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可有其他不适?”两人回了屋子,莫无见冷青翼面色微红,抬手抚其额,果然有些热度。“吃了药睡吧。”
“我想……”冷青翼拉住莫无,抬眼相望,面色更红,低低说了句:“我想沐浴……”
“沐浴?”莫无眉头一凝,反问道:“伤口沾不得水,如何沐浴?”
“……身上汗腥味儿刺鼻得很,要不就擦擦身?”冷青翼眨了眨眼,又显出狡黠。
“……”莫无无言对望半刻,面色平淡如水,声音低沉如墨,说了句:
“好,后果自负。”
第一百一十五回:局蹐不安
火树银花,万丈光芒,迷了眼,醉了心。
[莫无你看,真美……]
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回身去看揽着自己的人。
身后竟是那般的黑,黑得什么都看不见,揽着自己的人……是谁?
[莫无已死。]
阴恻恻的声音带着笑意,面容渐渐清晰,狰狞而歇斯底里。
[妄图从我身边抢走你的人,都得死!!]
[不……]
心在一瞬间宛如炸裂,剧痛之下坠入谷底,恐惧散向四肢百骸,无法呼吸。
[这不是真的!你放开我!放开我!]
[我不会放开你,永远都不会,你认命吧,你是我的,是我的!]
环着他的双臂越收越紧,痛苦之中,仿佛听到骨头嘎吱嘎吱的声音,所有的挣扎都显得微不足道,却不愿放弃,哪怕力气已经所剩无几。
[小翼!我要你和他不得好死!!——]
“呃——”小腹骤然剧痛,冷青翼猛然睁开眼睛,面上一片煞白,额际全是汗水,眼前的一切从模糊到清楚,客栈里简单而整齐的布置。
……是梦?
“莫无……呃……”身边的位置空着,方才平静一些的心底又是一慌,挣扎着便要坐起,小腹处随之传来一阵尖锐剧痛,冷青翼忍不住一声低吟,力气散尽颓然倒回床上。沉闷的喘息间,才发觉一手压着小腹伤处,手上已有湿滑触感,想来刚刚下意识伤了自己,才从噩梦中醒来。
恰逢此时,门吱呀一声打开,冷青翼侧头去看,只见莫无端着水盆进来,一身黑色棉袍,服帖整齐,好不精神。
“……”心神一松,只觉头晕目眩,十分难受。
“你醒了?”莫无将水盆放在床侧凳子上,看了眼冷青翼,便觉不妥,凝眉问道:“怎么了?脸色怎地这么差?”
“……”冷青翼略显心虚地别开眼去,低低地哼哼道:“没事。”
“……”莫无眉头拧得更深,在床侧坐下,虽是一张麻子脸的易容,却也散着冷冷的戾气,不给半分隐瞒的余地,只一个字:“说。”
“……”冷青翼心底腹诽此人不知半点温柔,却也不敢再有耽搁,颤巍巍从被子里把手拿出来,摆在莫无面前,惨兮兮地说道:“伤口……好像不太好的样子。”
“怎会如此!”手掌上的鲜红直刺入莫无心底,强忍住掀开被子察看伤处的冲动,莫无看了眼烧了一夜已然灭去的暖炉,“你还在发热,不能再受风寒,先用这帕子压着,小二大约就快来了。”
“你是不是照看我一夜,几乎未睡?”冷青翼乖乖接了帕子按在渗血的伤处,看着莫无眼睛里浮着的淡淡血丝,不禁担心。
“我还是不该带你去楼顶。”冷青翼一夜高热不退,莫无心中懊恼不已,身子太弱,还是不该逞强,但事已发生,多说无益,“伤口是怎么回事?”
“……就是,做了噩梦。”冷青翼伸出另一只手,握着莫无的手,勉力笑着,“梦到你被坏人抓走了,我去救你……我变得很英勇很厉害,就把你救回来了!可能因为动得太厉害,所以伤口……”
“……”莫无握着冷青翼的手倏然收紧,沉黑的眸子里,遮掩着深邃的情怀,“别说了,歇着。”
“……”冷青翼见莫无眸子里浮着恼意,又努力笑了笑,轻轻说道:“我知你担心我,其实大约只是裂了一点点,并不十分疼……”
“……”莫无转了身子,留了微微垂首的背影给冷青翼,本不愿提起,但也不忍这人逞能独自承担,“你整晚都在梦呓:景阳,放开我。”
屋子里忽然就静了,静得让人窒闷难当。
事实便是事实,不得不面对。
曾经遭遇的巨大痛苦,萦绕于心底,幻化为魔,纠缠不休。
噩梦几时方可离,患得患失怎堪医。
仿似他带给他的越多,他便越发恐惧,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失而复得的喜悦,总是伴着复而失之的忧虑。
小二敲门而入,只觉屋子里阴气森森,床上一人躺着,一人坐着,两人皆是一言不发。
“客,客官……暖炉已经换好了,不、不知还有什么其他吩咐?”
“……”
“那、那小的就不打扰二位了……”
“……”
门关上,屋子里暖意渐起,莫无回身,冷青翼睁着雾蒙蒙的双眼,笑容微显僵硬,开口说道:“若不经历这些,我尚不知已是如此在意,故而……也不全然是坏事……”
“要不同生,要不共死,我绝不留你于世独活。”莫无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沉着异样的情绪,看着那渗血的伤处,手握成拳,心似破裂,“信我。”
“嗯。”冷青翼点了点头,“何时不信过?”
莫无不言,冷漠的表情看不出心中分毫,只埋头处理伤处,万般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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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裂成这样还怎么修啊,再说看着不过一块普通的石头,客官,我这里还有许多更名贵漂亮的宝石……
伤害已成,无法弥补。
莫无垂首看着躺在掌心里满是裂痕的晶石,又回头看了眼服了药沉沉睡去的冷青翼。
莫无,我把你给我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不如……你再送我一个……
那些苦痛不安,绝望伤怀,他不说,他便不问。
不问,不代表不知。
“呃……不要……放开……我……”
“……莫无……”
“……不……不要……”
梦魇又起,锥心刺骨的痛。
莫无合起掌心,晶石碎落的边角刺着皮肉,却是感觉不到。回身稳住床上胡乱挣扎的身子,不让他再误伤了自己,轻轻摇晃低唤,却是不醒。苍白的瘦削面庞上又浮出了冷汗,使劲拧着的眉,不知如何抚平。
“青翼……”
小心压着小腹伤处,莫无索性将冷青翼揽入怀里抱着,内力起,他能给予的所有温暖。
“唔嗯……不要……”
软弱的泪水终是自那人闭合的眼角滑落,梦魇如荆棘般纠缠不休。
何为梦,何为实?
怀中之人,每每午夜梦回,或者魂入梦境,所有的真真假假,可分得清?
是否会醒着以为梦中,梦中却以为醒着?
“青翼……”
他的声音,却穿不破层层魔障,到达他的心里。
分明真真实实在他身侧,潜意识里,他却不信。
因为,伤他最深的,不是吴浩天,不是肖奕,亦不是景阳。
而是最可恨的自己。
其实……脚镣,我已习惯。
莫无……别去……
你一定记得,什么都没有性命重要。
……
一步错,步步错。
自以为是,刚愎自用的苦果,皆由这个瘦弱的身子承了。
“程无哥哥,程青哥哥,你们醒了没?要准备准备出发了。”
屋外传来敲门声,混着小敏轻柔的提醒。混沌的思绪断开,莫无低头看了眼怀里安稳许多的身子,眸子里闪过些许宽慰,换了姿势,欲将冷青翼放在床上,出门应声。
放下时才发现,冷青翼一只手死死攥着他的衣角,一副溺水之人模样。
昏时的紧张无助,对比着醒时的镇定自若,莫无只觉胸口闷痛更甚。
“程青哥哥还未醒么?”小敏脸上带着担心,下意识探头去看屋里。
“黎明时醒了,现下又睡了。”莫无将门关好,挡着屋内的暖意,“何时出发?”
“哦,云叔让我来叫你们过去,需要安排打点。”小敏收回视线,仰头看着冷冰冰的莫无,“既然程青哥哥没有醒,那程无哥哥和我一起过去吧?”
“不。”莫无想都未想,对着少女说道:“留他一人在屋里我不放心,一刻钟后,你们过来。”
“……也好,我去和大家说。”小敏略微思量,觉得也有道理,转身便走了。
莫无回身入屋,探了探冷青翼额头,好在高热已经退去。也不叫醒,直接取了一侧衣物,小心护着伤处,替他仔细穿上。
耳边嗡嗡人声,冷青翼悠悠醒来,待到看清四周,只觉无比惊讶!屋子里许多人,自己不在床上躺着,而是衣物整齐、乌发簪起、易容服帖、十分舒服地躺靠在莫无暖暖的怀里。
心中不禁念叨:怎会睡得这般沉?如此动静,竟也未醒?!
“药里有安眠效用,你身子弱,故而未醒。”莫无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替他解疑。
众人见他醒来,纷纷问安,他尴尬一一笑应,只觉两颊发烫,幸而有易容遮挡。
“没有箱子可以装得下你们两人!不要胡闹了!”
冷青翼醒来的光景,云叔正是满脸愠色,一句大吼,搞得他满面愕然。
“我必须和他待在一处。”莫无淡然应道,不见半分让步,“绝不可能于两个马车,先后出城。”
“……”冷青翼只听两句,心中大约便有了计较,只是看不到全貌,毕竟不明,“是在讨论如何出城么?”
“程青哥哥……”
“程青!”
小敏、小柔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异口同声喊他。
冷青翼心下一颤,直觉没有好事。
“程青!你快劝劝程无!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小柔,你别这样。程青哥哥,是这样的,云叔说……”
“说那么多做什么?!程青!程无不愿和你分在两辆马车,可若是不分的话,你们俩谁也出不了城!”
“再说,我好不容易才和苏家讨了人情,这说变就变,这般仓促哪那么容易?!”云叔拍案而起,一副他们不识好歹的样子。
“是啊,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又不是害你们!”阿义也觉看不过,跟了句。
“……”冷青翼微微挺直了身子,不着痕迹挡在莫无面前,抬首看着群起激愤的众人,淡然而笑道:“劳烦各位再说一次出城计划,在下也许可以给点建策。”
“……”莫无看着身前怀里人,那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举动,拳握更紧,黑眸更深。
第一百一十六回:有惊无险
西广城城门前,守卫严谨,于百姓有礼有节,虽是按着京城里的命令来,一一搜捕,毫不懈怠,却做得恰到好处,让人无话可说。
城门前,人们排成两队,男人一队,女人一队,中间则通行空着的马车。两队人均是净手、洗面、搜身三个步骤,男人一队由男守卫看着,女人一队则找了当地颇有点名气的一位女大夫。
众官兵规规矩矩,不枉法,也不徇私,倒也公道。
如此这般,于百姓有益,于逃匿者,则如一堵不透风的墙,休想蒙混过关。
苏家的马车,每日都要出城,生意不可断,规矩是懂的,例行检查从不省略。
今日却来得晚了,时至晌午,才见一辆马车疾行而来,四匹马拉车,四平八稳一辆黑漆大车。
“苏公子今日亲自送货?”城门守卫头领赶紧笑脸相迎,便见年轻公子自马背上翩然而下。一袭淡青色锦缎软袄,纯白狐毛立领大氅,腰间系同色腰带,衬得身形修长,卓尔不凡,加之面如冠玉,俊逸潇洒,不是苏家大公子苏子瑾,还有谁?
“王大人,马车上十箱锦缎都是卖给关外贵族,按着规矩来,该查的还是要查。不过苏某走得有些迟了,稍赶时间,还请王大人动作快些,要不误了生意,家父怪责下来,苏某可要吃苦头的。”苏子瑾微微弯腰作揖,说话间面带微笑,仪态大方,形容得体。
“是是是,苏老爷平时对我们多有关照,自是不可怠慢。”那王大人也笑得满脸花,指了几个人,说道:“快上车查,锦缎娇贵,做事时别粗手粗脚的,你们赔不起,不过每个箱子都不能疏漏,查仔细了,人若是在我们手上放跑了,谁也别想着活!”
“是!”
原本在城门口查人的官兵上了马车查货,人手少了,检查的速度就慢了下来了,检查速度慢了,自然便有人不满起来。
这便是冷青翼口中所说的,连环之效。
男子,也有嫉妒之心。谁不愿有钱有势有才有貌有风度有吸引力?谁又愿意自家娘子心仪的小姐姑娘等等眼巴巴只瞅着别的男人?故而,这边由于不能怠慢苏公子,而被怠慢下来的众男子,看着那面带笑容、耀眼无比的苏家公子,只觉越看越来气,越看越扎眼。
“哼!难道没有先来后到的道理?!”
“他赶时间?我也赶时间!谁不赶时间,是不是?”
“就是就是!喂!前面的能不能快点啊!怎么这么慢?!”
“人家是有钱人,我们哪里比得了,嘿,认命吧!”
“有钱人就了不起?!喂!你干嘛推我媳妇?!没看到我媳妇大着肚子么?!”
男人嫉妒心起,而女人则是喧哗更甚。
“天哪,真的是苏公子本人!是真的!”
“快看快看,他走过来了!走过来了!”
“要是能和他说上几句话就好了!听说他平日里对下人都是极好的……”
“喂,不要推我,你干什么?推什么推?没见过男人么?!”
“你说什么呢?!把话说清楚,我家男人还在对面呢!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骚动越来越厉害,皆因祸害般的苏家大公子。
“苏公子不需做任何事,说任何话,端站在那处,便可破律为乱。”
苏子瑾眯着眼,看着眼前莫名就骚动的局面,心中暗自思量先前冷青翼说的话,竟是这般灵验,究竟为何?
女子那一队中有一孕妇,大约已到临产之期,如此推来搡去,便动了胎气,痛呼着倒了下来,一开始帮着维持秩序的女大夫见了,赶紧放下手中差事,去看顾那个女子,如此矮身于人群间,看着好不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