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有刀脱下万寿纹的锦袍,只穿着白色的中衣,手中把玩着白玉芙蕖。
他熄灭了烛火,手中的玉在黑暗中放着微光,月下美人,灯下看玉。月圆之夜,是这块玉最美的时候,微微的光华,如解衣的红颜。
今日是他金盆洗手的日子,也是品玉大会的日子,一日下来宾主尽欢,鲁有刀六十的人却精神奕奕,满面红光。甚至有老兄弟敬酒时和他开玩笑,鲁老完全还可以再在江湖之中称霸十年。
鲁有刀知道自己,一套鲁家刀他还能使下来,但已经不复当年的精气神了。年轻的时候,他可以一个人提着剑荡平连虎寨,如今他却只敢在防卫森严的归云庄入睡。
鲁有刀突然转身,数十年江湖经验历练,他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什么……”
他的话断在喉中,身体已经倒了下去。
鲁有刀握着手中的玉,倒下去之时清楚地明白,刚才那个人从屋檐上跳了下来,在他身后出的这一刀。
这一刀无论力量还是速度都妙到了极处,仿佛是经过无数次的淬炼,就算真正正面交手他也不可能避得过。
一张描了金的雪花笺飘落在鲁有刀的尸身旁,风吹动纸张,露出一行金钩银划的字,“谈笑红尘渌酒冷,肯抛千金易一命。”
“鲁老头,竟然就这么死了。”唐灵坐在济南府美食最多的留醉阁中,一边吃着青油盘丝饼,一边叹息着。
掌柜站在柜台后,一边拨着算盘,一边随口应道,“姑娘,有所不知,那千金易命是杀手榜上的第一杀手。谈笑红尘渌酒冷,肯抛千金易一命,他的价码很高,千两黄金才能买一条命,他出手的案子也从来没有失手过。”
唐灵来了好奇心,“哦?这千金易命有如此厉害?”
她比划了一个手势,嘟囔道,“可我看那鲁老头也挺强的啊,那天他手就这么一搓,整个金盆子就飞起来了。怎么不知不觉就被人给杀了?”
旁边一桌上坐着一位青袍的中年人,搭话道,“姑娘,鲁庄主练的是内家的功夫,但那千金易命练的是杀人的功夫,试问鲁庄主又怎么敌得过他?”他想了想掉了个书袋,“这就叫术业有专攻。”
他的对面坐了一位黄袍的道人,道,“会搓盆子算什么?想当年金钱帮的帮主金无敌,少林的俗家首徒,横练一身外家功夫,当时少林借了他达摩阵一路护送,不是一样在武林会盟之前为千金易命杀了?”
“何止,听说那一战寻欢山庄的左护法相思无尽楚相思,以及青木堂主清气乾坤莫清乾都出了手拦他,结果还是为他取了金无敌的人头。”
唐灵瞪圆了眼,“这么厉害啊,我什么时候要见见这位千金易命就好了。”
少女渴慕英雄和少女思春都是一样的。
黄袍道人笑道,“姑娘,这人不见也罢,从来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有人说他是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头,有人说他是个俊俏的小伙子,还有人说他是个满脸麻子的大姑娘。”
唐灵走在街上,一会看看面人摊,一会试试首饰,一会又指使唐尧去给她买个糖葫芦串。
等唐大小姐都逛了一圈,觉得有几分无聊,“阿尧,你说那路老丈跑哪去了,他答应我陪我逛这济南城,结果那天酒宴还没喝完,他就不见了。”
唐尧认真地答道,“路老伯可能有什么事急着离开,来不及和我们告别。放心吧,路老伯的江湖经验比我们俩加起来还多,他这么大的人了,丢不了的。”
唐灵道了一声哦,“师哥,接下来我们去哪玩?要不我们去那看看。”
唐尧顺着唐灵所指的方向看去,正看到一座二层的小楼,门口挂着一个牌子,枕红居。
那小楼二楼挂着红色纱幔,隐隐可以看见几个曼妙的人影。看着又不像酒楼饭馆,唐尧一想就明白了只怕是青楼楚馆之类的地方。当下有几分尴尬,“师妹,那地方你不能去?”
唐灵奇怪地问,“什么地方,难道只有你能去,我不能去的?”
唐尧道,“我也不要去。”
唐灵凑近一点看他,“师哥你脸红了,那是什么地方?”
唐尧猛地退了一步,“那地方是,是……青楼!”
唐灵长长的哦了一声,“原来这就是青楼啊,师哥你去过?”
唐尧支支吾吾了半天,“我,我……”
江湖子弟谁没去过青楼?唐门的年轻弟子们偶尔也会拉了他一起去,虽然唐尧每次去都只是看看歌舞,喝喝花酒,但其实真是去过的。
唐灵嘿嘿一笑,“师哥带我去开开眼吧。”
唐尧急道,“不行,师妹。若让大奶奶知道我带你去,去那种地方,她会打死我的。我们去醉仙居,我请你吃花雕醉虾。”
刚吃过一顿好不好,整天吃吃吃,这个人无趣啊,无趣。
唐灵继续嘿嘿一笑,“你不带我去,我就和大奶奶说,唐尧去过青楼,还……”
唐尧涨红了脸,“我,我带你去。但你得答应我只能看歌舞,吃东西。”
唐灵点头,貌似无意的说,“那是当然,师哥除了看歌舞吃东西,你们一般都还做些什么事啊?”
唐尧脸更红了。
唐灵笑够了,道,“走吧。”
“等等,你不能这么去,得换一身男装。”唐尧唤住了她。
哦,也对,差点忘了,穿一身女装去就调戏不到美人了。
唐灵一个急转,一头撞进一个人怀里。
“姑娘,小心看路。”那人伸出手扶住了她。
唐灵站稳了,抬头去看出现她眼前的男子。
那男子身着质地很好的丝质黑色长袍,腰间垂着一块白玉,唇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一道伤痕破开他的眉心,却让那张英俊的脸凭空添了三分邪气。
“姑娘,唐突了。”那人含笑告了声得罪。
唐灵摇了摇头,温柔一笑道,“不妨事。”
唐灵看着那男子走进了枕红居,想起方才这人伸出手环住她的腰,脸颊不觉微烫,要死了。
第二章:千金易命(二)
珠帘低垂,浅浅暗香浮动,盈了满室。
身着羽衣的女子盘膝坐于织锦毡毯上,她手持手鼓,露了皓腕,雪袖翻飞之间掌中发出轻快的乐音。
红绡帐中,男子赤了上身趴在榻上。一名妙龄少女身上只着了短衣,襟怀半敞,如玉的双腿并拢跪在他身边,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正在他肩头揉捏着。男子眉间舒展开,那道伤痕也显得不那么凌厉。正是方才唐灵在枕红居门口碰到的那人。
红绡帐轻动,坐于地上的女子低垂着眼,羽衣轻动,鼓声一阵颤响,靡靡似天魔之音。
帘外突然传来一声轻笑,“陆兄,温柔乡里好逍遥,在下叨扰了。”
过了片刻,帐中男子道,“肖无忧,你这个时候找我,最好有个让我听起来愉快的理由。”
没有人被打断了好事,还会有好心情的。
肖无忧笑道,“陆兄素知,无忧亭无事不登门。”
男子在帐中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二女告退而出,正见帘外站了一位浅蓝长衫的青年,他眉目俊秀,但一双眼珠子总让人觉得在转着什么鬼主意,又都是行了一礼,“见过主人。”
肖无忧笑眯眯的点点头,挑帘而入。
肖无忧是无事亭的主人,无事亭无事不登门,登门财帛铺路。肖无忧是个生意人,也是杀手榜上数名顶尖杀手的中间人。江湖中人要想请陆酒冷千金买命,都得先找上肖无忧。
无事亭只是一个居中的组织,在江湖上地位超然。只抽成传话,不问江湖是非,倒也在整日恩怨是非不断的江湖中占了一席之地。
而这座枕红居正是无事亭的产业。
帘内男子正倒了杯茶在饮。
肖无忧手中摇着一把绘竹的折扇,他一挑帘进来,就以扇遮了眼,“哎呀呀,非礼勿视。”
男子就着在案边饮茶的姿势冷冷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上身只松松披了件外袍,露着大片的胸膛,“肖公子尽管放心,你我相看两厌,纵然是分桃断袖……陆某也决不会找你。”
肖无忧闻言笑道,“陆兄,肖某虽不是美人,但你此说置你我青梅竹马总角之交,十余年的情分于何地?无忧颇为伤心……”
“哦?你我银货两讫,手尾清楚,我怎么不知道你我还有什么未了的情分?”
“酒冷,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的这般绝情。”肖无忧正自悠然深情叹息间,抬头见陆酒冷已是系好衣衫,拿了佩剑。
他急忙问道,“你要去哪?”
陆酒冷微一挑眉,“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你我银货两讫,手尾清楚,肖公子没听明白?”
肖无忧急忙拉住他,“陆兄,等等,等等……小弟今日就是和你谈生意来的。”
“哦?”
“有人找上我,想让你出手杀一个人。”
陆酒冷道,“肖公子贵人多忘事,陆某当日承无事亭托庇,也与你约定,杀满百人 ,你我就再无干系。杀鲁有刀,夺白玉芙蕖已是我最后一次出手。”
肖无忧苦着脸,“陆公子,我当然知道。我也是这么和那个人说的,但那人不肯听……所以我只能来找你,要不你能劝她死心,不出手也行。只要她不再缠着我就行,她再这么纠缠下去,我我快给她逼疯了……陆公子,陆兄,陆爷,就当我求你了,去见她一面吧。”
陆酒冷看着他,“我直接和买家接触?肖无忧,这似乎不合规矩。”
肖无忧哈哈一笑,“这个来之前我已经想过了,陆兄你已经不是杀手了么,自然可以不守杀手的规矩。”
“哦,肖公子这话倒奇怪了,我若不是杀手了,我又何必去见个要买凶杀人的主顾?”
“这个,这个……”
“西岭崔横剑,东林柳含笑,杀手榜上第五和第七的人物,已经新投了无事亭,肖公子尽可找他们去。”
肖无忧摇头道,“这可不怪小弟,人家指名了找你,冲着你来,当然该是你去应付她。恭喜陆兄文成武德,在这济南城中更是名望如日中天。”
陆酒冷道,“如果我不去呢?”
肖无忧也倒了一杯茶,悠闲地找了张椅子,“那我就守着陆兄,效法刘备遇诸葛,同进同出,同吃同寝。陆兄你把那两位姑娘叫回来吧,你继续办事,我喝茶听曲。”
陆酒冷见肖无忧一副豁出去不怕眼睛长疮的模样,无奈开了个条件,“要我去见那个人也行,只要……你肯去见荆楚楚,荆姑娘。”
肖无忧茫然抬眼,怔怔地问,“你以为我一定不肯答应?”
“哦,你肯?”
肖无忧这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了一个荆楚楚。
陆酒冷还记得那年他和肖无忧约了去钱塘看潮,经过苏州时,听说荆楚楚在杭州,肖无忧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南走,连夜回转山东。
肖无忧长长一叹,“我今日才发现,和那个人比起来,荆楚楚是个多么温柔解语的好姑娘。”
陆酒冷大笑,“哦?我倒有点好奇那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能把我们肖公子吓成这样。”
肖无忧生怕他反悔,拉了他就往外走,“我带你去见见,保证你见了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半个时辰后,陆酒冷戴上了个人皮面具,掩了本来面目,为肖无忧领着,拐进了枕红居的后院,肖无忧在此门路熟悉得很。
陆酒冷一进屋就看到一个女子低垂着头,坐在圆桌旁。那女子长得极为美貌,乌黑的鬓发略有些蓬松,身上的衣衫却是质地不俗。
陆酒冷目光落在女子身上,只见她腹部隆起,显然已是身怀六甲,转眼去看肖无忧。
肖无忧对上他的目光,往后一跳,急忙道,“跟我没关系,不是我的。”
陆酒冷懒得理他。
女子凝目一看眼前的男子一张木愣平凡的面容,在人群里让人一眼就忘。
问道,“公子就是千金易命?”
陆酒冷微一颔首,道,“不错。”
女子忙站了起来,扶着大肚子,挣扎着想在陆酒冷面前跪下去,“求公子帮帮我。”
肖无忧一闪身躲到陆酒冷身后,完全是一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神情。
陆酒冷在她手下虚虚一托,那女子便跪不下去。他道,“夫人,我已经不接案子了。”
那女子跪不成,只得悲声道,“求公子慈悲。”
陆酒冷摇了摇头,“夫人,另请高明吧,肖公子那还有许多比我更好的杀手,能为夫人分忧。”
女子猛然拉了他的袖子,“求公子,公子若肯应了,我花笑月什么都肯听公子的。”
陆酒冷微讶,“你姓花?是花守旧家的人?”
花笑月点了点头,“花守旧是我父亲。”
陆酒冷会知道此人,实在是花家的那一桩案子轰动了济南城。
一月之前,花守旧生辰那日,花家上至花守旧,下至丫鬟仆人一共七十八人皆被人杀个干净。
花守旧为人低调,花家在武林中也并不出名,不知何事竟招来了灭门祸事。
此案至今未破。
“你是要我为花家报仇?”
花笑月用力点了点头,“安平王杀我花家满门,连我的夫君也死于他手中。若不是那日我因行走不便,待在了家中,也早已是他手底亡魂了,求公子为我报此仇。”
陆酒冷问,“你既然不在场,又如何知道是他杀了人?”
花笑月应道“我原来也不知,后来安平王派人追杀我,我才发现的。”
“哦?既然夫人已经知道了他是凶手,为何不报官?”
花笑月怆然冷笑,“报官?官官相护,何处有青天?”
肖无忧在旁道,“这安平王又称山东王,虽然不是嫡系的一字王,但深得皇帝宠爱。只是这安平王平日虽然跋扈,也就是占几亩良田,抢几个民女,大体还算安份守己,不想他此次竟然出手灭人满门。”
陆酒冷心知一个王爷在自己的地盘上鱼肉一下乡里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他素知肖无忧能断言安平王灭人满门,自然有他的把握,而非花笑月片面之词了。
花笑月自怀中掏出几张纸,递向陆酒冷,“这是我和夫君的宅邸地契,和一些银票,只值了约莫千两白银。”
陆酒冷打断她,“夫人,知道我的价码?”
花笑月点了点头,扬声道,“小女子愿为奴为婢,终身为公子效命。但求……”
陆酒冷淡淡地道,“千金之数不可废,何况我已收手了。千两白银不算少了,你求求这位肖公子,让他给你打个折,另外安排个人手。”
“唉唉,陆兄你就这么走了……陆兄,陆兄,唉,陆兄好走……”
肖无忧看着陆酒冷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无奈地唤了几声。回头对上花笑月,“夫人,我都跟你说过了,他已经收手了,现在肯信了吧。”
花笑月抚着鼓起的腹部,问道,“听闻千金易命是杀手榜上排名第一的杀手?”
肖无忧道,“他确实是最好的。”
花笑月眼中放着炽热的光芒,“我会让他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