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老大身着粗布短衫,露在衣外的胳膊是常年日晒的健康肤色,眼角已露了鱼尾纹,说话虽然有一种跑江湖的粗俗,但让人觉得干脆利落。
苏慕华想起当日在岸边为这人奚落,倒也不生气,还觉得此人颇为有趣,便坐着与他闲话了几句蜀地的风土人情。
“各位”,三人谈兴正浓,突然听到门上被叩击了几声。
门外之人白衣长剑,任情儿认得此人正是齐云的弟子楚息,微讶道,“是你啊。”
楚息自然也认得任情儿,他心中思慕齐云多年,任情儿那一日的戏作虽成全了他的心思,也让他此生沉醉南柯不能醒。
楚息并不应话,面无表情地道,“各位,本派掌门已于今日接位,请各位申时到议事堂,共同为武当云少侠之死做个见证。”
他说完,便抱拳欲离去。
任情儿身形一动,拦住了他的去路,笑呵呵地道,“等等,楚少侠,你我也算旧识,何必那么急着走。”
楚息警惕地看着眼前笑得很美很妖孽的人,他平生蹈行正道,唯独为此人所害,对师傅做出不敬之事。
任情儿笑了道,“那日没留神看,你长得确实还真不错,齐云那老头……有什么好,不如你跟了我吧,哥哥一定好好疼你。”
他靠得很近,几乎是一个轻薄的姿势。
楚息猛然抽身手中剑机簧一弹,已有半截雪亮的剑锋弹出剑鞘。“任情儿,别以为我不敢杀你,若非,若非师傅说要亲手取你性命……”
任情儿轻笑了声,手腕微抬便将剑身压回鞘中,一手点了楚息的穴道,揽住他的肩头,口中缓缓道,“好烈性的美人,我喜欢。”
楚息怒目瞪着他,身体克制不住微微颤抖。
苏慕华仿佛对一切都不曾看见,抬手揽住了王小痴,以袖遮住了他的眼睛。
船老大瞧得目瞪口呆。
脚步声终于停在了门内,任情儿抬头看去,唇边露了冷笑,“我还以为赵大侠连我的院门都不愿踏进了。”
赵云剑看着他,眸光沉郁,“任情儿,河间府的人不容你如此欺侮,放开我师弟。”
任情儿将楚息往他的方向一推,“放就放,很稀罕么?”
赵云剑为楚息解了穴,一手拉住眼中冒火的人道,“师弟,我们要一一通传此间的客人,掌门还在等我们回话呢。”
楚息瞪了一眼笑得得意的任情儿,强忍了怒气走出门去。
任情儿笑意更深,“赵大侠你这师弟有趣得很,这怒中的风情……啧啧。”
赵云剑却不看他,转头向着苏慕华一颔首道,“掌门师叔今日接掌了河间府,刚巧少林的一叶大师今日也到了,便请大家一块早日了结此事。”
赵云剑是故意将一叶大师也到了的消息告知他,苏慕华目含深意,含笑道,“我等一定准时到。”
赵云剑转身离去,任情儿恨恨地咬牙,心中暗道河间府了不起么。
苏慕华见他美目一转,也不知心下生起了什么狠毒念头。
此时已近午时,河间府送进饭来,船老大也不回房,便在这一起用饭,船老大跑惯江湖,说了些故事,听得王小痴两眼放光,见他如此,任情儿的心情仿佛又好了几分,也说上几句笑话。
三人用过饭,苏慕华向王小痴交待了几句,便向着前殿去。
赵云剑也换了河间府弟子的白色服饰,站于殿前迎客。
初春的暖阳照着男子伟岸的身躯,如一柄光华夺目绝世宝剑,哪有半点流落于江湖之时的惫懒模样。
苏慕华微微一叹,有点明白任情儿这般洒脱之人,为何单在这一情字上如此窥不破。
春阳下,任情儿脸上的神情也有几分黯然。
船老大笑呵呵地道,“看不出这位爷还颇有几分人模人样,不过叫我船老大看来,是晒着日头舒服,还是坐在大屋里舒服,只有自己知道。”
“我管他舒不舒服。”任情儿冷冷一哼,举步走进大殿。
苏慕华转过头来,一双妙目微带暖意注视着船老大,道,“说来算我失礼,这些天还未请教船家怎么称呼?”
船老大哈哈一笑道,“好说,好说……我姓易,家中行六,书呆子你只要唤我易六便可。”
第三十六章:局中之局(三)
河间府的金绿色牌匾威严依旧,自天井透进的暖阳为牌匾平添了仿若血色的凝重。
齐云于居中坐了,他的右首坐着一位身着僧服的长者,苏慕华踏进殿门,目光正与他撞了个正着。
苏慕华年少时习刀,承一叶大师指点,也重这长者品性,虽然知道一叶大师此刻认不出他,当下还是微微一笑。
左首坐的便是苦主武当派的宋桥。
齐云待诸人坐定,才道,“多谢诸位前来,近日河间府多事,未能一尽地主之谊,好生款待各位武林同道。齐某以茶代酒,以这一杯向诸位赔罪。”他将杯中茶水饮尽,一名弟子匆匆走进殿门,对他耳语了几句。齐云眼中转过讶然之色,道,“快请。”
弟子应了声是,出去片刻领进一人来。
“齐掌门,在下来迟了,失礼失礼。”长笑声中踏进门来的男子,身着白色织锦长衫,举止之间从容优雅,他身后跟着一位英挺的少年。
苏慕华唇畔露出一抹冷笑,此人可不正是叶温言。
叶温言进门来向着众人一礼道,“东府叶温言见过各位。”
东府在江湖中颇为神秘,众人也是第一次见到东府之主,此人行止却不似个江湖客。
齐云起身回礼,让人看了座。“叶公子因何而来?”
叶温言淡道,“在下本应早些到,但路上有些事情耽搁了。月前东府在查一桩陈年旧事,发觉当年归雁庄之事颇有疑点,便与各位都写了封信。”
他说得随意,齐云却是一惊,“原来那信竟是阁下所写。”
叶温言笑道,“既然发现此事,东府忝为武林同道,不敢袖手旁观。”
齐云谢过,又向着众人道,“今日之会是缘于上月各派接到了当年归雁庄那件事的密信,依信中所指苏慕华苏楼主才是主谋,而非水流月。当年各派一共有九名武林好手折在归雁庄中,若真是苏慕华所为,这三年来各派中渗透的势力无法估算,若将此事公之于众,难免一场武林风波。”
有一句话,齐云并未说,若此事传出江湖,只怕在座的各派都将颜面扫地。
任情儿啧地一声叹,“看不出来这齐冰山脸还挺能说的。”
苏慕华轻摇折扇,向着齐云的方向微一示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任情儿见楚息笔直地站在齐云的身后,青年脸上的神情很平静,全不泄露半点情绪。
任情儿一笑低声道,“这小美人倒越来越像那冰山脸了。只不过我说小苏,这姓叶的这般算计你,与你仇怨可不小啊……”
苏慕华道,“他算计的不是我,我只是这一个武林结盟的由头罢了。”
船老大剥了一颗花生送入口中,眯了眼睛去给自己倒茶。也在这个时候叹息了一声,“啧,江湖……”
苏慕华一愣之下,眸中露出笑意。
齐云又道,“师兄邀请各位于河间府共商对策,武当宋兄却在途中遇人伏击。便请宋兄为我们说说当时的情况……”
颔首道,“我与师弟在来的路上遇上了一个使刀的人,他以挽留相醉刀杀了我师弟,又重伤了我。可惜师弟的尸身因意外落入江中,无处可寻。”
齐云道,“宋兄从前识得苏慕华?”
宋桥摇头道,“从未见过。”
“哦?那宋兄何以认定那人便是苏慕华。”
宋桥道,“那人放言自己便是苏慕华,对于敢阻他路的人见一个杀一个。他那把刀刺入师弟胸口,刀为骨头所卡,一时拔之不出,我乘机与他近战,清楚看到那刀身上刻着挽留相醉四字。还有我身上的伤虽已结疤,但一叶大师熟知挽留相醉刀,也可一窥刀意。”
一叶大师颔首道,“那宋大侠可介意老衲现在看看伤口。”
宋桥道,“自然不介意。”
他说着站起身,解开系腰的带子,打开衣襟,将衣袍褪到肩头。一叶大师见他胸前后背尽皆有伤,胸口的伤处最为可怖,几乎将他整个人破成了两半。检视了片刻,方点头道,“不错,正是挽留相醉刀的招式。”
他此语一出,尽皆哗然。
宋桥合上衣襟道,“一叶大师,此事既然已经确定是苏慕华所为,如何应对,还请大师拿个主意。”
一叶大师道,“我与苏慕华忘年相交,此子并非大女干大恶之徒,莫非这其中另有是非……”
“大师慈悲为怀,但佛陀亦有以杀止杀之说,除魔卫道不可过于心软。”
“是非曲直皆已分明,苏慕华……”
宋桥于一片噪杂声中扬声道,“武当誓向苏慕华讨还公道。”
叶温言目光有意无意瞥过苏慕华,微笑道,“东府也愿尽绵薄之力。”
一叶大师合目一叹,沉默不语。
月色入亭台,照在倚靠柱上的人身上,苏慕华将笛子在手中一转。“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
一道人影转出花荫,足音停在亭外,月华照见锦绣白衣。
那人笑了一下,“你似乎还逍遥得很。”
苏慕华注视着眼前的人,笑道,“恭喜叶公子结盟得成,东府若能蚕食……”
叶温言打断他,也笑道,“那也要多谢苏楼主。”
苏慕华道,“我?”
叶温言道,“当年你为我在归雁庄杀水流月,苏左骑的功劳……东府不会忘。”
苏慕华薄唇微露了一笑,目光落在自己的掌上,“我当年为你当刀,传你挽留相醉刀法,今日这刀便砍在我自己身上,半点也不冤枉。”
叶温言靠前一步,柔声道,“你知道了又如何?你那日在七花谷中功力尽失,挽留相醉刀落在我的手上。如今加入结盟的一共有大小帮派十三个,江南江北的都有……苏楼主纵然艺高人胆大,春风得意进宝楼的弟子们可没你的道行。”
他声音很轻柔,如耳语一般。
苏慕华笑意更冷,“你要挟我?”
叶温言哈地一声笑,向着苏慕华低下头去,笑得魅惑,“不,我只是摊了牌面给你看。苏慕华,我等着你接招呢。”
苏慕华就势偏开头,几缕微不可见的暗光自手中竹笛倏忽激射而出。叶温言眸光微沉,“哦?你现在就想和我动手?苏慕华以你现在……能打得过我?”
青年长身而立,月华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苏慕华如一张拉至满处的弓,杀气已经凝在了凤眸中。
他掌中拢着数点寒芒,缓缓道,“叶温言,我厌倦了你的那些算计,不如我们打上一场,若我输了,这条命由你取去。”
叶温言眸中转过百般情绪,向着苏慕华迫近一步,道,“你宁可一死?因为……陆酒冷喜欢了别人……嗯?”他突然眸光一寒,向着林间望去,“什么人……出来。”
“打,打扰二位了。”那暗处转出的人笑得一脸憨厚,正是那叫易六的船老大。
第三十七章:应不识(一)
叶温言退后了一步,脸上露了一笑,他笑得温和无害,与方才咄咄逼人判若两人。他微笑道,“在下告辞了,阁下……若愿意认输,叶某扫榻以待。”
他仿若闲庭信步一般离去,走出几步后,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坠上,那人回头向苏慕华微一颔首,正是那少年黄雀。
船老大看着苏慕华目送二人离去,许久沉默不语。二人之间只听到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远处似有若无的人语声。
月光照在苏慕华的眸中,仿佛清透的光泽。
船老大等了会,不耐烦地唤了声,“喂。”
苏慕华回眸,目光往船老大脸上一转,道,“你笑什么?”
船老大为他一问,脸上神情更加古怪,似赔笑又似偷笑地道,“俗话说礼多人不怪,我打扰了二位谈话,别的赔不了,只好多笑笑。”
苏慕华道,“我不过与他偶遇,并未谈什么。易老大,若无他事,我便告辞了。”
“等等。”
苏慕华停下脚步,看着易六,他与这人应是并无可谈之处。
“你饿了么?”
苏慕华一愣,“什么?”
船老大笑呵呵地道,“这里的茶油素面味道不错,你要不要一起去尝尝?”
河间府的厨房中,河间府近日连遭变故,但江湖人聚在此间,一人一张口,这吃喝总少不了。
河间府的厨房摆着不少酱缸,米缸……干面条整齐地放在竹篮中。
易六晃亮了一个火折子,
“喂,书呆子,别愣着,把柴火递过来。”
苏慕华苏楼主虽不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似这般的贼还真没做过。苏慕华有些想不明白他为何会答应和这个人一起到别人家的厨房当梁上君子。不过他的性格是既来之则安之,也卷了袖。道,“看来,易老大是老于此道了。”
易六笑道,“跑江湖的人,若不将五脏庙祭好,人便仿佛被抽了骨头一般。肚子若填饱了,便是天塌下来也不算什么。”
说话之间,炉膛里燃起火光。明亮的火光映在易六的脸上,照见一双很黑的的眼睛。
苏慕华目光落在他脸上。
易六却未看他,自顾将面条下水捞了,调了味,用茶油拌好,码在海碗中递与他,“书呆子尝尝,可还入得了口?”
苏慕华依言用筷吃了口,茶油勾出温暖的香味,滋味确实不错。易六又煮了一碗,自己端着吃。快见底的时候,抬头看苏慕华已经吃完,正看着他出神。笑道,“滋味如何?”
苏慕华应道,“很好。”
易六得意一笑,正待说什么,突然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拉着苏慕华闪至柴垛后。不及片刻,门外传来脚步声。苏慕华凝神看去,一名绿衣女子正站在厨房中,可不正是赵琳琅那疯了的丫头,叫什么绿离的。
女子等了片刻,门外又传来脚步声,这次走进来的是位男子,苏慕华见他身着河间府弟子的服饰,却是一张陌生而英俊的面容。他心道,莫非撞见这二人幽会了。
那男子走了进来,在女子面前站下足,绿离却突然抬手摔了他一巴掌。清脆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响亮,男子尚未言语,易六脸上的神情就仿佛被惊吓到了一般,喃喃低语道,“这女子也太刁蛮了吧。”
苏慕华见他的神情,唇角一勾,突然心情大好。
二人藏在柴垛的暗影里,易六站在苏慕华的身后,气息与闻。
绿离这一掌摔出,她眼中已经落下泪来。
男子并未言语,绿离似不解气,手扬起又待击出,却为男子牢牢抓住。
男子面容冷漠,仿佛全无半点感情,“够了,你闹脾气也该适可而止。”
绿离眸中含泪,突然张开双臂抱住男子,她抱得如此紧,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声音颤抖道,“齐云今天找了我去,问了我很多话,虽然我装着什么也听不懂,但,但我觉得他似乎怀疑我了,你,你带我走吧。”?
男子冷笑一声,“你找我来便是因为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