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他唤作六儿的书生面皮一红,偏生口拙,只道了一个你字。
“我怎么了?莫非我哪儿说得不对你六儿的心了?你这温吞磨死人的性子,什么时候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他以这扇挑起小六的下巴,笑道,“可惜这一副好相貌,笨得和头驴似的。怎么,生气了?我可不是你的白哥哥。若不满意,六儿说出来,我看看能不能改。”
白无暇抬手拍开他的扇子,“莫公子,你不要欺人太甚。有什么过节你冲着我来好了,欺负六儿算什么?”
那莫姓书生哈哈一笑,“怎么白公子心疼了?我不过见不得他那副模样,好似谁欺负了他似的。我是好心被驴踢啊,也罢,这等地方的酒我也不耐烦喝。走了,我们去逍遥阁,我的东道,请大家尝尝十年窖藏的醉太白和长江的刀鱼去。”
他说罢站起身走出门去,朱永宁见随他走的书生倒有大半。笑道,“也好,少了些碍眼的人,我们喝得更可尽兴。”
白无暇道,“勿怪勿怪,我这表弟就是骄纵了些,若相处久了,便会知道他为人其实不错。”
那叫小六的书生附和道,“嗯。”
秦永立是个火爆脾气,看不过眼,手在桌上一拍,“你嗯什么?他这般欺负你,你还说他好?”
小六眼中露出迷茫之色,“他并未说错什么。”
“你……”秦永立为他气绝,真想拿双筷子敲敲那榆木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既然几位是恩公的好友,本店今日好酒管够。”
花笑月唤伙计端了酒坛上来,拍开封泥,酒香便盈了斗室。
朱永宁道了,“多谢掌柜,既然是故人见面,不如我借花献佛,一起喝上几杯。”
花笑月应了,为众人满上酒。
连白书生和小六都举了杯。
陆酒冷能看出这三位书生都易了容,若要他去揣测这易容下的真实容貌,他也只能捉摸个高矮胖瘦。
这三人高矮胖瘦相差无几。
“这酒果然不错,扑鼻醇香,我在……家中也难得此好酒。”朱永宁举杯笑赞道。
花笑月道,“实不相瞒,奴家家中祖传调香之术,我酿酒所用之物是以香米加了一些花草。不是奴家自夸,滋味是与别处不同。当年我与恩公相遇,也是因为闻香蝶。奴家也就这点谋生的法子,带了孩子离了山东,在此开个酒馆,再来就是调些女子用的香出去卖,倒也衣食无忧。”
陆酒冷遥遥想起当年正是因为帮这女子而流落边关,与苏慕华再又相逢,如今虽已天各一方,但得此相知,心中却也无憾了。
朱永宁笑道,“闻香蝶不知是何物?”
花笑月道,“是我研制的一种蝶,它能于一月内追踪人的下落。”
朱永宁眼睛一亮,却举杯掩了,笑道,“陆兄的朋友果然都是些奇人。方才夫人说卖香,不知在何处经营?”
花笑月道,“世间愿意花钱买香的除了富家的女子,便是风尘之地的女子,实不相瞒,我出入的多也是烟花之地。”
她说得坦然,就连小六他们这样的书生都未流露出轻慢之色。
朱永宁笑道,“如此说来,夫人见识必广。我等方从外地来,不如夫人说说这京中的趣事,与我们听听。”
花笑月饮了口酒笑道,“今日,京中最大的趣事莫过于天家的兄弟故事。”
朱永宁脸上露出饶有兴味的神情,道了声,“哦?”
花笑月道,“这天家兄弟十余人中,最大的异数便是燕王朱永宁,相传燕王为外族女子所生,貌有异相。当年因监管缇骑不力,累言临素身死,为今上所不喜。后来因强抢良家女子,获罪贬往边关,虽未夺了亲王封号,但在宗谱之中已经降了位次,与郡王们同列。今上还有一子叫朱应袭,因纵容家中仆人行凶,为都察院寻了错处,为今上责令往边关。今日有传言说,有人敲了都察院的鼓,说是燕王飞羽骑中的人,那人在都察院门口囔破了,说要状告燕王,说他受燕王之命,诱骗朱应袭出望北关,迫使望北守军与北燕决战。他因这秘密,为燕王派人追杀。”
白无瑕道,“他竟将这天家的秘密当街囔了出来,难道不要命了?”
朱永宁笑道,“正是因为他要命,才将这秘密囔出来。他囔了出来,都察院的秦决意才会接他的案子。”
那叫小六的书生不说话,只道了声,“嗯?”
“相传燕王当年按兵不动,累言侯身死昭阳殿。而言临素正是出自轩辕山。”陆酒冷接着解释道,“更相传这秦决意也是出自轩辕山,是言临素的师弟。”
白无瑕道,“如此说来,正是因为他将此事囔了出来,秦决意才好接这把刀?”
朱永宁道,“不错,秦决意可一点都不傻。看来这次燕王的麻烦可大了。”
白无瑕道,“燕王毕竟身为皇子,这秦决意毕竟是臣子,又能如何?”
朱永宁一叹道,“这个白兄有所不知,听说昔日今上曾发了话,训诫众皇子,说秦决意是他的心头肉。”陆酒冷唇边露出一笑,还未等他笑容收敛,就听到朱永宁接着道,“此话我自然是不信的,那秦总捕口碑颇佳,为人刚正不阿,轩辕山舒怀瑾一代侠名,他的弟子又怎会为权贵折腰?”
“在下代家师谢过王爷谬赞。”酒坊外阳光晒着的中庭外落了一顶青色的小轿,轿帘起处下来位身着简单青衣的男子。
朱永宁已为此人道破行藏,倒也不必再隐藏身份了,冲着他一礼道,“原来是秦捕头,本王初入京城便能见到秦捕头,幸会幸会。难怪本王这一路上都听着喜鹊叫。”
秦决意步入店中,脸上倒没什么笑容,“在下能见王爷,倒不是幸会,在下是让人拿了王爷的画像,问了守城的官兵,特意寻来的。”
“多劳秦捕头费心了,本王与几位好友在此处喝上一杯酒,秦捕头可愿意一起喝上一杯。”
秦决意道,“自然可以,我今日并无公务在身。陛下传了话,王爷若回京,今夜便在上林苑摆了酒宴,请王爷一同团聚。陛下说他昨夜得宁后托梦,又逢皇觉寺大火,并非吉兆。他心中放不下,明日便会离京去往西山天坛祭天,为社稷祈福。今年的寿宴便提前过了算罢。”
朱永宁肃容道,“本王未能为父皇分忧,实在有愧,本王这就去见见父皇。”
秦决意道,“王爷,不必着急。我奉陛下口谕,左右今日无事,便陪王爷先回府歇息,待到傍晚时分再一同入宫。”
秦决意说得虽是轻描淡写,但朱永宁的眉心一紧,这说法,他这王爷一回京,竟是为都察院掌院亲自监视了?
秦决意说完这话,转眼向着陆酒冷道,“陆庄主接掌庄主之位,秦某代表轩辕山致贺。”
陆酒冷回礼道,“多谢秦大人。”
“寻欢山庄远在东南,与轩辕山一般逍遥红尘,陆庄主此来,依秦某所见,不智。”
这人硬得如一块石头,说话之间极为不讨喜,难怪人称铁面活阎王。
陆酒冷眼中露出傲然之色,“多谢秦兄,俗话说富贵险中求。陆某既然身怀武功,年纪也不算太大,又怎肯偏安一隅,不来看看这京中绝顶风光?”
秦决意冷声道,“秦某言尽于此,陆庄主武功虽高,但这世间的事并非皆是以武力可以解决的,好自为之吧。”
朱永宁打了个哈哈道,“正好,本王也要回府见见我那怜儿爱儿的几位爱妾,便有劳秦捕头陪我走上一遭吧。陆兄……”
陆酒冷道,“我还有事要去走走,黄昏之前会到王爷府上。”
朱永宁便与他和几位书生拱手作别,秦永立和几位藏锋扮作朱永宁的侍卫簇拥着他一并回府。
白无瑕和几位书生议论了一番朱永宁的身份,再饮几杯便也离去。
方才热闹的一桌,便剩了陆酒冷和花笑月二人。
陆酒冷道,“花夫人,陆某还有一事要麻烦你。”
花笑月道,“恩公但有吩咐尽管开口。”
“你不必唤我恩公,当日的事我不过举手之劳,而且你也已经付过报酬了。我只是还想向你要一只闻香蝶。”
花笑月应了,道,“恩公随我来。”
陆酒冷随她入了内室,接过花笑月递与他的锦盒,转眼见案上摆了个灵位,竟写着陆酒冷恩公长生牌位。笑道,“夫人有心了。”
花笑月道,“我心甘情愿日日为恩公祈福,愿恩公长命富贵。”
“我不求长命富贵。”陆酒冷一笑道,“若夫人愿意,便替我改为一人立长生牌位吧。”
花笑月道,“此人能得恩公如此牵挂,必然是有福的。恩公若愿意,便将此人的名字写与我,我再去立一个长生牌位,与恩公的一并供奉。”
“夫人替我祝愿此人能平安吧。”陆酒冷见案上有纸笔,便提笔写了,折成纸条递与她。“夫人之才,今日燕王已经看在眼里。夫人最好离开京城,避了是非的好。”
花笑月谢过,送了他离去。展开手中的纸条,笑道,“苏慕华……莫非这便是恩公的心上人?”
第五十二章:笑掷杯(三 )
陆酒冷别了花笑月,出了酒肆,便置身京师繁华的街头,他凭着记忆中的道路,慢慢走着,不时停下来往摊上看上几眼。
转过三条街,他袖子中已经揣了两把扇子,一把绘了半塘荷叶,一把画了梧桐冷月,手中还拿了一包油纸包的糖炒栗子。
陆酒冷在一处酒楼前停了下来,“醉白楼,便是此处了。”他上了二楼,寻了个临窗的位置,低头便可见对街一溜青墙,墙内桃已熟,累累于枝头。
此时不过是午后,店中并没有什么人。陆酒冷让小二上了一壶酒,也不要菜,便就着那包糖炒栗子下酒。他小酌了片刻,便听见楼梯响动,抬眼望去,一位白衣书生,眉眼俊俏,只是挑眼看人的模样,颇有几分倨傲之色。
可不正是那姓莫的书生。
姓莫的书生也见到了陆酒冷,脸色微寒。
陆酒冷也已经看见了他,笑着打招呼,“何处不相逢呢,京城如此之大,我走着走着,也能和莫公子遇上,实在有缘得很。”
莫书生笑道,“陆公子慎言,缘分这东西可不是随便说的,我一日也得上茅房三五次,莫非陆公子与这茅房一般,和我有缘?陆公子这般逢人便说缘分的毛病,实在该改改。”
陆酒冷无缘无故为这人数落一通,无奈地摸了摸鼻子,“莫兄……”
“呃……这逢人便称兄道弟的毛病也该改改。”
“我……”陆酒冷倒是笑了,“我与阁下从前相识?”
“不认得。”
陆酒冷点头道,“我也不记得曾经得罪过阁下,为何感觉阁下对我颇有敌意。”
莫书生脸色沉沉地道,“相由心生,你看似浓眉大眼,但眼白太白,眼珠太黑,眉峰处又带了煞。鼻梁太高,嘴唇太薄,主的是刻薄无情。一看便不是好人,你说是吧,小六。”
陆酒冷听这人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倒也觉得有趣。再看他身后跟着那叫小六的书生,方才在花笑月那,二人闹得僵,此刻却又走到一处去了。
小六似对他颇为忌惮,为那莫书生一问,道了声,“嗯……”
“嗯什么嗯,我问你是不是?”
“是……喂……”
小六话音未落,眼前一花,为陆酒冷带入身后。
陆酒冷立于莫书生身前,手自袖中摸了一把扇子展开,扇面上的图案是月照梧桐。
“你是他的老子娘么,非要人附和你?”
莫书生见他一手扣了小六的手,怒道,“这关你何事,快放开我的朋友。”
陆酒冷揽了小六的腰,自窗口跃出,长笑声遥遥传来,“我与你的朋友一见如故,相由心生,颇为投缘。这京城之中风月正好,刚好让他陪我逛逛。”
莫书生看着那两道身影一起消失在对街的围墙内,目光落在围墙门上春风得意进宝楼的牌匾上。也不再追,唇角露了一笑。
“你要带我去哪?”小六为人半揽在怀中,一路拖着手顺着树要楼上的窗户里爬。
耳畔传来机关的声音,抬眼见了黑魆魆的箭头正森冷地指向他们。身形一闪,手中按了枚短箭,怒道,“也不看是什么地方,便乱闯,你不要命了?”
“你终于肯多说几个字了。”陆酒冷袖一抬扫落迎面箭羽,拉着他的手,一同闪入窗内。
啪地一声,陆酒冷抬手将窗迅疾合上,箭矢敲击着窗,如落了一场雨。
陆酒冷并不转身,低低一笑,“你我在此,若是因这些机关丢了性命,倒是笑话了。”
那书生在他身后沉默半晌,方道,“我也并不指望能瞒你,你带我来此做什么?”
这小六书生竟是苏慕华,燕王这一路走走停停,苏慕华虽来得迟,却也能赶上。
陆酒冷道,“三位书生,若论性格那白无暇最像你,温和却有锋芒。”
苏慕华道,“多谢,可惜你的甜言蜜语,我已不敢听。江左望族公孙家的长孙公孙云霁,字白瑾,他与燕王已结盟友。”
陆酒冷又道,“这莫书生,眼高于顶,对我又没什么好脸色,偏又姓莫,引了我往慕字上想。我想,小苏见了我,只怕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的。”
苏慕华微微冷笑,连话都懒得说。
陆酒冷自顾自地道,“只有小六,这懦弱无能的性格,说话又少,与你最不像。后来我又想,小苏我们如此熟悉,我太过熟悉你的声音,你虽改了声线,但说的话多了难免露出破绽,于是我想你会不会故意扮了不说话的人。”
二人说着话,陆酒冷却并未转身,彼此看不清脸上的神情。苏慕华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叹,“你便知道我一定会来?”
“我想过,若杀部的人得力,他们能将你送到寻欢山庄。等我了了此间的事,便回山庄与你相守。但我也想过,若他们困不住你,我们难免要成为敌人了。”
苏慕华道,“若是相守,你又为何那般羞辱我?”
陆酒冷转身面对他,“因为我知道若非如此,你不会恨我,而我也狠不下决心困住你的羽翼。”
苏慕华道,“酒冷,听我一句劝,你武功虽高,但朝堂不比江湖,多的是看不见的刀剑。燕王此人城府颇深,若你想掌控他,只怕不易。”
“义父筹谋经年,我不能辜负。小苏,我与你不同,我自幼是个孤儿,直到陆庄主收留了我,传我武功。杀部之人冷血无情,纵然我确实喜欢你,但我陆酒冷是杀部之主,服从命令远比感情重要。何况,如今我已修成楞严经,又为何不能江湖和朝堂兼得。”陆酒冷将手扶于苏慕华的肩头,“今夜宫中庆典提前,你会阻我么?”
“此番我也答应相助燕王,自是不会阻你。但日后……”
陆酒冷朗笑着打断他道,“如此甚好,小苏你我至少今夜还能联手。我记得当年你曾从此处带我去了一处荒园,我还记得门前有一树梅花,雪落在树上便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