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怜静静望着他那双漆黑眼眸没有说话。
两人出门的时候,正巧碰到了回来的阿六。
阿六把目光一偏,低着头匆匆走过他们身边。楚子胤一把揪住阿六的衣领,笑着问:“阿六,你这是去哪里了?见了人连个招呼也不打,怕我们变成妖怪来吃了你?”
阿六赔笑,“楚公子这话说的,人有三急,我这实在憋不住了,就没注意到你和解老板。”
楚子胤眯起双眼怀疑的看了他一番后放开他,道:“去吧。”
听到楚子胤这么说,他像是脚下生风般迅速的逃离开他们眼前。楚子胤摇摇头,从门边的伞筒里面拿出一把伞,拉了拉解怜道:“外面日头大,我给你撑着,我们一起去尚书府看看吧。”
解怜点头,钻进了他撑开的伞下。两人在街上走着,楚子胤心满意足的偷偷瞄了眼走在自己身边的解家老板,又看看眼前拥挤的人群,说:“有伞遮着,他们就看不出你是谁了,你的样子也不会被别人看了去。”
解家老板懒得搭理他,默默走了一阵,在刚走出附生街的时候,他轻轻停住了脚步。
“阿六有问题。”他抬眼看了看楚子胤,道。
“何出此言?”
“你还记得刚见他时他说的话吗?”他停顿一下,似乎是在给楚子胤思考的时间,“一般说来,看到一个不认识的姑娘被人糟蹋了而未去救,会内心愧疚,但那姑娘事后是死是活,他又怎么会知道?与他何关?而阿六在一开始就说,那姑娘上吊死了,他能这么确定,就说明他认识那姑娘,知道她究竟是谁,他在事后跑去‘探望’了那个姑娘,才知道她死了,是怎么死的。”
楚子胤细细想来,解怜说的不错,自己从一开始就把这个问题给忽略了,而且从他刚刚那闪烁不定的态度来看,他还有很多事情瞒着他们。
“看来这阿六倒是关键人物了。”他轻笑。
“他是关键,但我们却还不知道想要杀他的究竟是人是鬼还是妖怪,若真是非人,或许我们也没能力救他。”解家老板凤眼微微一挑,眼角余光带了些寒意,“或许他根本就该死……”
尚书府大门前挂着的白色灯笼被风吹起,转了几转又静了下来。
尚书林弦自从女儿自尽后,就染了重病,一直休养在家,林夫人也整日以泪洗面,昏厥了好几次。府里面一片死寂之象,好端端的一个尚书千金怎么说上吊就上吊了呢?说起这林家小姐,名为林潇潇,出落得是楚楚动人,性格温婉柔顺,府内上下都很喜爱她,自小也是被林弦捧在掌心护着的。
前几年林弦还给她定了门亲事,对方是攫部大将军叶怀青,说是等叶将军从关外回来,就成婚。那叶将军再过两三个月也快回城了,没想到偏偏在这个时刻,林家小姐自尽了。林弦派人送了急信去关外,叶将军得知消息后,回信说要为了林家小姐终身不娶。
林潇潇的贴身丫鬟杏儿给林弦送完药,又去林夫人的房间里去给她端热水梳洗。进门,林夫人就坐在梳妆台的铜镜前,双眼通红,眼神呆滞,发丝凛乱。杏儿把热水端过去,拿巾帕在水中浸了浸,绞干后递到林夫人面前,说:“夫人,擦一下脸吧,过会杏儿给您梳头。”
林夫人朝她摆了摆手,声音沙哑着说:“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会。”
杏儿低叹一声,退了出去。这几日府里面办丧事,把她忙的焦头烂额,现在稍稍空下来了,发现林潇潇平日里养的一只猫儿不见了,她在府内寻了一圈都没找到,只好出了门去附近找,结果找了半日还是没有找到。
她抱了膝盖在墙角里蹲下来,觉得很累,又想起自家小姐,就难过的哭了起来。
“杏儿姑娘这是怎么了?”她呜咽了一会,听到有人叫她,抬起头来看,是上次见过的楚公子,于是抹了泪站起来,说:“没事没事,就是丢了样东西,又想起小姐来,一时难过。”
“这是丢了什么东西?”楚子胤摇着折扇问道,身后的解怜不屑的哼了一声。
杏儿这才发现原来楚子胤身后还站着个人,仔细一瞧,还真是个从未见过的美人,她心里惊呼了一下,才回了楚子胤的问题,道:“是一只猫,跟了小姐好多年了,可能通了人性,这小姐一走,它也不见了。”
“猫儿?”楚子胤疑惑。
杏儿直点头,“是啊,是只通身雪白的猫儿,眼睛是金色的,楚公子可有见过?”
楚子胤略显遗憾的摇了摇头,“没见过这样的猫儿,再说普天之下这么多猫儿,长得一样的也是不在少数。”
说到这里,解怜也不知为何就想起了那次深夜从檐顶上见过的猫儿,只是黑夜看不真切,也不知是黑是白。
“那猫可还有什么特征?”解怜刚问出口,就后悔了,这不是来查林家小姐的事吗?怎么就扯到猫身上了?
杏儿思索了一下,忽然间说到:“猫儿的脖子上系了一根红绳,红绳上有一个血红色的玛瑙珠子。”
解家老板心下一惊,那东西似乎是见过的。
第九章
此夜,空中挂着一轮圆月,皎洁明亮,如白瓷玉盘。周围浮动着一层薄薄云雾,月光从云雾中投射而出,形成几道光柱直穿而下。从地面仰望那月亮,它似乎是在散发着如薄雾般飘动着的光晕。
由于夜深,房间内格外安静,底楼传来的歌舞声和嬉笑声显得特别清晰。床上的小东西正熟睡着,从被窝里发出一阵轻柔的呼吸声。忽然间,小东西清醒过来,睁开双眼,一双琥珀色的金眸中流动着熠熠光彩,他朝着窗外看了看,接着跳下了床。
青芜慢慢走近窗口,抬头遥望明月,专注而认真。片刻后,他俯下身子,在他的周身渐渐飘散出一阵白雾,嘭的一声后,一只雪白猫儿便出现在了窗下,它的身边还散落着一件素白色衣服。
它抖动了一下胡须,金色的眼睛小心翼翼的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后,纵身一跃跳上了窗台。它顺着窗台跃到屋檐上,又往更高处跃了几下,敏捷迅速。它在鸾凤楼的顶端,优雅的站立着,探着脑袋。要是有人路过楼下,从底下往上看去,就会看到那只猫儿的黑色剪影像是身处在圆月之中一样。这时,月亮周围的光晕飘动的更为迅速了,都渐渐聚拢,将那猫儿缠绕包围,不消片刻,光晕就都消失在了猫儿的身体之中。
它眼中的金色越发的耀眼起来,它在屋顶伸了伸懒腰,末了,在屋顶跳跃几下后落回了刚才的窗台上。它站在窗台上朝漆黑的屋内张望几下,然后从窗台跃到地面,就在这落地一瞬间,猫儿倏地变成了一个裸身少年。
小东西光着身子觉得有点冷,他弯腰想去捡刚刚出去时落下的衣服,却发现地上的衣服不见了。
“虽是夏季,但入夜光着身子还是会着凉的。”莫迟行从阴影中走到他面前,伸手递给他一件素白衣衫。
小东西只愣在原地,一双灿金双眼看着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小东西的脑中反复出现这个问句,他真的是连一点莫迟行的气息都没有察觉。
以前也说过,莫迟行之前是雇佣军队的一员。在战火纷乱的野外,他最擅长的就是藏匿自己的气息,就连那嗅觉灵敏的野狼都察觉不到自己。
见小东西站着不动,莫迟行轻叹一声,把手中的衣服给他轻轻披上。
“早些睡吧。”他说完转身欲走。
小东西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角,莫迟行回头,他正泪眼汪汪的看着自己。
“阿行……”他欲言又止,“你……什么时候来的?”
莫迟行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其实自己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了,隐藏了气息后静静的坐在暗处,凝视着在床上熟睡的他。
“阿行,我……”他眼眶中转动的泪珠开始滚落下来,咬紧了牙不知所措,手还紧紧攥着莫迟行的衣角不放。
“这也是你的?”他问着,从腰间的革带里拿出一闪耀着红光的东西递到小东西的眼前。
小东西吸了吸鼻子,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后仔细一瞧,是玛瑙红绳。他静默片刻后点了点头,“这是送给你的,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了。”
小东西抬起头仰望他,像是仰望圆月一般。莫迟行看着他眼中的水泽,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流过,凉凉的,他拽过小东西拉着他衣角的手,把玛瑙红绳塞进他手心,开口说:“你走吧,不要再待在这里了……这个还给你。”
“阿行,是不是我骗了你你生气了?因为我是妖怪,所以你不要我了吗?”小东西上前两步想去抱紧他,却被他推开了。
“我从来就没要过你,明天太阳落山前,我不想在这里再看到你了。”他这么说的时候,表情比窗外的月光还要寒冷,他起身出了门,留下小东西一个人呆立在那里,眼泪簌簌而下。
莫迟行回到自己房间,闭上眼躺在床上,只觉得周围安静的可怕,眼前尽是小东西从猫身化为人形时的景象。经常在鸾凤楼出现的白猫以及缠着自己的少年。只要少年一出现,猫儿就消失了,而当猫儿现身的时候,少年又不见了。虽说他对神鬼之说向来是不信的,但世上也不会有这么巧合之事,特别是在这诡异的人命案连续发生之时。
他应该早就是察觉的,但内心却一直去回避开这个问题。只因他对那小东西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叹息一声,若是在那个刚入酉时的傍晚,他没有因为想要节省时间而走了捷径,那或许,自己就不会被那黏人的小东西缠上了。
那条巷子的小道是由青石板铺成的,平日很少有人走,石缝中长满了碎碎的杂草和青苔,要是脚下一个不留心,就会被滑倒。莫迟行刚走到巷口,就听到有人在说话,站住一瞧,巷子里一个男子正把一个瘦弱少年逼到墙角,一副市井无赖常有的痞样。
“喂,你小子倒是长得细皮嫩肉跟个姑娘似的,怎么想陪大爷我玩玩?”男子说着,摸了摸自己带着胡渣的下巴。
少年抬头睁着大眼怯懦的看着他,身后是陈旧斑驳的白色围墙,已无退路,他四下张望了一下,大概实在寻找求助,于是很顺理成章的,看到了站在巷口的莫迟行。要是摆在平时,他定然是不会去理会这种身外之事,但当他刚踏步想走,就听见那少年啊了一声,短促而清亮。他回过头去,少年那双灿金色瞳眸正迎着慵懒的黄昏夕阳熠熠生辉,像是附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箔,又像是一对清澈透明的金色琥珀,流动着盈盈光泽,如同能蛊惑人心一般。
莫迟行被他牵引了心神,不由自主的就上前把那个无赖之徒给撂倒在地。
男子在地上哎呦几声,一脸怒意的指着那少年,骂道:“打我干啥!是这下贱小子勾引的我!”
莫迟行俯身看了看少年,少年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衫,抬头望他,抿着嘴摇了摇头。于是,那无赖又被一顿好打。他把少年送出巷子,在十字路口与他道了别,并没有特别的留恋,只是走的时候忽然想,不知下次会不会再见面。
等他快拐出那条街道的时候,就听见了男子极其惨烈的喊叫声,他踌躇了一下,还是回身去了那条小巷,只是这次他看见的并不是能蛊惑人心的少年,而是一具犹如风干腊肉般的尸体,被木钉刺中眉心钉在墙上,而周围连一滴血都没有。
他走过去,见尸体旁边有个红色物体在闪着光泽,于是弯腰拾起,是一串玛瑙红绳。不知是不是夕阳的关系,那上面那颗红色玛瑙隐隐的折射出一层红色的融光,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附近的人听到喊声,也渐渐围拢过来,他鬼使神差的把那条红绳收了起来,默默退出了人群。
为何要救下那少年,又为何要捡回那红绳,连他自己也捉摸不透,可能真的是被蛊惑了。之后,他便常常能见到偷偷跟随自己的少年,以及那只在附近转悠的白色猫儿。莫迟行向来不喜欢被麻烦的东西缠上,这与他常年的军旅生涯有关。
在荒凉的边境地区,连天空都被大朵大朵如同铅块般厚重的云朵给遮盖起来,好似没有白昼。他从小无父无母,幼年时起就被收养他的叔父给丢进了雇佣军队,他们不比正规军队,只要守在自己的阵营,吃吃皇粮便好。只要有钱,他们便往哪里去,管他是打仗杀敌还是绑架暗杀,又或者是劫掠财物,什么都做。
莫迟行在沙场摸爬滚打十多年,眼见之处尽是鲜血和残破的尸体,他深谙在这个世道是不能亲近任何人的,因为一不小心,你就会面对重视之人的死亡或者是遭遇背叛。直到上一任君主把雇佣军队遣散前,他一直都是这么生活下来的。
军队被遣散后,他回了城,眼前是一片完全陌生的景象。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色彩斑斓的大街小巷,这里没有他的立足之地,当他流落街头不知该往何处时,他遇见了解怜,是解怜给了他容身之处,所以,他一直都小心翼翼的与解怜之外的人保持距离,尽量不与人有太多瓜葛。只是这回偏偏遇到了他……
楚子胤哄完解家老板入睡后,看了眼窗外天色,已是深夜。
他小心翼翼的推开房门,轻轻合上,准备离去。大堂内澜珞还在台上唱着曲,悠扬婉转,秦筝正带着一众小倌和宾客们喝酒玩闹,阵阵欢声笑语从楼底传上来,让此刻的二楼显得特别静谧,只有回廊里的几点灯火摇曳着。
月光从外头照进来,融融的铺了一地,如同一层薄霜。
吱呀——门轴间转动发出摩擦之声。
他向回廊深处望了望,有扇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隙。忽然间,缝隙间窜出来一个小脑袋,一个小小身影迅速闪出,跳跃了几下后,消失在了楚子胤的视线中。虽然灯火不算明亮,但月光却十分皎洁。他看的真切,在他眼前闪过的,是一只雪白猫儿,在猫儿的脖子上,还有一颗红色的似珠宝的东西在耀着融光。
“这倒有趣。”他自言自语说着,提步缓缓走进那未关的房门前。他记起来,这间房是属于那新来小倌的。
他推门进去。
“青芜?你在吗?”
房间内安静极了。空荡荡的。浪荡子在房间内转了转,没有找到想要找的人,于是他把腰间的玉骨折扇拿起,在身前晃了又晃,低声轻笑起来。
第十章
解家老板清早梳洗完,刚进书房,就见到浪荡子睡在弥勒榻上未醒,一手还抓着一本书。他走过去,静静俯视着他的睡脸一会后,拿起了他手中的书。这是一本古籍,封面的羊皮纸已泛黄发旧,印着几摊水渍,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他翻了几页,细细看了两眼。
“醒醒。”他拍拍浪荡子的肩膀,问道:“你昨晚没回去?”
楚子胤揉了揉惺忪睡眼,见着解怜,就拽着他把他往怀中一拉,紧紧抱在怀里头,在他耳边轻声细语说:“反正这天底下也没有比你还大的事了,连一刻都舍不得你。”
解家老板这回倒是没有挣脱,只是淡淡一笑,把那本古籍拍在他的脸上,“我看你是找着什么有趣的了,才舍不得吧?我这架子上的书也是你能随便乱动的?”
“解老板何必这么无情呢,好歹你也算是我的人了……”他说着亲亲昵昵搂上了他的腰,一手还不怕死的往下摸去。
解怜蹙了一下眉心后,又笑了,笑容妩媚勾人,那双碧玉凤眼中掩映出的色彩如同狐媚般能勾魂摄魄却又潜藏着危险光泽。他伸出纤长食指轻轻点在楚子胤的心口处,低声道:“不知这胸口道心脏的距离是多少,要不然楚公子你的手再往下一寸试试?”
这下楚子胤算是完全清醒过来了,他望着解家老板那闪烁着危险光泽的眼,忽然间觉得心口一紧,似乎有些痛楚。他知趣的放开了解怜,起身咳嗽一声,故作严肃的把那本书拿起放到案上,边说:“其实我想说,你这楼里丢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