母自幼宠得厉害,让从小侍候她的丫鬟学医调理她的身体,日久生情。我也并没有其他什么喜欢的人。”
林修听后惊讶地张大了嘴,觉得甚是离奇,可又想想,闺中女子多寂寞,对一年不能见几次面的人又能如何产生感情,朝夕相处,若是兴趣相投,若是体贴入微,也是情理之中。但是忍不住问道,
“你作为丈夫难道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男子之间本是正常,那女子之间又为何特别呢?袁氏已为我生下一子,相互之间没有什么感情,为何要相互限制呢?”
林修点了一下头,但不知是觉得太过震惊,还是觉得很高兴得偿所愿,步履不稳地没有招呼又自己踉跄地回去了,脑袋晕得像一团浆糊,躺在床上像一团吸满了水的海绵一样,很沉地睡去。留下李溙一个人在书房,于是又上火了,“都剖白心迹了,还说了这么隐私的事情,竟然一声不吭就自己离开了,什么表示都没有。”但想到林修离开时的不稳的背影,又忍不住失笑了,也许喜欢上一个人就是这么无奈。
第7章:菊花意(一)
我们总以为,按照达尔文的进化理论,古时候的人会更落后;也许人类一直是在进步着,但也不排除随着文明的进步,增多了人的思想禁锢与负担,许多自然的事随着文明所赋予意义的增加而变成了禁忌或限制。而事情本身却是那样的没有理由或者自然,把自然作罪恶,是或者非,却只在一念之间。
没过几日,赵谨做的事也初有眉目。通过传说并询问当地人,在距离此地20公里天谷山南找到一向阳泉眼,泉甘水冽,适合酿酒;也找到了技艺老道的师傅,其中艰辛,自不必说。本来老师傅并不想将技艺传给外地人,赵谨再三登门拜访并抬出李溙,老师傅看在太守的面上才答应教赵谨一段时间,但学得如何,则看个人造化了。自然,林修对赵谨的天资还是颇为自信的。
这日,在琐碎事项办妥只剩专心学习技艺后,赵谨回李府休息三天,好静下心来抹平这段时间奔波带来的浮躁,再好好学习。赵素自是欢喜得不得了,当晚就拉着他哥逛锦官晚市。晚市上有各种小吃,抄手、汤圆、油膏、豆花、糍粑、叶儿粑、蛋烘糕、烤红苕、糖油果子、锅魁、凉粉等等,简直就是上次吃货赵素的天堂。赵谨的疲倦也被弟弟的兴奋扫没了,宠溺地给他买各色零食,一样吃一点。赵素最爱吃的就是洞子口凉粉和锅魁,黄凉粉咸鲜香,旋子凉粉还加上或甜或酸,而锅魁则外皮香酥,内里还有香香的肉酱。
逛集市,不仅是各色美食或者街灯春景,更是一种氛围的渲染,所有的小摊贩摆在路边,吃的、喝的、小物件,摊主不断地忙碌着、吆喝着,为生活而劳作,为所获而心喜。那种鲜明的生活的情绪,仿佛都集中在这集市上,虽然平凡,但是又那么地浓烈,忍不住被感染。
赵素还想着林修,给他带了份叶儿粑、豆花、蛋烘糕回去,自然想着自己现在吃撑了,等会回去说不定又有胃口,还可以蹭点。夜色很好,还有溶溶的月光,摆一张小案在院子里,摆上带回来的小吃和赵谨新酿的酒。
林修说道,“阿素啊,你可真乖,还想着你修哥哥呢,你就不怕你哥吃醋?”
赵素在他哥怀里拱了拱,“我哥才不会吃醋呢,他知道我最喜欢他了。”
赵谨摸了摸赵素的头,林修正经道,“算了,不逗你了。阿谨,你这次回来,我有事和你说。你和阿素在我家呆了三年多了,家里事情基本都是你操持着,虽然我心里从来没有把你们当作仆人,但依赖你的地方还是特别多。这次在蜀郡做沽酒生意,你也奔波了很多,以后银钱、店面我出,你负责管理,挣的钱我们均分吧。”
赵谨回道,“当初我们兄弟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阿修给我们一个家,已是感激不尽。如今又如此大义,赵谨也不必妄自菲薄,自会不负阿修所望。”
林修摆了摆手,“不必说这些啦。这么些年,也很少有机会这样坐下聊天,也不愿多问。阿谨和阿素当初家里应该也不是普通人家吧,你们不多说自有你们的苦衷,我也不会打听,不过现在阿素都十二了,应该要拜个先生去学习吧;阿谨如果愿意学习也可以自己安排。”
“当初还未流窜时,我在家已拜过先生,也不想成为大学者,以后还是自己个人学习吧。阿素在家时也受过启蒙,后来没心思想到这个,望阿修给阿素安排。”
“夷里桥桥南岸道东边有一学馆,讲堂作石室,先生远近闻名,不如就去那。”
“嗯,一切按阿修安排。”
赵素眨巴着望望他哥,又往往林修,对这样自己的悠闲生活就此中断、就此被安排感觉很无奈。晚上睡觉时蹭到赵谨怀里,一时为久别的怀抱感到兴奋,一时又为压迫的将来感到心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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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白的月光透过窗,映射在墙上,一室月华;躺在浮动的月光中,那种感觉,平静、心喜,如此美妙的想要将自己融进去一样。赵素从墙边滚到他哥的怀里,又从他哥怀里滚到墙边,十个脚趾丫伸出来,抵在墙上,一个一个脚趾的按着带着些许凉意的墙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