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君行扶着腰慢慢爬起来,“你!这个泼妇!”
一双大手伸过来,扶起了他,唐尧笑得很憨厚,“段侯,我替师妹向你赔个罪。”
唐灵躲在唐尧身后,笑靥如花。
一叶大师笑道,“好了,好了,唐少侠请你师妹一旁坐下,段少侠也未有大伤,便就此揭过吧,我们要商议大事了。”
唐灵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段君行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宋桥待众人坐回原座,朗声道,“我思来想去,空穴来风并非无音,这河间府之事只怕便是苏慕华闹出来的。他那日在山路上伏杀我与师弟,想来已经知道我们要对付他的事,他的人也已离此处不远,只怕已经进入了河间府中。”
唐尧站起身来,抱拳道,“大师,宋大侠,诸位……任情儿曾经发现赵琳琅身上中了唐久年的独门蛊毒,我也去见过……”他想起那女子的死状,心中暗暗一叹,终是轻描淡写地带过,“确实如此。另外当日我在江中遇见宋大侠时,曾经闻到极为熟悉的气味,正是唐门毒药,只怕宋大侠师弟身上的毒便是来自刀伤。可惜宋大侠师弟的尸身已经遗失,否则倒可以一证我心中所想。”
一叶大师道,“唐少侠的意思是唐久年假扮成苏慕华,陷害于他?”
唐尧道,“在下确实是如此揣测,我们曾怀疑裴是非是唐久年,可惜他却为人杀害了。三日前的三更,苏遥曾经在赵琳琅的灵堂外遇见裴是非,当时裴是非与他说刚与宋大侠下完棋,听到更鼓声方散的。结果我们发现那个地方根本听不到更鼓响,不知宋大侠听没听到?”
宋桥讶道,“什么更鼓声?”他顿了一顿,恍然明白,“你在怀疑我?”
苏慕华也看着他道,“我与易六见到了裴是非的尸身,他的手掌已为人削断,可以看出他临死前手中紧紧握着一物。我们仔细在草丛里翻了个遍,苍天不负,终于为我们寻到一物。”他走至一叶大师身前,右手摊开,一叶大师看他析长的掌心上放着几缕暗红色的丝线。道,“此物曾为鲜血沾染,但这几缕又是何物……女子的丝线?”
苏慕华道,“我们寻到此物时也颇为疑惑,后来才终于想明白。武当为清修之地,张真人立派时,以剑为君子之器,武当弟子多用剑。但与别的武林中人毕竟不同,武当派的剑首系有剑穗,是谓文剑。宋大侠你自从拜入武当门下,使的却是雪月刀,纵然如此,你依然在刀上系了剑穗,以示抑杀气,存仁念,是也不是?”
宋桥点头道,“不错。”
苏慕华缓缓道,“那么我敢问宋大侠一句……你的剑穗呢?”
众人早已看清宋桥系在衣下的刀柄上,空无一物。
第四十章:爱别离(一)
蓝田镇是一处安静的江南小镇,此处离繁华的杭州不过十里。
每月逢五的日子乡民们便会摇着乌篷船将蚕茧、茶叶沿水路送进城去,换了银子回来便在十里桥下的酒铺上打上一壶酒。若有了时间,便唤上一碟花生米,在店里坐上一坐,晒晒日头闲话几句家常。
酒铺并无名字,酒铺的掌柜脸上有一块伤疤,看上去有几分怕人,但笑起来很和善,也很懂些风土人情,聊起天来颇为有趣。
酒铺里有两个伙计,大伙计不怎么笑,但熟了的乡民们都知道他脾气好得很,若遇上他收钱,都不怎么要零头,和精明的掌柜颇为不同。小伙计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有些疯傻,若说到什么便会笑个不停。
蓝田镇离杭州不远,时值阳春,因此有时也会有些达官贵人的亲眷前来踏青。
一辆马车轻纱帷幕,由匹马拉着,那马黑色的毛鬃飞扬,只有四只蹄如白云一般,踏着一路黄土在酒铺前停了下来。
“就在此歇歇脚罢”,车中传来女子的声音。
舒青袖闻声往门外看去,虽然尚未看见此人面貌,但光听声音清婉之中带着几分决断的英气,再看这匹马竟是乌云踏雪,这女子的身份只怕非同寻常。
他与孙晟和舒小云隐居于此,方过了大半年的太平日子,只觉岁月甜美悠长,此刻见了这身份不明的女子,不觉皱了眉头。
正在思虑间,女子已经走进店来,她带着一顶软帽,容颜藏在垂下的黑纱中,只露了个如玉般的下巴。
她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女子在桌旁坐下,“店家,来壶好酒,不必太烈。”
舒青袖拿起一壶桂花酿放在托盘上,向着女子而去,将酒和杯盘碗筷布下,笑道,“客官慢用。”
女子将酒倒入杯中,解开婴孩的兜帽,竟是用酒喂了。
那婴孩长得雪白粉嫩,一只肉团似的小手抓着女子的衣袖,喝得高兴,却嫌女子喂得慢,口中发出呃呃的催促声。
舒小云见了有趣,也呵呵笑起来,伸手要去抱那婴孩,“我来喂。”
他的手堪堪触及婴孩,迎面却已是一道刀光,原来是侍候在女子身后的车夫突然拔出刀来。
舒青袖心中一冷,但他又怎快得过这道刀光。
那刀光却突然断了,一个薄薄的瓷杯击在刀身上,不过一瞬刀断,杯碎。
舒小云为刀光所吓,后怕地扁了扁嘴,哭了起来。
那婴孩乌黑的眼珠在他身上一转,却似看到什么极有趣的事物,嘴一张呵呵地笑了出来。
当下两个孩童一哭一笑,俱是稚气未脱,倒相映成趣。
女子掷杯断刀,声音中却带着如凝了一层霜的冷意,“朱四,我和你说过不要在我面前拔刀,你要吓坏麒儿么?”
朱四单膝跪地,“我受……爷嘱咐要护夫人和小公子周全。”
女子冷冷一哼道,“你眼里只有他的话算话,我说什么原来并不重要。”
朱四虽然礼数已足,但话中并无多少敬意,“夫人,既然跟了爷便该以夫君为重,夫人若肯听朱四一句劝,便请早点回去吧。”
女子冷声道,“你在车上等着我。”
朱四沉默片刻道,“是。”
孙晟虽残了一只胳膊,但目力未减,这朱四出手虽然只有一招,但比起全盛时的他也输不到哪去,不知为何却做了人的下人。
这位女子掷杯断刀,功力更不可小觑。
舒青袖与孙晟递了个眼色,孙晟会意,拉了舒小云退开。
朱四虽已退出,但女子扶着婴孩襁褓的手依旧颤抖着,显然心情并不曾平复。
“夫人,婴孩太过年幼,不宜饮酒,不如喝杯暖茶。”
舒青袖拿了一壶暖茶,微笑地放于女子面前。
女子眸光蓦然凌厉,“为何不能饮酒,连你也要来管我?”
舒青袖并不恼怒,只是笑笑。
女子手抚着婴孩粉嫩的脸颊,似在与他说话,又似在与婴孩低语,“我幼时随父从军,曾经多次为北燕包围,水源断绝,马上只有随身的几壶酒,我父便让我饮酒。他与我说令家的孩儿长于沙场,喝酒便如饮水一般,日后便能不怕刀光剑影。”
这蒙面的女子正是苏慕华的结拜义妹,令将军之女,如今的太子妃,令孤虹。
舒青袖见她的手在婴孩的额头拂拭,颇有疼惜之意,也并非不顾孩儿的母亲,便笑道,“夫人是巾帼英雄,小公子他终究还是个不足周岁的孩童,现在便与他喝酒,还是太早了些。”
“早么?”令孤虹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依稀苦笑。怀中婴孩扯着她的袖,仿佛什么极有趣的玩具,咯咯笑个不住。女子温柔抚着他软得如棉花一般的脸,轻声道,“早么?可惜我等不到那日了。”
舒青袖听她话中不祥之意,心中微微讶异,不知这富贵女子为何如此悲伤。他开门做生意,自然得说几句吉祥话,“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何必过于担忧。”
令孤虹道,“我素日待在家中,也没什么人和我说话,掌柜若不介意,可否坐下来喝一杯。”
舒青袖应了,为二人倒了酒。
令孤虹拿了茶水喂婴孩,那孩子扁了扁嘴吐了出来,手在空中仿佛抗议般愤怒地舞了几下。
舒青袖见了倒笑道,“我倒忘了孩子不喜苦味。”
他起身到柜上调了杯糖水过来,令孤虹将孩子递给了他,“有劳掌柜了。”
那孩子也不怕生,任他抱着,就着舒青袖的手喝得眉开眼笑。
“掌柜的孩儿只怕有十几了吧?”
舒青袖知道她误会了,道,“小云不是我孩儿,是我的弟弟。”
“你对你弟弟可好得很。”
舒青袖笑道,“我们毕竟是兄弟。夫人可有兄弟手足?”
“我原有个弟弟,后来……为我义兄杀了。”
“这……”
“我却并不恨他。”
“哦?”
“我该恨的人并不是我义兄,可我偏偏恨不了那个人。”
舒青袖知道他与这女子交浅言深了,也许只有在这样的午后,在他这个陌生人面前,这女子才能流露自己的心思。
他又怎忍心点醒她?
令孤虹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有几分喑哑,“掌柜,你有孩儿么?”
舒青袖不知道那袭蒙面的黑纱下女子是否流了泪。应了,“不曾。”
“敢问掌柜今年贵庚?”
舒青袖应道,“三十了。”
“三十了为何还不成亲?”
她问得唐突,舒青袖却微微一笑道,“我与心系之人不能有自己的孩儿。”
令孤虹道了声抱歉,舒青袖笑道,“夫人不必在意,若我与他二人两情相悦,便比什么都值得了。”
“值得么?”令孤虹仿佛为他一语触动了心思,幽幽一叹仰头饮了杯中的酒。站起身来,朝门外唤道,“朱四。”
朱四并未走远,闻声进了门来,垂手道,“夫人。”
令孤虹自舒青袖手里抱回孩儿,吩咐道,“我们回去吧。”
朱四目中转过喜色,应了声是,他自袖中摸出一锭银来,递与舒青袖。
令孤虹不再回头,登车离去。
“怎么?”孙晟见舒青袖站在门边,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手中还握着一锭银子。
舒青袖将银子在他面前一晃,低声道,“你可看出了什么来?”
孙晟笑道,“一壶酒便得了一锭银子,舒掌柜做生意的手腕更高了,不知今晚可否给我杀只鸡下酒呢?”
本是寻常之事,这些日子以来,舒青袖若心情好,也会下厨杀只鸡,炖个蹄髈,炒上点青菜,温上一壶酒,与孙晟和舒小云在后园吃上一顿饭。
吃食多半进了舒小云的肚子,舒青袖也就只捡舒小云的口味做来。
孙晟并不介意,他只管喝酒,待舒青袖收拾了碗筷,安顿舒小云睡下。
再拉着人进房,要上一顿补偿。
此刻他偏偏压低声音,舒青袖思绪不可避免地想歪,二人已有数日未曾亲近,这一下绮念一生,都有些情动。
孙晟挽了他的手,凑近一嗅,“看在这一锭雪花银子的份上,你今晚主动一次试试……怀中抱月,如何?”
舒青袖为他靠得极近,想起此人撩拨他的手段,身体微微一热,脸颊已经红了。
孙晟与他已经有过多次肌肤之亲,却从未看过他这般含羞带怒的模样,不觉竟看得痴了。
舒青袖为他握了手,低声道,“孙晟,你是酒壶里泡得傻了么,你看这银子。”
孙晟与他说笑间,却早已看清那锭银子比寻常的亮上几分。民间流传之银辗转使用,多少都有些发黑。更别说有提了脑袋的女干商以高温融了银锭,再掺和些别的,自然颜色便不那么亮了。
孙晟这一生大半的时间都在打打杀杀中度过,平日心思也不在这些事情上。舒青袖却是下九流的出生,走南闯北惯了,更曾被搙进王府为人宠妾,一见之下便看出有异。
他手中握着那锭银子道,“只有新启用的银子,或者……是内库里刚流出来的银子,才有这般的色泽。”
孙晟听他说起点头道,“我曾得过燕王的赏银,确实是这般色泽。那女子的侍卫姓朱,朱为国姓,纵然这人原本姓朱,若为人下人,也要改了姓。何况他唤作朱四,这倒像是为人赐了名,天底下能以国姓为下人赐名的只怕便只有……”
舒青袖抬眼看他,道,“是否是……”
孙晟握紧了他的手道,“胡乱想些什么,我应了你,与你一同归隐,就算燕王到了杭州,我也不会去见他。”
他说完不怎么甜蜜的情话,板了脸唤道,“舒小云!”
舒小云自柜台后探出头来,应道,“在,孙哥哥。”
孙晟拍了拍他的剃得只剩一圈青皮的大脑袋,道,“去后院抓只鸡来,今晚你哥哥要给我们做好吃的。”
舒小云欢呼一声,跳下柜台。
不多时后院便传来一阵鸡鸣喧哗,舒青袖临窗一看,见舒小云鞋也不穿,撵了他已经相中多时的大公鸡满院跑。
他眼波微转,似怒还怨地斜睨着孙晟,“你就知道惯他。”
昔日在梨园之中,舒青袖最为出名的便是这一双眼眸,描了重彩的妆,只是这么淡淡一眼,便是七分有情。
“我……”孙晟虽然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出些怀中抱月这类的话,但若要他说上几句软话,和拿刀杀了他差不多。
幸好此刻有几位做酸儒打扮的人进了店来。
“伙计,来壶女儿红,要陈酿的。张兄,这酒啊,是要越陈越香。”
孙晟应了,端了酒去。
十八年的女儿红纵然有,也不是轻易拿出来卖的。那只合埋在树下,他与舒青袖在或许有风,或许有月的日子里挖出来,开了坛,慢慢喝。
托盘上放的那壶女儿红,也有十年的年头,在天底下的酒坊里算得上良心。
不论在塞北还是江南,舒青袖的酒坊口碑一向都不错。
午后的暖阳照了半室——
舒青袖微笑着拍开一坛酒的封泥。
孙晟将粗布衣衫的袖子挽至肘间,将托盘中的酒壶放在了客人面前的桌上。
后院的舒小云已经抓住了那只大公鸡,正骑在鸡身上,拧着鸡翅膀提了起来。
酒香盈了小小的酒铺,姹紫嫣红开遍,舒青袖想还有这么一个人与他共饮一壶女儿红。
第四十章:爱别离(二)
夜,月已上中天。
孙晟锁好酒铺的门,提着灯笼推开房门。门内已经点了灯,舒青袖仅着了洁白的中衣靠在床头,睫毛低垂似已睡着了。
在离开望北城时,楚折梅曾说舒青袖脸上的那道罪印他能够以药洗去。舒青袖拒绝了。
他说我这半生都毁在这张脸上,如今我们二人归隐,好看的容貌未必是福。楚折梅听他说了倒是一笑,说你这般洞达,想来此生必能太平无事。最后楚折梅以药水将舒青袖脸上的罪印点成了仿佛青色的胎记一般。
孙晟看着舒青袖毫无防备的睡颜,吹熄了手中的灯笼。解了外袍,向着床上的那人摸去。
睡着了?不要紧,反正是要睡的……
孙晟还记得第一次舒青袖来找他的那夜,他起了色心。悠悠喝着一杯北地的烧酒,说了一句话。舒青袖在他面前,听他提出那个要求,人似一下子傻了,看着他目光,孙晟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屈辱。
孙晟心中有一瞬的不忍,终究还是色迷心窍。
说起来那次是他第一次睡舒青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