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夕埋下头,带着鼻音道:“是,爹,只要爹不难过就好。”
“爹不难过。”莫静尘安慰地拍拍他的后背。
黎夕回抱着莫静尘,抱得紧紧的。忽然想到,随着年龄增长,莫静尘抱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他是觉得自己长大了,是不是?可他却越来越贪恋他的怀抱。
想着,他的心怦怦跳动起来,脸上有些发烫。
到第十天的时候,莫静尘的病才完全好了。而莫惊风终于从繁忙的国事中抽出身来,亲自到誉王府来探望。他没有让下人通报,直接来到拂云居。
莫静尘正坐在院里的石桌边出神,眼角瞥见一角明黄的衣摆,他像触电般站起来:“父……”不是父皇,那张脸酷似父皇,可还那么年轻。
他身躯一震,屈膝跪下:“臣弟……拜见皇兄,皇兄万岁……”声音哽在喉咙里,再也发不出来。
第三十九章:世子
莫惊风一把扶住他,等看清他的样子,他心头一阵刺痛。不过十天未见,自己的兄弟已经整整瘦了一圈。丰神俊朗的容颜清减许多,那双原来如湖泊般深邃迷人的眼睛,变得有些凹陷。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声“父皇”,尽管只叫出一个字,却像一根钢针直插到他心上。
“五弟,你……”安慰的话不知如何表达,出口变成关心的语气,“你好点了吧?”
“是,臣弟已经完全好了。”莫静尘也收敛了情绪,强自牵出一点笑容,“皇兄请里面坐吧。”
引莫惊风进书房,莫静尘亲自奉上茶,又吩咐清笳去请少爷过来。清笳已经十九岁,到了适婚年龄,莫静尘本想放他出府,可清笳念着莫静尘的好,执意留下服侍他。莫静尘于是搓合了他与一位侍女的婚事,两人一起留在府中,皆大欢喜。
“五弟,朕听说你生病,早想过来看你。可朕初登帝位,千头万绪,这些日子忙得不可开交。”
莫静尘歉然道:“皇兄国事要紧,臣弟怎敢耽误皇兄?劳皇兄牵挂,是臣弟之过。臣弟不妨事,只是父皇与母亲双双辞世,臣弟一时受不住……是臣弟没用。”
莫惊风心中酸涩,伸手拍拍莫静尘的肩膀,道:“朕知道五弟至情至性,只是人命本如朝露,你我都能看透。蕙妃娘娘虽是女子,却有过人的勇气。你我身为人子,若父母在九泉下能够相依相守,不再寂寞,对他们也是一种成全。我们应该为他们高兴才是,你说对不对?”
“是,皇兄说得对。”莫静尘暗暗叹息,话虽如此,谁能真正做到太上忘情?
“朕今日收到西盍王参横来信,说六月底要来天都,一为吊唁父皇,二为朝贺新君。清影嫁到西盍已经四年,还为参横生了一位王子、一位公主。参横此来,想必会带清影回家省亲,我们到时聚一聚。”莫惊风看莫静尘一眼,感慨道,“这丫头当初那么喜欢你,可你对她毫不动心,想来她心里必是苦的。还好现在嫁了如意郎君,也算功德圆满了。”
莫静尘心中暗道,嫁给我恐怕冷落佳人,如今当了一国国母,强过嫁我十倍。
正想着,黎夕已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行君臣之礼:“臣黎夕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莫惊风摆手命他起来,颇为安慰地对莫静尘道:“几日前朕差人送药过来,内侍回去向朕禀告,说黎小侯爷尽心服侍王爷,将王爷照顾得妥妥贴贴。这孩子被你教得真好,五弟,朕都羡慕你了。”
黎夕垂首,赧然道:“孝顺爹爹是臣份内之事。”
莫静尘道:“夕儿长大了,臣弟本想向皇兄启奏,正式封夕儿为誉王世子。皇兄今日驾临,臣弟便当面向皇兄奏请了。”
莫惊风微微一怔:“五弟,你果然不改初衷?”
“是,臣弟心如磐石。”
莫惊风看向黎夕,肃容道:“黎夕,朕封你为誉王世子,以后誉王便不再是你的义父,而是你的亲父。你将来结婚生子,长子姓莫,次子姓黎,你可做得到?”
“皇兄……”莫静尘忍不住道,“皇兄何苦给夕儿出这个难题?他将来有子,必定是长子姓黎,次子姓莫。若是只有一子,那便姓黎。做人怎能忘本?”
莫惊风不为所动:“朕一言九鼎,黎夕,你只要回答朕,能否做得到?”
黎夕一阵迷茫。“不再是你的义父,而是你的亲父”,义父?亲父?爹,我不明白,我到底当你什么。你在我心里重于一切,我只想为你生、为你死,我的喜怒哀乐都为了你,这辈子,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你要我做的事,我怎能违逆你?为了从军的事,你生我的气,因为我没有听你的话。那件事恕我不能改变主意,可是,你想让我继承你的王位,你不会再娶妻生子,那么,你就只有我,而我也只有你了……我怎么会不答应呢?
只是,结婚生子?长子次子?这个问题,为什么感觉那么遥远?不,我的生命中不是应该只有爹爹你么?要妻子干什么?要儿子干什么?
莫静尘看着黎夕,这孩子脸上闪过种种复杂的表情,完全不像一位十三岁孩子的表情,他在想什么?他忽然发现自己看不透黎夕,当父亲是否当得有点失败?可是以前没有这种感觉啊。
感觉到莫静尘充满期待与探询的目光,黎夕终于定下心来,郑重答道:“是,臣做得到。”
莫惊风不知道是欣慰还是遗憾,默默看了兄弟一眼,又道:“若是如此,常乐侯府都不必建了,省了国库不少银子。”语声中略有调侃之意,黎夕唇边悄悄泄出一丝笑容:“是,臣会一直留在爹爹身边,晨昏定省,以尽孝道。”
莫静尘无奈而宠溺地笑:“傻小子,我还没老呢,倒被你说得老态龙钟了。”
莫惊风展眉,这么多天,恐怕是五弟第一次真正笑出来吧?看来这儿子倒真认得不错,当初父皇还怕日后出什么事,要让五弟自己吸取教训,可五弟根本就是享福了。
送走莫惊风的时候,黎夕心中暗暗盘算。爹一向听皇上的话,我从军那件事,也许应该求得皇上恩准,这样爹想阻拦也阻拦不了了。
想着,心里便暗暗雀跃起来。
第四十章:醒悟
“横波里,金井楼,今日丑时,不见不散。”熟悉的字迹,隔了五年,比过去更显峻拔,只是风骨依旧。黎夕拿着信纸,呆怔在那儿,一个名字从心底浮起:魏轲。
五年前,莫静尘托誉安州督军庞泽打听过魏轲的下落,答复说杳无音讯。黎夕不安,莫静尘却安慰道,魏轲父母双亡,身世飘零,想必是寻了僻静之处隐居,所以才找不到踪迹。他虽只有十三岁,却有极强的生存能力,所以劝黎夕不必担心。
想不到,五年后,此时此刻,魏轲突然送信上门,约他见面。黎夕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欢喜,握信的手有些颤抖。
五年了,表哥已经十八岁,必定已长成了昂藏男子。他过得可好?有没有成亲?是从家乡来,还是一直游历在外?家乡父老如今是否都安好?从庞泽那儿听到的消息毕竟属于“官方”,他迫切想从魏轲口中听到南寰的现况。
“少爷,此人自己不露面,却差了个孩子来送信,藏头露尾,恐怕来路不正,少爷还是禀告王爷再做回应吧。”说话的是黎夕的侍卫柏青。由于黎夕年岁渐长,不宜再让丫环伺候,莫静尘便派了柏青给黎夕,兼有服侍与保卫之责。
听他这么讲,黎夕暗暗苦笑。一直以来,自己被义父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府中人从不认为他已经长大,总是觉得他还是义父翅膀下的那只雏鸟。
不行,得尽快去从军了,本来今天打算进宫面圣,表哥一来,就只好推到明天了。
“他是我一位朋友,对我无害,你放心好了。”
柏青愣了愣,在他心目中,少爷除了认识府中这些人,朝中一些文臣武将、王爷的诗友、军中几位将领,从来没有过什么“朋友”。他这朋友是从哪里来的?
虽然心中疑惑,还是恭敬地应了声:“是。”
“稍后你随我一起去横波里。”
“是,属下遵命。”
横波里,金井楼,这是一个小小的茶楼,虽然规模不大,却装修得甚是雅致,环境也比较清幽。黎夕刚刚踏进店门,就有一位身材高大的灰衣男子迎上来,低声道:“随我来。”粗犷的声线,平凡的脸,若是表哥,必定是易了容的。
黎夕没有异议,默默跟他上楼。到一个雅间,男子以目示意。黎夕对柏青道:“你留在外面守候。”
柏青躬身应是。
男子推门,请黎夕进去,然后把门关上,伸手往脸上一抹,露出本来面目。黎夕一瞬间热泪盈眶,这个人果然是魏轲!五年未见,他的面容变化不多,可是脸上的轮廓更显深刻,手足修长、体格魁梧,浓黑的剑眉有一种张扬的力度,目光犀利,嘴角的线条宛如石刻般坚硬。
“表哥……”他刚唤了一声,就见魏轲双膝跪下,恭敬地叩拜:“臣魏轲参见太子殿下!”
黎夕僵住。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听魏轲称呼他“太子殿下”,第一次见他在自己面前行君臣之礼。南寰已亡,何来太子?这称呼……简直是讽刺。
他一把拉住他,沉声道:“表哥为何如此?折煞黎夕了,快快请起。”
魏轲却推开他的手,固执地磕下头去:“太子就是太子,难道还受不起臣这几个头么?”砰砰砰,一连三个响头磕在地上,每一声都似乎要把地板砸出洞来。然后抬头,直直地看着黎夕。
“表哥,你……这是何苦。”黎夕有些晕眩,只觉得魏轲的目光深邃如潭、锐利如刀,盯得他无处藏身。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就像五年前在父母坟上一样,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魏轲慢慢站起来,目光却仍然牢牢锁在他身上,唇角勾起一丝笑容。那笑容满含讽刺的意味,冷酷而霸道:“怎么?太子是不是早就不记得自己是南寰太子了?”
黎夕往后倒退一步,魏轲逼上一步:“臣倒还记得自己是南寰的臣民,太子殿下,别来无恙?”
“我……”黎夕苦笑,“表哥,我们就这样对峙着说话么?”
魏轲仿佛如梦初醒,深深一躬:“是臣失礼,太子殿下请坐。”为黎夕拉好椅子,请他坐下,他自己垂手站在他面前。
“表哥,你也坐下吧。”黎夕低沉的声音宛如叹息。
“是,谢太子殿下。”魏轲恭敬地告坐。
“表哥,你我之间,一定要这样说话么?”黎夕觉得疲惫,五年未见,他兴冲冲地来见他,而他却用这种态度对他。
“是,臣知错。”魏轲垂首,唇边却掠过冷冷的笑意。
“表哥,这些年,你还好么?”黎夕看着他,澄净的双眸中溢满关怀。
魏轲呆了呆,似乎被他语声中的真情感动,面容稍稍变得平和:“亡国之人,怎么会好得了?我一直躲在乡野之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你呢?看你这样子,你必定过得不错?”
“是,义父对我很好。”提到莫静尘,黎夕眼里不觉泛起温柔的笑意,目光点点,宛若星光。
魏轲神色一僵,身上的肌肉也僵住,死死盯着他:“你很幸福?”
“是,义父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他关心我、爱护我、悉心栽培我,他让我觉得幸福、觉得安宁,觉得快乐……”
魏轲猛地握紧拳头,脸色发青,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两下,双眸中有针尖般的光芒闪过:“哦,怪不得你看起来神采飞扬。”他似乎笑了笑,意义不明,“轻裘宝马、翩若惊鸿,从你骑马过来,我就一直看着你。看你由远及近,好像从云中降落。太子,或者小侯爷?看来你果然是乐不思蜀了?”
“表哥!”黎夕痛呼一声,脸上褪色,“事到如今,你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五年过去了,南寰的百姓早已安定下来。那场亡国旧事,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
魏轲哈哈大笑,笑声从喉咙里冲出来,激起声带的颤动,带着无比的愤怒、失望、嘲讽与悲哀。
“表哥,你别这样。”黎夕努力保持冷静,字字清晰地道,“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苦苦抓着过去不放,只会徒增烦恼。表哥这么年轻,何不多做些与国与民有益的事?”
“哈哈,太子的意思,臣当报效国家、报效黎民?”魏轲冷笑,“臣要报哪个国?大胥么?太子,你中了莫静尘的蛊,彻头彻尾成了大胥的忠臣、莫静尘的孝子。不,不,不仅如此。”他盯着黎夕的眼睛,气息逼上来,“太子,黎夕,我的好表弟,你对莫静尘恐怕绝不是孝子那么简单吧?提到他时,你的眼睛都在发亮,你笑得那么陶醉、那么痴迷。呵呵,莫不是你喜欢上他了?”
好像一道电流猛地击中心脏,那种强烈的震动、痛苦与麻痹瞬间袭遍黎夕全身。“莫不是你喜欢上他了?”“莫不是你喜欢上他了?”魏轲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喜欢?喜欢?难道我对义父的感情是喜欢?
胸口传来呼啸的声音,像是海浪卷过,脑子里却像醍醐灌顶,渐渐清明。刚才骤停的心脏,此刻砰砰跳动起来,跳得犹如鼓擂。
原来……我竟然是……爱上义父了么?
第四十一章:执着
见黎夕神思恍惚,魏轲的脸色更加阴沉,他一把抓住黎夕的手腕,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夕儿,跟我回南寰好么?我现在有能力保护你了,跟我走吧!”
那声“夕儿”叫得黎夕心头剧震,夕儿,自从父母辞世,只有莫静尘这样称呼他。魏轲从来只叫他表弟或黎夕,没有叫过夕儿。现在他突然叫他夕儿,那么深沉、那么迫切、那么急躁,好像要把他紧紧抓在手里。他的声音和目光,让他觉得危险,觉得不安。
只有莫静尘,只有当他叫“夕儿”的时候,宛如世上最动听的音乐,让他安心、让他舒服。
“不。”他明明白白地看着他,目光清洌澄澈,“我已是誉王世子,我不能离开王府,不能离开爹爹。他对我有再造之恩、养育之恩,我还没有报答他。”
魏轲的手指猛地攥紧,攥得黎夕的手腕一阵剧痛。
“表哥……”黎夕皱起眉头,“你冷静些,你弄痛我了。”
“冷静?你让我冷静?”魏轲扯了扯嘴角,一瞬间的表情有些狰狞,“你满脑子是莫静尘,满心里是莫静尘,你完全忘了,他是我们的仇人,他杀了我父亲,他害我们国破家亡,害你父母双双自尽!你现在不仅认贼作父,你还……你还无耻地爱上了他!”
仿佛一鞭子狠狠抽在黎夕身上,黎夕身躯一颤,脸色骤然发白,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不,我没有,不是你想的这样……”脑子里嗡嗡直响,“无耻”、“无耻”,这样的情……真的很无耻么?
排山倒海般的疼痛,五脏六腑都在收缩、颤栗,爹,我不知道我会爱上你,可是,我真的不可救药了,是不是?原来,那么多次默默地在背后看你、贪婪地想把你的身影揉进我身体里,想抱你,想感受你的体温,想偷偷触摸你的脸庞……这就是爱,就像你对韩素颜那样。看到你对韩素颜倾诉衷肠,看到你凝望她的目光,我会心痛,我会心酸,因为我……在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