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笳,笼个炭盆来。”莫静尘吩咐一声,把黎夕的外袍剥下,取了自己的狐裘披在他身上。又把他脚上穿的棉靴脱下,发现靴子里全是水,袜子也湿透了。他给他脱袜,擦干净脚,把那双脚直接揣进自己怀里。
林蕤看得一头黑线,心道:王爷,你宠孩子也不是这么宠法的,你可是堂堂王爷啊!
“林管家,你去吧。”莫静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可黎夕的心却在胸膛里打鼓。他知道他家义父气得不轻,所以又黑又密的睫毛颤动了两下,终于垂下眼帘,把目光放在他的两只脚上,不敢去看面前那张绷紧的脸。
林蕤咳了一声:“王爷……”很想息事宁人,可想说的话被他家王爷一个温文的笑容挡了回去,那笑容虽然温文,却让他隐隐感到杀伤力。于是他只好丢给黎夕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悄悄退了出去。
清笳拿了炭盆来,也识趣地退了出去,于是房间里只剩下父子俩。
“阿嚏!阿嚏!”黎夕很不识时务地打了两个喷嚏,打完看看他家义父的脸,只觉得那张白皙如玉的脸现在黑得像锅底一样,黎夕的脑袋垂得更低了,弱弱道:“爹,夕儿没有着凉……”
见他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莫静尘心里的怒气在悄悄泄漏。
虽然明知道这孩子只是要强,可还是担心他的身体,唯恐他受了风寒。自从认识他到现在,先是在黎国王宫纵火自焚,昏迷、发烧,还熏坏了喉咙,接着又是在他父母的葬礼后一病不起,然后太子生辰那天再次病倒。到现在这孩子的身体就没好过,莫静尘怎能不担心?
教他练武,给他调理身子,是盼望他有一副强健的体魄。可这毕竟不是一蹴即就的,需要循序渐进。而黎夕却好像一只倔强的小兽,不顾自己的体能,恨不得将自己的潜力百倍挖掘出来,一日千里。
这种恶劣的天气里,他也不管不顾,只知道拼命练武,可他虚弱的底子哪里受得了?
“来人!”
清笳应声过来。莫静尘吩咐他去烧一碗姜汤,再到栖梧院拿少爷的鞋袜过来。
“对不起……”黎夕小声道歉。
莫静尘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想责备几句,又不忍心:“傻小子,知道自己错了么?”
“是,夕儿不该惹爹生气。”
莫静尘哭笑不得:“爹为什么要生气?”
“是气夕儿不懂照顾自己……”黎夕抬了抬睫毛,嗫嚅道,“其实……我的身体好多了,爹不必担心,真的……”一语未了,又一个喷嚏打出来,吓得黎夕赶忙拿袖子捂住口鼻,小脸不觉红了,窘迫地看着莫静尘。
莫静尘不禁被他的样子逗笑了,一个爆栗敲上去:“死小子,今天饶了你,不过你千万别真病了。若是真病了,看爹怎样教训你!”
黎夕揉了揉被打的头部,偷偷扬起嘴角:“爹不生气了?”
莫静尘微笑,那抹笑容如春风拂过绿波,醉人的温柔。
黎夕低喃:“爹,我是男孩子,要成为百炼钢的,不要太宠我……”声音太低,莫静尘没有听清,只以为他还在为自己的行为解释,宽容地笑了笑。突然发现,自己对这小子怎么也凶不起来。
第三十五章:专注
清笳端着姜汤进来时,见自家主子正看着黎夕,而黎夕的脚还在莫静尘怀里揣着。两人距离很近,几乎连睫毛都要碰到一起。清笳摇摇头,再摇摇头,没那么近,只是两人的样子太亲密,才会给人造成错觉。
清笳暗暗叹口气,王爷刚才还冰着一张脸,转眼就雨过天晴、阳光灿烂了。还以为至少会严厉告诫一下少爷的,看样子又心软了。少爷这么要强,又这么倔,连林管家的话都不听,万一真病了,就算王爷不怪,伺候他的人也会自觉有愧。
可是,看王爷和少爷这样子,清笳心里又觉得暖暖的。自从来了少爷,这王府更像一个家了。虽然没有女主人,可是有小少爷也不错,是不是?这孩子对王爷那么孝顺,王爷随性洒脱、不拘礼节,从来不在下人面前摆主人的架子,也从来不在少爷面前摆父亲的架子。可少爷总是每天早起过来请安,只要有外人在,他就规规矩矩地执晚辈之礼,温顺而恭敬。
真的没有想到,一位敌国的太子,不仅对王爷没了敌意,反而将他当成作亲人。他安静、乖巧,每天孜孜不倦地习文练武,从不给人添麻烦。
这个孩子,赢得了府中所有下人的心。不知不觉中,大家把他当成真正的少爷对待,尽心服侍、悉心爱护。
放下姜汤,清笳又到栖梧院拿了鞋袜过来。莫静尘想亲手给他换上,黎夕却局促地避开:“爹,夕儿不敢,夕儿自己来。”
莫静尘有些好笑地看他,由着他把鞋袜穿好,才问道:“为什么这样刻苦地练功?我可没给你布置这么重的任务。”
爹,我不想一直躲在你的羽翼下,我想变成雄鹰,我要自己去搏击风雨,我要与你并肩作战……心里的话没有说出口,黎夕避开莫静尘追问的眼睛,低喃道:“我总是生病,总是给爹惹麻烦,我不想这么没用,我要练成像爹一样强健的体魄,让爹满意……”
“我知道夕儿有志气,夕儿不会辜负爹的期望,可练武需要良好的根基,需要一步步积累。刚开始的时候进步是很缓慢的,不能心急,更不能拼体力,你要知道欲速则不达,何况你的体质本就不好。爹可不想看你累垮了,更不想被府里人骂我魔鬼师父。”
“哪有?谁敢骂爹?”黎夕着急地为大家辩解,“大家都对爹敬若神明……”看到莫静尘嘴角挂着一丝戏谑的笑容,他才恍然大悟,小脸又不争气地红了。
莫静尘伸手刮一下他的鼻子,轻笑道:“小笨蛋。”
黎夕的脸更红,一直红到耳朵背后。长这么大,还没有人用这种宠溺的口气唤过他。这一刻,他在莫静尘面前彻彻底底变得软弱。可是他自己并不反对这种感觉,反而觉得心里甜甜的。
“王爷,誉安州督军庞泽差人送信来。”侍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黎夕一愣,好像有针扎进喉咙,呼吸一阵刺痛。
誉安州,南寰现在的名字,因为是誉王打下的江山,所以冠上一个“誉”字。南寰已经彻底不存在了,大胥的版图上只有誉安州这个名字……
庞泽原是亳郡郡守,由莫静尘举荐给皇上,封了誉安州督军,负责那边的军事。由于行色匆匆,庞泽离京前没有来得及到誉王府告别,但两人在朝堂上见过。此时来信,必定是向莫静尘致谢,并告知誉安州的现况。
黎夕低下头,放在身侧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两下。这些细微的变化都被莫静尘看在眼里,他的目光黯了黯,却没说话,拆开信,将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庞督军来信道,现在誉安州一切都好,百姓安定下来,战争中毁损的田园都已重建。皇上减免赋税,革新除弊,颁布了一系列富民措施。”莫静尘静静凝视着黎夕,语声低缓,字字如鼓槌敲在黎夕心上,没有强烈的震动,却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夕儿,你的百姓已从亡国的阴影中走出来,他们正在重新憧憬安居乐业的生活。不,不止是憧憬,这种生活已离他们不远。”
黎夕消瘦的脊背震动了一下。
莫静尘明亮的眼睛犹如天边的星辰,闪动着睿智的光芒,一种胸怀天下的气魄油然而生:“夕儿,死亡未尝不是一种新的重生。凤凰涅盘,其音愈清,其羽愈丰,其神愈髓。爹希望你与你的百姓一样,真正安定下来……”说着,他轻轻握住黎夕的手。
黎夕的手在他掌心颤了颤,没有逃脱。他慢慢抬起头,眼圈有些发红,目光却很平静。他回握住莫静尘的手,握得很紧,带着鼻音道:“是,夕儿记得爹的教诲。”
莫静尘一把搂住黎夕,仿佛只有用这样的拥抱,才能平息他此刻激动的心情。他想,黎夕一直在牵挂着南寰吧?他只是一直把它埋在心里,任由它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发酵。
庞泽的信,对黎夕是个安慰,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毕竟,是他亲手毁了南寰,只有南寰百姓获得更好的生活,只有他们认可新的朝廷,他才能真正放下心来。
黎夕安静地靠在莫静尘怀里,思绪却飘得很远。他想起他表哥魏轲,自从回国后,一直杳无音讯。他现在怎样了?在这世上,他是与他血缘关系最近的亲人了。可是,他是带着对他的仇恨离去的,那双狼一样的眼睛,让他在午夜梦回时依然想起,心中悸动不已。
“你在想念你家乡的人?”耳畔响起莫静尘的声音,黎夕心头一颤。这个人,为什么总能猜到他的想法?“是魏轲,对么?”莫静尘摸着他的头发,“你担心他?”
黎夕点点头。
“我会回信给庞大人,请他打听你表哥的消息,你放心。”
“谢谢爹。”
两人刚坐了一会儿,林蕤来报:皇上和蕙妃娘娘来了。
莫静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母亲从来没有与父皇单独来过誉王府,今天是哪阵香风将他们吹来了?连忙与黎夕一起出迎。黎夕身上还披着莫静尘的狐裘,也来不及去换,只好就这么出来了。
“儿臣拜见父皇、母亲。”
“臣黎夕拜见皇上、蕙妃娘娘。”
未等他们真正拜倒,莫穹苍摆手道:“大冷的天,免了吧。”
蕙妃上下打量着黎夕:消瘦的身材裹在雪白的狐裘里,不知道是因为狐裘衬着,还是原本如此,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眉眼却漆黑如墨。五官棱角早已脱去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应有的稚气,反而显出几分少年人的英俊。目光清澈、沉静,微抿的唇角带着一丝倔强。
“是夕儿么?”她爱怜地伸手,拉住黎夕的手。黎夕下意识地想避开,却想到她是义父的母亲,勉强忍住。在大胥,除了莫静尘,他还没有允许任何人与他亲近。
“是,娘娘。”他微微躬身,姿态恭敬。
蕙妃微笑,看自己的儿子:“难怪尘儿喜欢他,是个好孩子。”又埋怨道,“也不早点带他进宫来看娘,娘今日才见到。”
莫静尘温润地笑:“是儿子的错。”
莫穹苍轻轻咳了声:“今日下雪,朕在你母亲宫中,她提到你府中的梅花。雪中赏梅,别有一番情致,我们便来了。”
莫静尘欣然:“父皇与母亲肯赏光,是儿臣之福。冷香居寒梅乍开,我们不妨到梅亭小坐,一边饮酒、一边赏雪观梅。”
一行人到冷香居,在梅亭坐下,椅子上都铺上又厚又软的毛皮垫子,石桌上摆上烫好的酒,还有一些水果糕点。宫女、太监在梅亭下打着伞静候,莫穹苍、蕙妃、莫静尘父子围桌而坐,一边闲聊,一边赏景,难得的惬意。
莫静尘拉黎夕坐在他身边,他知道这孩子内心仍然孤僻,在天都,他始终没有真正的归属感。这小动作被蕙妃看到,她眼里露出理解的笑意。
他们在看梅赏雪,而黎夕的眼睛里只有莫静尘。他不时为莫静尘斟酒添茶,根本不用宫女动手。而莫穹苍、蕙妃坐在那儿,对他来说却好像不存在。只有当他们跟他说话时,他才有一答一,答完又沉默,乌黑的眼珠跟着莫静尘转。
这种样子莫穹苍也注意到了,心中暗道,看样子,儿子将黎夕收得服服帖帖?想着,一丝细微的笑意从他唇边掠过。今天借口赏梅,其实是偶得空闲,想来看看儿子与这名义上的“孙子”相处如何,也了却蕙妃一桩心事。当母亲的人,盼不到媳妇,便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孙子”身上了。至少,看儿子并不孤独,她该心生安慰了吧?
第三十六章:跨跃
大胥朝延康十五年,西盍年仅二十二岁的新任国君参横遣使投书,请求与大胥联姻。愿娶大胥皇室女为妃,并将刚刚及笄的小妹参萱嫁到天都。
莫穹苍的女儿都已婚配,儿子仅有莫霁雪年方十五。论年纪,莫霁雪与参萱正好相当。莫霁雪尚未搬出皇宫,近年内由于细心调理,身子好了许多,虽然依然清瘦,却已不再是过去那副孱弱多病的模样。
樱妃唯恐儿子也像其他皇子那样被外派到封地,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向皇帝请求,让儿子娶参萱为妻。莫穹苍同意。
娶人家公主的人倒是有了,可是谁去嫁给西盍国君?正在犯愁时,有一个人自动请缨,原来是李国舅之女李清影。
嫁不了莫静尘,李清影满腔幽恨,却无可奈何。因为皇帝已经站在莫静尘那边,皇后吃了一个哑巴亏,有苦难言,又被太子婉转劝告了一番。自问一心为儿子考虑,最后倒落了个不是,只好悻悻地打消了算计莫静尘的念头。
她又想劝儿子娶表妹为妻,暂时委屈她当个侧妃。目前谈不上势力,皇帝也不会担心外戚坐大。而将来,等儿子登上皇位,一切都在儿子手中,自然可以再封李清影为后。那么他李氏家族在朝中可谓根深蒂固、无法动摇了。可莫惊风明确表示,太子妃梅瑶华已为他生下长子,将来母凭子贵,他不可能再立别人为后。
一番计量最后都落了空,皇后彻底偃旗息鼓。李清影情绪低落,倒不曾去考虑当什么太子妃和未来皇后的事。她本是喜欢莫静尘的,如花美眷,却争不过一个死人,那口怨气憋在心里,把一个心比天高的女子憋得寝食难安、容颜憔悴。
当参横的国书送到天都,李清影毅然向皇帝自荐,甘愿远嫁西盍,为两国百姓搭起和平桥梁。皇帝隐隐猜到,李清影是想远离天都,远离自己的儿子莫静尘。可既然有人愿意来当这个“和平使者”,而且出身又比较尊贵,算起来也不辱没参横。于是便欣然同意,收了李清影为义女,封为“婉致公主”。
一桩联姻的美事就这样达成了。
成了公主的李清影,到誉王府拜见“五哥”莫静尘,盈盈拜在莫静尘面前,笑得明媚如花。九岁的黎夕站在莫静尘身边,只觉得这女子脸上的笑容那么刺眼。他还不懂李清影眼底交织的爱意与恨意,只是看得出她在掩饰什么。
莫静尘知道,这女子始终是骄傲的。他抱歉他不能给她爱,但他愿意把她当成真正的妹妹。扶她起来时,他给她最真挚、最温暖的笑容。他对她说:“小妹,祝福你。”
直到离开誉王府,李清影坐进轿子,泪如决堤。
同年秋,李清影以“婉致公主”的身份嫁到西盍,而莫霁雪被封济王,在京城建起王府,娶参萱为妃。
岁月荏苒,弹指间又是四年过去了。
大胥朝延康十九年,莫静尘二十三岁,黎夕十三岁,莫惊风二十八岁,莫穹苍四十八岁。那一年,在位十九年的大胥帝莫穹苍身患不治之症,于五月驾崩。
刚刚得到父皇辞世的噩耗,转眼得知,母亲主动请求殉葬,莫静尘如闻晴天霹雳,肝胆俱碎。他跪在母亲面前,苦苦哀求,可蕙妃只是紧紧搂着他,泪如雨下,却始终不肯改变主意。
她将一生的爱交给了莫穹苍,如今莫穹苍已死,只剩下一个冰冷的皇宫。活下去,心已成灰,了无生趣。于是她狠狠心,抛下儿子,与莫穹苍共赴黄泉。
大殓过后,莫静尘就病倒了。那个气宇轩昂、英姿飒爽的男子,一夕之内急剧憔悴,两颊消瘦,下巴尖削,沉寂的双眸中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黑色,黑得令人心痛。
拂云居,一身缟素的黎夕端着药碗走进莫静尘房间。莫静尘已经醒了,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眼神仍然清明,可是眸子中折射出点点微光,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