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朕担心西盍的兵马么?朕是担心你!你想过没有?两国交战,会给百姓带来多少灾难?你的性子朕岂会不知?你悲天悯人,爱惜苍生,难道你愿意因你一人之故,害千千万万百姓流离失所?千千万万将士血染沙场?百姓只知参横因你之故发动战争,你将成为众矢之的,受万人唾骂!这些责任,你担负得起么?”
好像一把铁锤重重地砸在心上,莫静尘胸口一阵钝痛。
如果,真的有那个如果……他将成为千古罪人。他不是没想过这一点,可是他没想到参横会不择手段到这种程度。他以为他们可以用君子的方式去解决这个问题,可他却这样逼迫他!
还好,现在只是如果,不是事实。他慢慢抬起头,俊逸的面容带着岩石般的坚定,一字字沉声道:“请皇兄给臣弟一点时间,臣弟现在就去驿馆见参横,劝他打消念头。”
莫惊风直觉这个参横不会善罢甘休,可此时此刻,他也只好由得莫静尘去了。
此事顷刻间在朝廷掀起轩然大波。国舅李澄敬回府把金殿发生的事告诉夫人与女儿,李清影如闻晴天霹雳,当场被震得头晕目眩,分不清东南西北。呆了好久才清醒过来,嫌轿子慢,坐了马车直奔皇宫。一头扑进栖鸾宫,抱住李太后失声痛哭。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明白过来的李太后气得浑身颤抖,再也没有平日的高贵雍容,脸色又青又白,十分难看,“怎么可能……他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当初对你弃如敝屣,现在又来抢你的丈夫,这个畜生……这个畜生……祸国殃民,真是祸国殃民……”声音堵在喉咙里,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栖鸾宫中一片惊呼声。
济王妃参萱也得了消息,十九岁的参萱虽是西部人,看起来却更像江南的纤纤弱女。听了莫霁雪的话,她倒意外地没有大惊失色,只是呆坐在那儿,秀眉紧蹙,不语不动。莫霁雪推推她的身子,急得流下汗来:“萱,你发什么呆?快去劝劝你大哥。他若做出什么傻事,我们怎么办?”
参萱茫然地看着莫霁雪,轻轻摇头道:“我大哥做事,没有人可以改变他。他若想娶五哥,就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做,只要他觉得值得。”
莫霁雪僵住,慢慢垂下目光,嘴角抽搐了两下,一字字道:“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我五哥嫁给你大哥了?”
他腾地站起来。
“霁雪,你干什么?”参萱错愕地看着丈夫阴沉的样子。
“我进宫去见皇兄与母后!”
参横半躺半坐在椅子里,表情愉悦。燕卿问道:“大王可是明日回国,所以这么高兴?”
参横摇头:“非也,非也,孤只是下准了一步棋,所以心情特别好。”
“什么棋?”燕卿目光一闪,“可是……与誉王有关?”
“是,孤暗示大胥帝,若是娶不到静尘,孤就赌上江山。”
燕卿瞬间脸色苍白,骇然看着参横:“大王为了誉王,不惜攻打大胥?”
参横斜睨他一眼,笃定地道:“那就要看静尘是否抵得住朝野上下对他施加的压力了。人心都是自私、贪婪的,像静尘这样善良真诚的人,这世上少之又少。可他敌不过人心,那些贪生怕死的官员,一定会把静尘推到风口浪尖。而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大臣,一定会用一套舍身报国的大道理来劝说君王、逼迫静尘。
还有孤的妹婿莫霁雪,为了保住他与萱妹,一定会努力把静尘推向孤。”
“那……那李王妃……”
参横哈哈大笑:“她可能一开始有些难过,可终究会明白。如果孤娶别人为后,她会失宠、会孤立无援。只有孤娶静尘,她才会被包容、被保护。何况,虽然不能嫁她的心上人,能够时时见到他,岂非也可聊解她的相思之苦?女人心,你不会懂的。”
第六十章:劝谏
莫静尘刚走,丞相梅舜卿就进宫求见莫惊风。老丞相已经五十五岁,二十几年操劳国事,染就了他满头华发。一向四平八稳中透出精明能干的人,此刻面色少有的凝重。
身为丞相,又是国丈,位高权重,却能谨慎自持。从先帝莫穹苍到新帝莫惊风,无不对他信任有加。
“皇上。”未及梅舜卿下拜,莫惊风已摆手制止,“丞相免礼,请坐。”不问可知,老丞相是为誉王一事而来,因此莫惊风开门见山地问道,“丞相对西盍王所求之事,不知有何高见?”
梅舜卿微微垂首,斟酌着词句,缓缓道:“今日西盍王所提一事,老臣倒并没有感到突兀。”
“哦?”莫惊风不解。
“是这样,前几日老臣府中的膳房主事向老臣禀告,说他上街购物,听百姓纷纷传言,西盍王属意誉王,此番前来朝觐,原有抱得‘美人归’之意……”说到美人二字,老丞相尴尬得脸上发红,偷偷看皇帝一眼,见莫惊风只是稍露不悦之色,不置一词,才接着道,“在京期间,百姓们数次见到誉王与西盍王驾车出游,相交甚欢。百姓道,若是两国因此再结秦晋之好,倒是亲上加亲,不失为一桩佳话……”
莫惊风差点气歪了鼻子。暗道朕的五弟明明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赫赫有名的“修罗将军”,凭什么百姓就认为他应该“嫁”给参横?!真是无知小民!
还有,这谣言是如何传出去的?是参横故意散布的么?他为五弟,可真是深谋远虑,无所不用其极啊!朕竟不知,西盍王原是一个城府这么深的人,初见那日根本没有发现。
梅舜卿感觉到明熙殿内气压降低,低眉敛目,并不往下讲。莫惊风看着他,略带责备地道:“丞相既知此事,怎不早点对朕言明?”
梅舜卿苦笑:“老臣只道那是街坊传言,不足为信。再说此事涉及誉王,若果真属实,以誉王对皇上的敬重与信赖,必定早已告诉皇上,所以……”
一句话又成功地挑起莫惊风心头之火,五弟这小子,实在是混账透顶!这参横分明是狩猎而来,他倒看准了人家的陷阱还敢往下跳。只要给参横一点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就算他原先有五分喜欢,也会变成十分爱慕。这小子顶着一张风华绝代的脸,竟不知自己有多迷人么!
懊恼地在心里咒骂了几句,方收敛情绪,道:“那么,依丞相之见,此事朕该如何是好?”
梅舜卿看着他,目光深邃内敛,带着一位宰辅之臣惯有的慎重与权衡:“在皇上心目中,以何为重?”
莫惊风一怔,几乎已明白他要说什么,却仍然道:“当然以江山社稷为重。”
“既然如此,皇上就该答应西盍王的请求。”
莫惊风皱眉:“可是,丞相不觉得,上一次是联姻,这一次我们单方面满足西盍的要求,情形近乎和亲么?我们堂堂天朝,难道要向西盍示弱?”
梅舜卿微笑,语声中带着调侃之意:“皇上言重了,西盍王无论是娶婉致公主,还是娶誉王,在皇上面前都是小辈。他前来朝觐,不是还得恭恭敬敬向皇上与太后叩拜,称皇上一声皇兄,称太后一声母后?气势谁强谁弱不言而喻,又哪里显得我们低他一头?”
莫惊风语塞,顿了顿道:“只是,誉王是男子,又早已心有所属,参横这么做,分明是强人所难。”
“誉王深明大义、忠心报国,只要皇上婉言规劝,誉王会听的。”梅舜卿似乎看到了莫惊风的心动,殷勤劝道,“若是因此挑起刀兵之灾,一场美事变成祸事,百姓会怎样看待誉王?
这才是莫惊风心里最深的隐忧,此刻再次被提起,阴影如波纹般一圈圈扩散,久久不绝。
“皇上,老臣还有一言,可能皇上不爱听。可老臣忠心事主,所虑皆为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你讲。”
“皇上初登帝位,现在正是立威的时候,誉王功高盖主,朝野皆知。有他在,终究对皇上是个无形的威胁……”
“丞相!”莫惊风勃然变色。梅舜卿好像早就料到他会发怒,立刻双膝跪下,却并无惊慌之态:“皇上,老臣肺腑之言,实在无意挑拨皇上与誉王的关系。老臣对誉王素有敬仰之心,丝毫不怀疑誉王对皇上的忠诚,可皇上当知,日月不可同辉……”都是聪明人,话不用多说,所以梅舜卿点到即止,躬下身去,“请皇上三思。”
莫惊风默然,可是深黑的眼眸中隐隐闪过悲凉、懊恼、无奈、愤怒,种种复杂的情绪。半晌,他目注梅舜卿,深深地、一字一顿道:“丞相,朕永远不会猜忌誉王,这个理由,在朕这里不成立!”见梅舜卿一怔,他不容他多说,轻轻挥手,“丞相的意思,朕已明了,朕会慎重考虑,丞相回去歇着吧。”
梅舜卿道了声:“臣告退”,恭敬地退出宫去。
莫惊风呆坐良久,刚刚提笔准备批阅奏折,就听内侍的声音慌乱地在殿外响起:“启禀皇上,栖鸾宫宫女来报,太后昏过去了!”
莫惊风大吃一惊。
莫静尘策马疾驰,黎夕紧跟在他后面。
候在金殿外时,早听下朝的官员窃窃私语,知道参横当殿求婚的事,黎夕气得浑身发抖,恨自己那天闯进驿馆,为何没有一剑砍了那厮。然后跟莫静尘进宫,在明熙殿外听到里面传出莫惊风的咆哮,再看到义父大步奔出来,俊美的面容罩着一层寒霜,漆黑的眸子染满怒意,只说了一句“去驿馆”,就再也没有第二句话。
黎夕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汹涌、喧嚣,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他要失去莫静尘,失去这个朝夕相处了五年,早已刻在他心上的人。
那种痛,深入骨髓。那种恐惧,像水银一样贯注到他全身。
皇家驿馆。
看到那个预想中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参横眼睛一亮,唇角高高扬起。他大步走出来,迎上莫静尘,激动地道:“静尘,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的。”
莫静尘怔住,满腔怒火对上参横兴高采烈的笑容,顿时没了发泄处,咬了咬牙,强烈的挫败感涌上心来。这个无赖!怒到极点也骂不出更加狠毒的话来。
参横看着他有火发不出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更加愉快:“如果生气,待会儿狠狠打我一顿好了。”
莫静尘怒视着他,一言不发。而他身旁的黎夕自进来起,就一直用冰冷而凌厉的目光绞杀着参横。参横看看莫静尘,再看看黎夕,笑吟吟道:“请里面坐吧,站在这里会有人围观。”说罢转身,率先走了进去。
莫静尘举步跟进去,参横却突然回头阻住黎夕:“静尘,这件事是你我两人的事,我不想外人在。”
黎夕的火腾地一下冲到头顶,正想发作,莫静尘回眸看他:“夕儿,你留在外面。”语声低沉,温柔中带着隐隐的疲惫与无奈。
黎夕心头一痛,低声应道:“是,夕儿遵命。”
第六十一章:决绝
自从看到莫静尘走进驿馆,燕卿的目光就再也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这就是传闻中那个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修罗战神、誉王莫静尘?在他印象中,西盍的将军都是些体格魁梧、长相粗犷的大男人,而眼前之人长着一张俊美绝伦的脸,皮肤白皙如玉,完全没有染上半点战场的风霜。雕刻般的五官,每一个棱角、每一根线条都恰到好处。他身上流露出来的气质,俊朗、刚毅、高贵、优雅、沉稳、冷静,让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而他举手投足间的洒脱飘逸,以及那种宛在云中的绝尘气质,更令人为之沉迷。
难怪大王被他迷得神魂颠倒,那样霸气纵横的人,为他费尽心思、绞尽脑汁。连他这个本该妒忌他的人,此刻也不得不深深折服啊!
“发什么呆?去沏茶来!”明显不悦的语声及时唤醒他,燕卿暗暗叫苦,本来只有服侍参横他才会亲自动手,现在倒好,还要倒茶给他的情敌。莫静尘,他真的会成为西盍的王后么?战场上杀伐果决的将军,百姓心中温润如玉的亲王,哪一个是真正的他?一旦他当上西盍王后,他们这些人的命运又将如何?
谁也不知道他转瞬间已经动过无数心思,莫静尘只是静静看着参横,怒意从他眸底渐渐敛去,目光清明,站在那儿,不动不语,却让人觉得他身上有股无形的力量,渊停岳峙。
“静尘,既来之,则安之,坐下吧,我们好好谈谈。”参横特别耐心,目光一直落在莫静尘脸上,丝毫不掩饰他脸上那种热切而喜悦的表情,仿佛知道莫静尘是来跟他说“我同意”三个字的。
“我不同意!”清清楚楚的四个字,用一贯温和动听的声音说出,没有加重语气,就好像在简单地陈述。
参横微微一愣,似在意料中,又似有些意外。然后挑唇,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静尘,你想清楚了?”
“不错。”莫静尘回给他一个笑容,淡得如同水底掠过的光影,让参横捕捉不到情绪。
他忽然有些着慌,这种感觉,还不如刚才莫静尘怒目而视让他来得痛快些。至少那时,他知道莫静尘在生气。那么,证明他的手段见效了。
“我莫静尘从不受人威胁,如果你以为我会迫于压力答应你的要求,那么你错了。”莫静尘直视着他,声音冷静而清晰地道,“我,莫静尘,便是受千夫所指、万世唾骂,也不会成为你的男后。你若兴兵来犯,我们就在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看鲜血染红谁的江山!”
一语出口,室内温度骤然下降,杀气弥漫。而莫静尘坐在那儿,表情、动作都没有任何变化。
“啪”的一声,燕卿刚刚倒好端到莫静尘面前的茶失手跌落,摔得粉碎。
“废物!滚!”参横暴喝一声,燕卿脸色苍白,仓惶看他一眼,咬唇退了出去。
莫静尘敏感地觉察到燕卿的身份非同寻常,深深看参横一眼,低叹道:“有这么好的人在,为什么不去珍惜?”
参横一口气噎住,脸色有些发青,僵了好久,才软下声来道:“静尘,你……故意曲解我的意思。”
“哦?我曲解么?”莫静尘挑了挑眉,“那么,你敢发誓,我若不答应你,你会从此消停么?”
“不!”参横狠狠握拳,又慢慢放开,身体里的气息也随之起落,五腑六腑被撕扯着一般,“我绝不放弃!”
莫静尘气极反笑:“那么,我现在已经告诉你答案了,你待如何?”
参横的嘴角扭曲了一下,从胜券在握到冷水浇头,参横的心理落差太大,语声低沉下去,有些沮丧:“静尘,你果然这般无情?”
莫静尘摇头:“若对你有情,便是对素颜无情。”
“逝者已矣,你不能一直拿她当借口,拒绝别人的好意。”强烈的挫败感令他那双霸气的眼睛失去色彩,一点点黯沉。
莫静尘怔了怔,有些茫然。这个强势的男人,不是一直以为无往而不利,一切都可以唾手可得么?此刻竟也会露出这种消沉沮丧的表情?
“参横,你不懂。”自古以来,谁能解开一个情字?谁知道为什么这世上有那么多痴男怨女?
参横苦笑。其实,是懂的,就像他对莫静尘……从什么时候起,情根已经深种?谁能想象,一向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西盍王,一向视情爱为游戏的西盍王,竟然会为一个男人动情?而且,就像守候在暗处的猎人,忍了那么久,只为一“击即中”。他本不是个能够等待的人,可那时候,他刚刚登基,他必须先坐稳江山,然后振兴他的国家,好让自己有足够的实力去追逐他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