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是非沉吟道,“大师的意思是此案可以了结了?”
一叶大师道,“裴捕头可还有何疑问?”
裴是非道,“可赵千云赵大侠因何自尽?”
一叶大师目中并未逼人之意,只道,“既然赵大侠是自尽而亡,便与官府无关了。河间府屡遭变故,裴捕头可愿与他一个清静。”
裴是非哈地一笑道,“官府办案自有规矩,并不是以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便可结案。裴某敬重大师为人,但在下很难答应此事。”
一叶大师轻轻一叹道,“我不过代人传话,裴捕头若心意已决,我也不便多言,便请喝茶吧。这位公子也请。”
苏慕华也举了杯,二人饮过茶告辞离去。
裴是非走出一叶大师的院子,对苏慕华道,“苏书生,我要去看看这一叶大师说的绿离丫头,你自己回去吧。”
苏慕华含笑应了。又听裴是非道,“河间府加强了守备,若真还有什么杀人的凶手也离不开这河间府。他躲在暗处,你虽非什么武林中人,但若贸然撞见了什么秘密也是危险得很。你自己小心。东边这条路靠近河间府的演武堂,弟子较多,你沿着这边走会安全些,若有事你只管大声喊。而且这条路上会经过芷兰院,河间府的女弟子们都住在那,那些女弟子都是能拿刀弄剑的,你若叫得大声些,说不定有侠女肯出手相助。”
苏慕华微笑道,“听闻裴是非不管是非,只管抓人,原来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至少对河间府的女弟子们都关心得很。”
他真依了裴是非所言,往东边而去。
芷兰院真的是一个很美丽的院子,站在院外就可以看见精巧的花木楼台。
院门前的一棵柳树下站着位圆圆脸,一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的女子。“三日了,段小侯你可是输了。”
树上的男子白衣金冠,手中拿着一管竹笛,虽然坐于枝头,但并无多少狼狈之意。“非也,非也,唐姑娘你我相约的是三天,三十六个时辰,如今才过去三十五个时辰,还差整整一个时辰。”
这树下的女子正是唐灵,而树上的正是段君行段小侯。
唐灵道,“三十五个时辰都过去了,段君行你花也送了,歌也唱了,笛子也吹了,云姐姐并未出门看你半眼。你也该应了承诺,就此罢手不再纠缠了吧。你这不眠不休三日,也该累了,洗洗睡吧。”
段君行倔强地摇了摇头,日影照见他眼中已有血丝,“我不眠不休,阿裳也是在心疼,想想她心中的苦,我又怎么能放弃。”
唐灵道,“算了,懒得理你,你要多等这一个时辰,便再给你一个时辰罢。一个时辰之后,别怪本姑娘无情,下手赶你。”
段君行看着她,犹疑了半晌道,“阿裳尚未说什么,你又何必着急,莫非……唐灵你也喜欢我……我……只当你是小妹妹的。”
“我呸……”唐灵气极反笑,“你有哪点好,值得本姑娘喜欢你?你还打什么结巴,就你这样,也配做我哥哥,我师兄比你好千倍万倍。你遇见了云姐姐就纠缠着她,现在又对本姑奶奶不敬,你以为你是潘安还是宋玉,我这就把你这色胚打醒……”
她目光一瞥,见一个青衣书生正微笑地看着她,不是苏遥是谁?这个人看上去很温和,唐灵不知为何脸偷偷得红了。心下一阵气恼,都怪段君行,让自己又在这人面前丢脸了。
苏慕华微笑道,“段小侯,唐姑娘,你们为何在此?”
段君行道,“苏兄,你来得正好,给我评评理,我与云裳两情相悦,这小丫头非拦着不让见。人家红娘尚且知道传书铺床,天下哪有似她这般棒打鸳鸯的道理?”
“我……”唐灵自认也是伶牙俐齿,但没想到此人脸皮厚比城墙,恨得磨牙,但碍于苏慕华在眼前,终于将我呸两个字咽下肚去。
苏慕华笑道,“唐姑娘,在下行至此处觉得有些疲累,能否叨扰云裳姑娘一杯茶。既然说是三十六个时辰,想来云裳姑娘也不介意段小侯在树上再蹲一个时辰。”
唐灵目光一转,笑道,“正是,我们进去喝茶吃点心,渴死他,馋死他。”
她说着,拉着苏慕华往屋内走。
不过片刻,屋中传出茶香,段君行经营茶行,自然识得是香气最浓郁的岩茶黄金桂。他与唐灵打赌以来近三日水米未进。虽然身怀武功,比常人能捱,但香味入鼻也觉得饥渴难耐。张了眼去看,只见一个淡粉色的女子身影背向窗而坐,只此一个背影他便识得正是云裳。苏慕华却是面窗而坐,冲着他露了一个微笑,举了举手中的杯子。
段君行抱着树干哀嚎一声,“姓苏的,你究竟帮谁?”
月夜,白衣人坐于窗下,手中提一管狼毫正于纸上。
少年沉默地立于他身旁不远的暗影里。
“小苏,茶……”叶温言放下手中的笔。
少年捧了茶递与他,叶温言伸手去接,顺势将少年的手握在手中,黄雀身体一僵,目光落在两人相触的手上。
月色下,男子的眸光悠长而玩味,“很紧张……怎么?你怕我?”
黄雀仿佛为他专注的目光烫了一般,“公子,别与我开玩笑了。”
叶温言放开他的手,靠坐在椅中,“今日太子传书……已经寻到孙晟和舒青袖的踪迹,下月成帝生辰,宫中大典是一个好时机,我们这里也要加快进度了。你……”
他低声说了几个字,黄雀低下头道,“是。”
叶温言满意一笑,站起身拍拍他的肩头,“好孩子,不枉我喜欢你。”他将案上的画往黄雀面前一推,“送给你了。”
叶温言信步走出房门,远处青山,近处楼台已隐在夜色中,他的目光落在一个方向,那方天幕下那个人在做着什么,是在吹着笛子,还是已经入睡。
清风入袖,乍暖还寒的春夜里,叶温言想当底牌揭开时,苏慕华会做何选择。
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看到那张脸上的神情。
十年相处,他了解那个人,也知道如何能将他逼进绝境。
屋内,少年的目光落在案上。
月华照见纸上几枝翠柳,枝上歇着一只黄鹂。
第三十八章:可比肩(一)
时过春分,花月方暖。
苏慕华在种花,用花锄将泥土挖开,将手中葫芦所盛之物倒入,再将一株只长了叶的莲植入土中。
“书呆子,你不饮酒,倒用酒浇花?可惜啊,花不懂你的媚眼,只怕欣赏不来。”易六靠在临水的假山上,手中握着一个酒葫芦,带了鱼尾纹的眼睛有几分惫懒。
“这壶中可不是酒。”苏慕华种完最后一株,倚锄回过头一笑道。
“哦?那是什么?”易六凑过去看了下,葫芦中剩了少许暗深色液体,他闻到极为难闻的味道,皱眉道,“什么怪味道?”
苏慕华道,“你不妨猜上一猜这是什么。”
“血?”
“不错,易兄果然好……鼻子……”
易六见他青袖间露出一截手腕,手腕上系着一条淡杏的绢帕,依稀还可看见暗色洇湿了一片,想来便是已经干涸了的血迹,不问而知,这人对自己下手时没手软过。
易六目光一沉,抓了他的手肘,脱口道,“苏……”
苏慕华任他抓着,脸上的神情似心情愉快极了,“苏……什么……”
青年的手被他握在手中,青色的衣袖上似乎还带着墨香。易六注视着他,如看见猎物的兔子一般慢慢露出了牙,慢慢磨了磨,“书呆子。”
苏慕华笑着将锄头丢在了假山旁,“除了血,还有一味药,是任情儿给我配的青引。”
易六此刻已经放开了手,拿着酒葫芦对着月饮着。闻言道,“你要引什么?”
苏慕华道,“易六,你看那有否觉得什么不对?”
苏慕华指了指不远处,月光下,池水旁那几棵新栽下的莲。
易六沉吟道,“嗯……还算整齐,只是鲜少见莲种在土里的。”
苏慕华道,“此时立夏未至,六月尚远,虽此地地处南国,地气偏热,但也不该是莲花开放的季节,赵琳琅腹中的莲花从何而来?”
易六恍然大悟,“那莲花从何而来只怕只有那绿离丫头知道,书呆子你为何当时不问她?”
苏慕华手中摸出一个折扇,展开摇摇,当先走着头也不回道,“我忘了。”
易六伸手摸摸鼻子,唇边微露玩味一笑,聪明地一语不发举步跟上。
月光皎洁,夜幕更浓。
夜已经很深了。
苏慕华穿过树林,易六看他走的方向,是往后山而去。苏慕华在月下走着,月华照在他的身上,如沐浴一层柔和的光芒。易六跟在他身后,不时举起酒壶饮上一口。
两人的足踏在堆积经年的落叶上,沙沙的足音与草丛里的虫鸣交织于一处。苏慕华脸上的神情很轻松,他也曾走过这样的夜路。
有刀在手的时候,人总有种天下无处不可去的豪情。当时他或许是一个人,或许身边也有着朋友。那些朋友如今各自江湖,不知何日方可重逢。
风吹过半人高的草,沙沙声更响。
苏慕华突然加快了脚步,草丛间倒伏着一个人,深绿色的官服,腰间佩一柄弯刀。
苏慕华将人翻了过来。那人的脸上带着很愉快的笑容,却已了无气息。
易六跟上来,唬道,“裴……裴捕头……竟然有人杀官?”
苏慕华伏下身,“易六你可有带火折子?”
火光燃起,照亮了草丛,裴是非的右手抚在胸前,半个手掌为利器削断。
易六叹了声,“看来这凶手的剑法好得很,一剑就能削断半个手掌。”
苏慕华道,“易六,你说这裴是非为何深夜在这野外。”
易六道,“深夜花前月下,想来自然是私奔,哦,不私会来的。”
苏慕华笑道,“易兄,看来……深谙此道。”
易六摸了摸手中的酒葫芦,笑道,“我瞎猜的。”
苏慕华看着易六的胸口悠悠一叹,“阁下猜的真准,在下佩服。”
“准?”易六见他脸上神情有几分肃穆,讶异道,“书呆子你就这么看几眼,就能断定这位官爷是私奔了?”
苏慕华似笑非笑地道,“我说的是剑伤,易兄一眼就看出伤了这位裴捕头的是剑伤,而不是什么刀伤,掌伤,可真是好眼力。如此眼力,泛舟划桨,阁下屈才了。”
“你说这个……我随口说的,江湖中人不是刀便是剑,随口一说至少在五五之数。”
苏慕华笑道,“是么?”
月色森冷,眼前倒伏着的方才逝去的生命,风吹过草丛,不知何处杀机暗伏。这二人脸上的神情却很轻松,仿佛江湖风烟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仰头饮下的一口酒。
长夜将尽,月已西斜,一点余光照着环形的山脉,涧水在这里隐入山谷。黎明未至,易六站在环形的山坳中举目望天,“这里看上去天倒更黑了。”
苏慕华站在涧水的尽头,望着那些微的波光,“我却有一件事想错了。”
“哦,何事?”
“我曾撞见一个黑衣人闯入赵千云的灵堂,追了出来,撞见了裴是非。他与我说和宋桥下棋到半夜,方才听到更鼓。我试着走过,他说的那个方向根本听不到更鼓声。”
易六道,“你怀疑裴是非便是那个人?可他并未……”
苏慕华笑着看他道,“并未易容是不是。还需要我再夸一声,你好眼力么?”
易六道,“用是否易容来判断谁是杀人的人并不可靠,也许易容的是那个黑衣人,裴是非反而是本来面目……裴是非突然在这个时候死去。这……”
苏慕华道,“那人与绿离相处多时,还与赵琳琅有鱼水之欢,他与两个女子有着亲密相处,靠易容而不被识破可不容易。”
易六道,“不错,很不容易。”
苏慕华唇畔带了笑意,“你能做到么?”
易六一愣,“做到什么?”
苏慕华道,“不被人识破,哪怕是与你最亲密的人。”
易六目光与他对视,突然伸出手握住他的修长的手,带着茧的手轻轻碰触他的腕间,小心地避开伤处。相触的温度自手掌传来,让苏慕华眸光轻轻一颤。
沉默让温度更加炽热。
易六握着他的手道,“若是我最亲密的人,他会知道无论有什么理由,我也不会让他一个人独自身在危险中。哪怕再难做到,我也总会在他身旁。”
苏慕华微微一笑,轻声道,“易六……你喜欢看日出么?”
“什么?”
春日的阳光还不算浓烈,七彩光芒扯开云霞,洒落在环形的群山上。
此处山川并不似江南那般披了绿妆,斑驳如霞染。
苏慕华道,“京师之中,春风得意进宝楼窗外正是一条江,日出之时能见满江树影,如着火的枫树一般。”
易六一叹,“那一定很美。”
苏慕华含笑道,“山居夏长饮茶醉,涧水清凉泊鸳鸯。那景致也一定很美。”
他目光落在一个方向,初升的太阳照在涧水的尽头,环形的群山如拱立而起的门户。
第三十八章:可比肩(二)
易六自然便是失踪了大半年的陆酒冷。
虽然知道了眼前的人便是陆酒冷,他既然不认,苏慕华也不道破。
阳光洒在水面上,许是心情很好,陆酒冷手中拈了一支竹篙在手中,颇悠闲地道,“清泉石上流,低头鱼儿趣。入我盘中餐……”
溪水清浅,鱼逐流水。
一根青翠的树枝穿水而过,无声无息钉上一尾游鱼,顺势一带,窜出水面。此处也许是甚少人来,鱼儿也不避人,为书生握在手里犹自生活地摇头摆尾。
哗啦一声轻响,水花溅上了竹排。
竹排用生长数年的长藤缠起。书生猝不及防,鱼儿自修长的掌指间猛然一挣,跃上甲板。
书生凤眸微挑,青色的袖子如云般击出。鱼为袖风一撞,在竹排上翻了肚皮。
他动作之间,竹排失了重心,在水面滴溜溜一转。长篙陡然穿出,在溪水中轻轻一点,摇晃的竹排已稳如磐石。
陆酒冷手中握着长篙,将袖子挽起,露出结实的胳膊。“苏兄,这拈花拂袖这般用于捕鱼,实在是极妙。只是你我早饭尚未吃上,我可不想入水变成了鱼儿。”
这拈花拂袖是楞严经上的武学,苏慕华身无内力,只得其形,但举止之间空灵高远,若论入眼的赏心悦目更在陆酒冷之上。
与苏慕华比起来,陆酒冷有本事气死每一个传授他武功招式的人。他的本事在于将每一种招式都使得极为简洁。懒驴打滚和流云飞袖这两种云泥有别的武功在他手中使出来都不过极简的一招一式。实际上什么精妙的招式到他手中都还不如他浑然天成的信手一招。
奈何此人内力高绝,对出手时机的把握又敏锐得惊人。世间的事偏生是一力破百巧,让人无奈又气闷。
无论是谁使出像拈花拂袖这样精巧的武功,却为人轻轻巧巧一根竹篙破了去,都会有几分气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