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夕猛地抬头,几乎再一次冲动起来,眸子中射出悲愤而绝望的光:“这有什么区别?最多不过延个一年半载,或者只有三个月,可你仍然是他的王后,这已经是不容更改的事实了。你说,这有什么区别?”
你已经不是我的了,留下几天又能改变什么?
你是我全部的温暖与依恋,是我全部的信仰,可是现在,你亲手打破了这份情,打破了我的希望。
黎夕举起杯子,对莫静尘笑:“爹,为你有了一个新的身份——西盍王后,夕儿敬你。”
仿佛一鞭子狠狠抽在身上,莫静尘痛得心脏一阵抽搐。他知道黎夕依恋他,所以,他必定是怨恨他的,怨恨他的离弃。他默默饮下那杯酒,只觉得嘴里像有火焰灼过,舌头都麻木了,然后便是无穷的苦涩泛滥。
两杯酒下肚,黎夕的眼睛就朦胧了,而莫静尘的目光依然清澈,清澈得就像冰山上的雪水。黎夕从莫静尘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影子,他模模糊糊地笑,身子依偎过去:“爹,你的酒量是不是特别好?是不是喝得越多,眼睛越亮?”
他伸手,想要抚摸莫静尘的眼睛,莫静尘怔了怔:“夕儿!”语声稍稍透出严厉,黎夕缩回手,有些委屈又有怯意些地看莫静尘一眼,嘟囔道:“都要走了还这么凶我……”
莫静尘的心一下子软了,握住那只手,把它拉到怀里,然后搂过黎夕的身子,在他额头亲了一口,柔声叹息:“喝了酒就像孩子一样,爹又不是马上就走。”
黎夕用没有被搂住的那只手抓过桌上的酒杯,一扭头,把酒吞下去。然后拿过莫静尘的酒杯,凑到他唇边:“爹,你喝,一醉解千愁。”
“不,夕儿,爹陪你喝,可爹不能醉,不能倒下。你,也少喝点……”
黎夕哈哈大笑,身子在莫静尘怀里震动,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到最后笑声变成呜咽,呜咽中又夹杂着笑声。
“莫静尘,莫静尘,你好,你好……”黎夕伏在莫静尘腿上,用牙齿咬着他的裤管,狠狠厮磨。莫静尘没有听清他的话,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只觉得他嘴里呼出的气息潮湿灼热,透过他裤子的布料渗进来。
他愕然伸手,搭上黎夕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黎夕满脸泪痕,脸色惨白,那双眼睛紧盯着他,里面有什么东西像潮水般汹涌、像火焰般燃烧,仿佛想要将他淹没、将他焚毁。
莫静尘怔住,这孩子好像又回到五年前的样子,对他充满仇恨。他心痛得一寸寸翻绞过来,猛地夺过黎夕手里的酒杯,倒满酒,一杯又一杯往肚子里灌。
黎夕从他怀里退出来,坐直身子,呆呆地看着莫静尘的动作。莫静尘一言不发,只是喝酒,像喝水一样地喝酒。
他醉了,没有吐,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眼睛慢慢闭上,身子慢慢伏到桌上。黎夕起身,头有些晕,脸上发烫。他叫来清笳,让他收拾好杯盘。然后他关上房门,把莫静尘扶到床上,为他脱了衣服鞋袜,自己也爬上床。
轻轻把莫静尘的脸侧过来,他痴痴看着那张熟睡中柔和、俊美的脸庞。伸出手指,一点点抚过他的眉眼、鼻梁、脸庞、下巴。莫静尘没有动静,黎夕的胆子渐渐大起来,他伸手搂住莫静尘的身子,嘴唇一点点接近莫静尘的唇。慢慢吻上去,温柔地、专注地、虔诚地。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了下来。
第六十五章:犯颜
“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爹……”哽咽的呢喃伴着眼泪在喉咙里盘旋,黎夕搂紧莫静尘的身子,两人的身子都滚烫,可他的心却冷得打颤。
莫静尘的眼皮动了动,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黎夕大吃一惊,连忙退开。爹发现了么?他知道我偷吻他么?他会怎么样?一时间手脚都紧张得痉挛起来,恨不得立刻从这里逃开。可他死死忍着,屏住呼吸,一眼不眨地看着莫静尘。
莫静尘的眼睛缓缓睁开,迷茫地看黎夕一眼,瞳孔中没有焦点。然后疲惫不堪地皱了皱眉,再次把眼睛闭上,嘴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夕儿,爹累了……”
黎夕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父子相处五年,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一声累,叫过一声苦。即使在先皇驾崩、蕙妃殉葬后,他一下子病倒,也总是用温和的目光看着他,说“爹没事,不必担心”。
一个人的心里承担了那么多,怎么可能不累?也只有在此时,在喝醉后,他才会说出这个累字。清醒的时候,他总能支撑着自己,用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去吞尽一切。
爹,你可知道我有多爱你?我有多爱你,就有多恨你。你是大胥的战神,顶天立地的英雄,可你怎能这样委曲求全,牺牲自己去成全那个自私狠毒的女人!江山社稷是莫惊风的,你为这江山付出的还不够多么!我恨你永远不为自己考虑,永远只知效忠朝廷,是你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还要装作满不在乎!
你真把自己当神么?你也只是人,只是一个普通人啊!为什么要背负那么多?
莫静尘睡得很沉,好像把自己所有的感官都关闭起来,把自己的心也封锁起来,陷入了一个完全黑暗的世界。
而黎夕却没有睡着,眼泪已经流干,眼里燃烧起一团熊熊的火焰,那团火焰在黑暗中迸发出明亮的光芒。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就骑马出府,直奔皇宫,守在宫门口,请求见驾。
太后猝死,今日罢朝,莫惊风也几乎一夜没合眼,身心备受煎熬。
身为帝王,是否应该修炼出一副铁石心肠?除了江山社稷,别的东西都可以舍弃?可他做不到,他心痛了。这一夜,他眼前不断浮现出母后临终惨白的脸,与她眼里强烈的乞求。母后一直是个骄傲的女人,可到最后,她竟然落得个猝死的下场。幸好,五弟答应了她的要求,让她放心地阖上了眼睛。
可是五弟……五弟就像被挖掉了五脏六腑,抽干了浑身血液,他那种木然的样子,生生刺痛了他的眼睛。
“启禀皇上,誉王世子黎夕在宫外紧急求见。”李续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莫惊风心头突地一跳,立刻道:“宣他进来!宣他直接到寝宫来!”
刚一见到黎夕的身影,莫惊风就一步冲过来,急声问道:“你一大早进宫,是不是你爹出了什么事?”
黎夕抬头,笔直地站在莫惊风面前,既没行礼,也没摆出恭敬的姿态,双眸亮若寒星。
莫惊风一愣,他从黎夕身上骤然看到那种只有在莫静尘身上才能看到的气势,就像宝剑出鞘,寒光凛洌。
“爹没出事,他心力交瘁,昨晚睡得很沉,此刻还没醒来。臣一早进宫求见皇上,只想问皇上一件事。”
莫惊风松了口气,慢慢后退,坐进椅子里。他心里隐约猜到,这孩子是为五弟兴师问罪来了。面色不变,和声道:“你说。”
“在皇上心目中,誉王莫静尘只是一枚小小棋子么?在皇上的棋局上,他是可以随便牺牲的,对不对?”此言一出,恭立一旁的李续不禁吓了一跳,偷偷看莫惊风一眼,暗暗捏了把冷汗。
皇上虽是新君,那种帝王之威却是与生俱来的,小侯爷这样咄咄逼人,公然触怒龙颜,真是胆大包天啊。
莫惊风的面色沉了沉,却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黎夕看。
黎夕见他这样,心里的愤怒节节飙升,目光灼灼地瞪着莫惊风,声音也变得高亢起来:“爹爹为大胥征战十年,没有马革裹尸,却要毁在自己皇兄手下!为臣者精忠报国,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为君者却只顾着自己的江山,罔顾臣子性命尊严,亲手将他推入火坑!你算什么明君?更何况爹爹是你手足兄弟,就算不念他为国立下赫赫战功,也请你想一想你们是一脉血亲!你就这样将他卖给参横,完全不顾他的感受。你不但不是明君,也不是一位好兄长……”
一连串的斥责如疾风骤雨般当头袭来,莫惊风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眼前人影一闪。
“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黎夕脸上,响彻整座宫殿。
“畜生!放肆!还不快跪下向皇上请罪?”厉喝声中,莫静尘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黎夕面前,脸上又青又白,英俊的面容布满怒意。
黎夕被打得身子一晃,几乎摔倒。他站直身子,慢慢回过头来,脸上已落下鲜红的掌印。
打了黎夕一掌,莫静尘眼前也是一阵发黑,胸口气血翻涌,喉咙口泛起酸味。他勉强忍住呕吐的欲望,怒视着黎夕。
黎夕用手捂了捂滚烫的脸颊,咬咬唇,双膝重重跪落在地,低下头,一言不发。
莫静尘调整呼吸,撩袍跪下,深深俯首,声音沙哑地道:“臣弟教子无方,请皇兄治臣弟之罪,饶恕夕儿。臣弟未及通报、擅闯寝宫,也请皇兄一并降罪。”
没有回音,莫静尘心中酸痛难当,皇兄是被夕儿伤了么?这样重的话……
明黄的衣摆出现在眼前,莫惊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五弟,起来吧。”语声艰涩,隐隐有心灰意冷的味道。
莫静尘抬头:“皇兄……?”眼里带着求恕之意。
“朕不罚他,他说得对。”
“不,皇兄!”莫静尘大惊,急声道,“夕儿为臣弟之事,心中激愤,口不择言,他不是有意冒犯,还请皇兄原谅。是臣弟自己愿意的,不关皇兄的事,皇兄是千古明君……”
莫惊风伸手扶起他,把他拥入怀里,拍拍他的背,苦笑道:“五弟,你永远这样善良,让朕无地自容。也许……”他的声音渐渐转为低沉,“这不孝之人应该由朕来做……”
第六十六章:君命
莫静尘的身躯在莫惊风怀里一震,他猛地推开莫惊风,也不顾自己的动作有多失仪:“皇兄,你想干什么?”
很少看到自己的五弟露出这样惊慌失措的表情,莫惊风再次苦笑,却清清楚楚地道:“朕想做一个出尔反尔之人。”
垂首跪着的黎夕蓦然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莫惊风。莫惊风瞥他一眼,走上去伸手示意:“夕儿,起来吧。”
莫静尘与黎夕一起呆住。“夕儿”?莫惊风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黎夕,以前一直叫他名字,当了皇帝后,谈及公事时他会称“小爱卿”,谈及私事则仍叫黎夕。可是今天,他竟然脱口叫他夕儿,叫得那么亲切、随意。
黎夕有些晕乎乎地站起来,傻傻地看着莫惊风,乌黑的眼珠忽闪着,有些迷惘、有些期待、又有些隐隐的喜悦。
莫惊风见他如此可爱的模样,不禁伸手抚了一下他挨打的半边脸,和声道:“傻小子,还是小时候那副愣头愣脑的模样。你爹没教你学会四平八稳、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不过口齿这么伶俐,倒的确得了你爹的真传。”
见黎夕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复,他又道:“你说得好,骂得更好,朕的确该骂。”
“皇兄。”莫静尘狼狈地低下头,“是臣弟没有管教好夕儿,臣弟代他向皇兄赔罪。”说罢深深一躬。
莫惊风连忙扶住他,语声中略有感叹之意:“还是少年人好,敢说敢做,五弟,你教的好儿子,朕为你庆幸,你何罪之有?”
他拍拍莫静尘的肩:“五弟,坐吧。夕儿,你也坐下。”
黎夕怯生生地看莫静尘一眼,似乎在请求他的同意。莫静尘见他半边脸上高高肿起,低眉垂眼、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顿时软了一块,轻轻拉拉他的袖子,道:“皇上不计较你,还不谢恩?”
黎夕早已听出莫惊风有回护之意,心中悄悄乐开了一条缝,听话地跪下磕了个头,在莫静尘身旁坐下。却似乎还在介意刚才挨的一巴掌,把身子往边上挪了挪,跟莫静尘保持一段距离。
莫静尘心情沉重地看着莫惊风,没有注意到身旁小家伙的举动。黎夕耳朵听着莫惊风说话,眼睛却一直在看着莫静尘的侧脸。那张脸似乎一夜之间消瘦了许多,看起来越发棱角分明。原本线条美好的嘴唇,此刻显得有些刚毅。因为宿醉的缘故,他的脸色略显苍白,睫毛似乎无力地微微卷曲,眼睛里带着种梦幻般的神采。
黎夕看得呆了,一颗心犹如在水面上起起落落,眼睛慢慢变得潮湿、酸涩,说不清是伤心还是喜悦还是酸楚的滋味涨满胸膛。
“五弟,朕知道你是为了成全母后临终遗愿,才会答应参横的要求。你一心爱着韩姑娘,怎么可能喜欢上参横?何况他也是男子之身,朕的五弟,岂会雌伏在男人身下,堂堂修罗战神,去当西盍的王后?”
好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黎夕浑身一凛。“朕的五弟,岂会雌伏在男人身下?”“雌伏”?身为男子,这是耻辱么?
寒冷过后,身上又火辣辣地烧起来。刚刚是一边脸上红肿,此刻另一边脸也滚烫起来。
他忽然发现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身为男人的他,要“雌伏”在另一个男人身下,这个男人,还是教他、养他、对他恩重如山的义父。
可是,他并不觉得耻辱,他只是害羞,只是对未知的惶恐,还有隐隐约约的甜蜜……
“皇兄。”莫静尘有些难堪地唤,不希望这样的话题继续下去。莫惊风看他一眼,心中暗叹。身为天下闻名的大将军,敌国闻风丧胆的大胥战神,自己的五弟永远是那样纯净、那样一尘不染。
“昨日母后的样子……”莫惊风的声音低下去,隐隐有些哽咽。莫静尘的眼圈也不禁红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一连串的伤心事袭来,便是再强的男儿也忍不住落泪了。“朕知道你不忍,朕也不忍。所以,朕没有阻拦你。可是,朕彻夜辗转,难以入眠,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
五弟,你为大胥江山奉献了太多、牺牲了太多,朕应该补偿你,而不是亲手将你推入深渊。夕儿说得对,朕若罔顾你的尊严,将你出卖给参横,朕既不是明君,也不是好兄长。”
“皇兄千万不要这么说,愧煞臣弟了。”莫静尘清澈的眸子中满是忠诚与敬意,“臣弟身为大胥子民,自当舍身为国。”
“朕懂你,可朕不能这么做。”莫惊风探出身来,双手握住莫静尘的手,“五弟,这食言之事就让朕来做吧,反正听到你承诺的人没几个。那个承诺,已被母后带到九泉下去了,我们都忘了它吧!”
“不,皇兄!”莫静尘恳求地摇头,“君子一言九鼎,皇兄更是金口玉言……”
“金口玉言?”莫惊风瞪他一眼,满脸威严,“朕有向参横承诺过什么么?就算你同意‘嫁’给参横,朕不准奏,他也休想得到你!朕是一国之君,五弟,你敢违抗朕的旨意?”
莫静尘愣住,而黎夕咧开嘴角,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稍后朕即拟旨,差人送往驿馆,对参横道,此事朕不允。他若愿意前来祭奠,就请他过来,他若不愿,就让他回国去吧!”
莫静尘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被大幕沉沉压住的心仿佛突然撕开了一角,眼前豁然开朗,有清风扑面而来,将他吹醒。
“皇兄……”他的语声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莫惊风起身,一拉他的手:“走,随朕去用膳,然后,我们一起到母后灵堂去,向母后告罪。”
黎夕跟在他们身后,眼泪倾泻而出,却是欢喜的泪花。
回到誉王府已是午后,黎夕一直紧闭嘴巴,看也不看莫静尘一眼,回去就直接把自己关进了栖梧院。莫静尘见这孩子跟自己怄气,心中充满歉意,回屋洗一把脸,就来到栖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