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欺近一步,手握上桃花公子的喉咙,他知道在苏慕华手中绝无逃亡的可能,他要赌一赌,若擒下此人,能否掳为人质,换一条生路。
苏慕华手中茶杯飞出,正击中赵正的虎口。
赵正只觉虎口一麻,被迫撤手卸去劲力。
茶杯摔落地上,碎成数片。
苏慕华似笑非笑,“赵掌柜,本座的茶你不饮也罢,何必如此不给面子?”
赵正心知今日再无善了,未及多想,桃花公子也已拔了剑,又战了上来。
苏慕华又接了小童递来的杯,一边饮一边随口道着,“环跳,章门,膝下……”
赵正听他报了数次,都恰好是自己行气的罩门,数次变招,苏慕华都是不紧不慢地跟上。数十招下来,招招受制于人,早挨了桃花公子两剑,一剑伤在肩井,一剑伤在胸口。他觉得什么变招都被苏慕华看破,早已慌了神,剑下也失了准头。
苏慕华手中杯盖突然一顿,叹了一声。
赵正听了那一叹,心中陡然一寒,还未及变招,便觉得背心一凉,低头一看,一截剑锋自他的胸口长了出来。
赵正为苏慕华那一声叹分神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但桃花公子身形如鬼魅一般已到了他的身后。
这一剑夺命,桃花公子眼睫垂落,掩起眼底的悲凉。“赵正,你可还认得这一式剑招?”
赵正眼睛爆出,喉咙之中发出呃呃地沙哑喘息,“是,是姑苏陶家的无影剑?你是,你是?”
桃花公子笑道,“我正是陶家最不成器的幺子陶行影。十五年前你为了夺我陶氏家产,杀我陶氏满门,今日我以无影剑杀你。你可心服?”
赵正瞪着他,突然狂笑。
陶行影看着他,如看个疯子,“你笑什么?”
赵正脸上肌肉扭曲,笑得不可自抑,“我笑,昔日姑苏首富的公子,如今男不男女不女,自甘下贱。陶行影,好一个陶行影。”
陶行影也掩唇而笑,“是啊,真好笑。”
他一掌击出,赵正的脑袋如西瓜一样开了瓢。陶行影一掌既出,红袖一扬,拔了剑。
赵正的尸身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苏慕华站起身来,走近他,朗声道,“从今日起,陶行影为得意坊的新掌柜。”
谢若之恭声应道,“是,楼主英明。”
陶行影看着苏慕华,犹疑道,“苏楼主……”
苏慕华拍了拍他的肩,“我给你机会报仇,陶公子是否也该回报与我?少了你,我上哪再找个现成掌柜去?”
苏慕华完全是一种无鱼虾也好的挑剔口吻。
陶行影却觉得一下子轻松了,他垂袖道,“行影领命。”
苏慕华朗笑,“好,各位请坐,我们继续喝茶饮酒。”
他没有命人将赵正的尸身抬下去,任他如死猪一般倒在地上,仿佛一点都没有破坏他的胃口。也仿佛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有多少人偷偷去瞄那死得极惨的尸身,眼里的忐忑不安。
苏慕华坐在太师椅上,将桌上的账本最上面的那本丢在一旁,目光落在屋内众人身上,又拿起了一本。
心中有鬼的人面若死灰,不知该轮到谁倒霉。
彼时,斜阳已渐渐黯淡,夜色是极深的蓝,晚风吹入楼中。黑暗刚刚降临,这是一天中最让人疲倦的时刻。
苏慕华目光自账本上离开,吩咐道,“掌灯。”
有人应了,一盏昏黄的灯光刚刚亮起,扑地一声又灭了。
人眼尚未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和黑暗,苏慕华便听到一阵急而密的声音。
箭矢破窗而入,密如雨一般钉向坐在正中的人。
“苏楼主”,谢若之和陶行影两道身影抢近。
“不妨事”,苏慕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他又是一声喝,“掌灯!”
“是!”暗处的影卫们应了,手中火折子亮起。
苏慕华坐在椅子上,手中握着一把黑色的箭矢。
谢若之惊呼了一声,“楼主你……”
他说了三个字,便停住了。
楼里的各家掌柜和弟子们都已看清,一支箭矢刺穿了苏慕华的狐裘,正扎在胸口处。
苏慕华冷哼一声,丢下手中的那支箭,握上胸口的箭杆,折了下来。箭头生有倒刺,倒不宜直接拔。他又道了声,“众弟子听令,布阵迎敌。”
应者如云。
身披白色轻甲的人就站在火把下,火光照着他眉目如画。
苏慕华一见他就笑了,“原来是令小将军。”
当朝护国将军令牧之子令孤云。
本朝立朝不过十余年,有很多武将都是起自江湖草莽之中。
令牧原来就是六圣盟的盟主,入朝之后令牧仍然没有断了与江湖的联系,不过盟主换成了他唯一的儿子令孤云。
春风得意进宝楼是六圣盟在京师之中最大的对头,而令孤云认为他就是苏慕华这辈子的宿敌!
令孤云目光落在苏慕华身上,“箭矢无眼,累苏楼主受伤了,抱歉抱歉。”
苏慕华脸色有几分苍白,冷笑道,“令小将军,客气,客气。”
令孤云不放心地问,“苏楼主可有什么不适。”
苏慕华以手抚胸,淡淡地道,“嗯?”
“在下前些日子没太注意,造箭的师傅把箭和唐小年的一些东西放在了一起,好像是叫什么十香软筋散的。苏兄放心,这是迷药,并非毒药,一时半会就过去了。这迷药么,苏兄内力虽强,但唐小年所制的这药也未必能逼得出来。苏兄,若有什么不适,请一定告诉小弟。”
告诉你,只怕就真的过去了。
苏慕华还是淡淡的哦了一声。他的眉微不可觉地皱起,琉璃色的眼中冷意更加锋锐。
谢若之将跟在苏慕华身后的数道目光收在眼底,以扇掩唇轻轻一笑。鱼儿咬钩了。
苏慕华的身体晃动了一下,为谢若之连忙扶住,他声音急切带悲,“苏楼主。”
苏慕华只扶了他的肩头一下,就推开他,唇色苍白却倔强地抿起。
令孤云目中露出狂喜之色。
六圣盟独步京华就在今朝!
第一章:第一杯酒 (三)
“列箭网”,令孤云令小将军挥了手,森森箭羽林立,乌金的箭头闪着寒光。
苏慕华冷笑,“平林羽?兵为国之重器,令孤云你可知妄自动兵该当何罪。”
平林羽是令牧手下的一支精兵,为昔日千手羽圣季小羽亲手所创,却不想为令孤云用来应付江湖仇杀。
这个二世祖……
令孤云冷哼一声,“苏楼主,泥菩萨过江,心倒放得真宽。”他手中猛然拔出一把长剑,放声道,“各位英雄听着,今日我六圣盟的敌人只有苏慕华一人,诸位愿意来我六圣盟的,我令孤云竭诚欢迎,供奉比原先的增加三成。愿意离去的,我也绝不阻拦。”
“我愿意跟随令盟主”,谢若之冷眼看去,那率先出列的人叫刘季常,是春风得意进宝楼的二等供奉,在楼中地位并不低。
此时第一个站出来的人,不问可知一定是六圣盟所布之人,否则谁也犯不着拿身家性命打头阵。刘季常这一开了头,火光之下,陆陆续续站出来的也有五六个人。
苏慕华一个个看过去,大声道了一个,“好。”
那些人为他凌厉的目光一逼,不觉低下头去。
苏慕华拔了挽留相醉刀在手,削落一片衣袖,“苏慕华与诸位割袍断义,诸位今日自去江湖得意。请记得但有我苏慕华一日,叛我者天涯海角,虽远必诛。”
他说完,身形又晃了一下。
“苏……楼……主……”,谢若之的这声唤,杜鹃啼血,字字带泪。
这演的有点过了……
“我……”苏慕华无力地闭了闭眼,不妨事这三个字实在无颜出口。
他转身提刀,厉声道,“令孤云,你是男儿,便与我一战!”
令孤云面色一寒,并未答话。他此刻人多,并无亲自下场的打算。但江湖中人最为看重的是刀锋饮血的英雄豪气,此际苏慕华穷途末路,他若还不敢应战,今后又如何服众?
苏慕华已经在轻轻叹息,“我忘了,你原是不敢的。”
令孤云热血上涌,“谁说我不敢?苏慕华战就战!”
众人退后,让出一片空地。
苏慕华中暗算在前,令孤云数十招之后,已渐渐占了上风。剑风如割,招招不离门面,苏慕华手中刀势用老,身形已经避无可避,为令孤云步步逼近。他掠上几级石阶,突然脚下一软,已重重摔在地上。
令孤云提剑跟上,手中一紧,三尺青锋就往苏慕华的背心刺落。
苏慕华只手撑地,身形如鬼魅一旋,那把挽留相醉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送进了令孤云的心口。
“你……”令孤云并未能多说一个字,他最后眼中见到的就是一向风华从容的苏慕华以一种很狼狈的姿势从地上爬起来。
苏慕华手中轻轻一挥,甩落血珠,还刀入鞘,道,“谢总管,平林羽今夜本不该出现在此,让他们走。至于那六名叛徒……”
谢若之合扇,恭声应道,“苏楼主放心,叛我楼者一个都走不脱。”
苏慕华淡淡地应了一声,已经到了近前的陶行影伸手扶住他。苏慕华陷入黑暗之前还在想,唐小年的迷药还真是烈,是个人才!
苏慕华睁开眼,就看到月色照入高楼,有人坐在窗边举杯对月。
他躺在床上笑了笑,“谢总管,好悠闲。”
对上他的眼睛,谢若之手中握了茶杯,悠悠叹道,“那令孤云真可怜。”
苏慕华爬了起来,在他对面坐下,接过谢若之递过来的一杯茶,“谢总管,我今日见到了秦决意,我和他说了一句话。”
谢若之柔柔一笑,“什么?”
“我说,无论春风得意进宝楼今后如何,都无意与他为敌。”
谢若之愣了愣,答道,“是。”
“哦?就一个是字?谢总管就没有其他话想说?”
谢若之答,“若之,唯苏楼主马首是瞻。”
“若我离开了呢?”
谢若之一惊抬头,“苏楼主……”
苏慕华道,“若之,当日我与你商议这一局棋时,不是就已经说过了么。以一个赵正杀鸡儆猴,乱心怀鬼胎之人,引鱼儿上钩,一举荡平楼中的暗流。令牧唯一的儿子死在苏某手中,我又如何还能再在京中待得下去?”
谢若之叹道,“楼主心意已决,若之无话可说。”
苏慕华笑,“若之果然是我的知音。”
谢若之为他倒满了茶,举杯道,“若之以此茶代酒,祝苏楼主,此去江湖,高山流水,再逢知音。”
苏慕华举杯饮尽,“对了,若之,刚才我在和你说到秦决意。”
谢若之为茶水所呛,咳得脸带桃花,“苏楼主,我们能不提这个人么?”
苏慕华朗声大笑。
辰时,晨光初露,青石长街上柳絮轻扬。
苏慕华脱了狐裘,只着了白色的织锦长衫,倒也有几分洒脱利落。他沿街信步而走,往老黄茶舍,饮一碗可以充饥的擂茶。
“苏慕华……”他突然听到一声唤,循声望去。
长街之上有人纵马而来,坐在马上的女子杏黄衣裙,鬓边压了一朵白花,衬得脸庞俏丽。
那女子纵马前行,迎头就是一道鞭影挥落,又是狠狠地唤了一声,“苏,慕,华。”声音中带着满满的恨意。
苏慕华伸手抓住那条鞭子,“令孤虹,你发什么疯?”
那女子丢开手中的鞭子,拔了腰间的剑在手,一式素女折梅直指苏慕华眉心。
苏慕华只手伸出,徒手握住剑锋。
令孤虹也不抽剑,就这么指着他,“我问你,我弟弟是不是你杀的?”
苏慕华淡淡地道了个,“是。”
令孤虹目中带了泪光,“苏慕华,枉我叫你一声二哥,你为什么要杀他?”
苏慕华松开握剑的手退开一步,于青色屋檐下含笑看这俏丽的女子,“是啊,我为什么要杀他?”
令孤虹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是他,是大哥要你杀的,对不对?对不对!”
苏慕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几乎不忍再看她,“你想我怎么回答?”
令孤虹手中的剑当地一声掉落地上,她掩面而泣,“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明明已经答应他了,答应他嫁给太子,答应他用我自己替他铺路,为什么他还……”
苏慕华袖手看女子颤抖着肩头,哭成一枝风中的杏花,声音中透着薄凉,“因为在他眼中,世人无一不是棋子。”
令孤虹哭了很久,方才拭尽了泪,她翻身上马。
苏慕华看着她,“你去找他?”
“我要问问他还有没有心?”
“问了又如何?”
令孤虹默然半晌,“我不知道。”
她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苏慕华缓缓地说,“杀了令孤云,令将军就你一个女儿,将来你若生个一儿半女,令家军的军权就尽在太子掌握。这就是他要杀令孤云的原因。你知道了为什么又怎么样,别说杀的是一个弟弟,就是杀了你自己,令孤虹你也绝不会背叛叶温言。”
令孤虹闭了闭眼,晶莹的泪珠自她的长长的睫毛滚落。她含着泪,却露出几分凄然的笑意来,“二哥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非要这样欺负我么?”
是啊,问了又怎么样,知道为什么又怎么样。
她还是会听他的话,嫁给太子,当他手中的棋子。以自己的一生,换他青云直上。
有什么不一样!
苏慕华站在日影里看女子打马而去,来时女子张扬如一朵初放的花朵,如今一样的容颜,却似已雨消黄昏瘦。
那一日,也是这样乍暖还寒的日影里。
穿着大红披风的小女孩,用白白嫩嫩,胖成莲藕一般的小手一手抓着苏慕华,一手抓着叶温言。“今天,我们来玩结拜。”
春风得意进宝楼的少主苏慕华穿着漂亮的小褂子,用树枝在地上画着田字格,“不要,结拜有什么好玩的,我们来跳格子。”
叶温言手袖在粗布褂子里,吸着鼻涕,“快点决定了,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崔师傅睡醒了,又得把我抓回去干活。”
令孤虹,“结拜。”
苏慕华,“不要……”
叶温言,“你们划拳定吧。”
“我赢了,我赢了,结拜,结拜。”
令孤虹伸手抢过苏慕华手中的树枝折成三段,像香一样插在地上。
三个小屁孩跪在地上。
令孤虹,“我令孤虹。”
叶温言,“我叶温言。”
两人一起瞪着苏慕华,目光在说,你不讲义气。
苏慕华只得跟上,“我苏慕华。”
令孤虹张着掉了一半牙的嘴笑,“今日我等三人在此结拜,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但求……”
苏慕华扰了扰头补充,“同年同月同日……生。”
令孤虹很满意,一拍还很平的小胸脯道,“以后我们兄妹三人共同闯荡江湖,杀尽天下恶人,名号就叫逍遥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