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让你这样到地下去,会冷的……”颜音喃喃念叨着,想着,赵国和源国葬仪不同,源国人一向是火化后骨灰入土,而赵国则是尸身入土,可这土根本挖不动,这样……也算是把她埋葬了吧?颜音想着那日看康茂和珠儿脱下衣服,掩盖亲人的情景,觉得自己这样做是没错的。一想到珠儿,颜音便是心中一痛,不是恨,也不是怨,就是那样没来由的,心往下一沉,觉得空空的……
就这样,颜音随后便发现了第二具,第三具裸尸,看到那尸身裸体上惨不忍睹的伤痕,便不难猜到她们生前发生过什么,但又不忍去猜测她们生前发生了什么。
颜音像一只奔忙的蛾子,在雨中为那些凋萎的如花生命做着茧,希望她们可以逃脱苦海,羽化飞升。
颜音刚刚裹好第四个人,便听到嘤咛一声,那人竟然缓过一口气来。
“你没死?!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颜音喜极而泣。
“小妹妹,你……你是谁?”那女子气息微弱地问道。
颜音年龄尚小,又没剃发,一头长发被雨打湿披在肩上,面容又是十分姣好,那女子恍惚之中把他认成女孩,半点也不奇怪。
颜音不想在这些小事上纠缠,便顺着她的话答道,“我叫颜音。”
“颜音,好名字……是哪个亲王、郡王家的宗姬吗?”
颜音点点头,又道,“你等着,我找人来救你。”
“不要!”那女子一声尖叫,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了颜音的衣袖,“不要……他们都是坏人,不要找他们,会害了你的!”
颜音点点头,将那伞向前倾了倾,严严地遮住了那女子的上半身,自己后面的伤口,却完全暴露在雨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你们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离次取辱……离次取辱……太子殿下告诫得没错,可惜我们却没听他的话……”那女子喘息了片刻,又继续说道,“刚开始北行的时候,每天晚上,那些狗鞑子还给我们搭帐篷让我们歇息,后来就嫌麻烦懒得弄了,便让我们睡在车里。车里就那么一丁点儿大地方,大家只能坐着睡,不过也好,挤在一起,倒不觉得冷……”
颜音静静听着,心道原来她们晚上也不得好好休息,难怪一路上死了这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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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初八日,次相州,固新所押贡女均乘牛车,车两人。夜屯时,宫亲贵戚车屯于中,民间车屯于外,虏兵宿帐棚,人环其外。连日雨,车皆渗漏,避雨虏兵帐中者,多嬲毙。——靖康稗史笺证
六十九、涤洿剔秽一瓣香
“今夜的雨,实在是太大了,车子中积了半尺深的水,大家便只能坐在水里,有两个姐妹正来月事,身子本来就不好,这样过一夜,只怕早上便没命了,于是便有人大声呼喊,让那些源兵放我们进帐篷暂且歇息。可谁知道,这一进去,便是羊入虎口,大家都没了性命……不止那帐篷中的几个人,他们……他们怕受责罚,便又找了很多人过来,一起糟蹋我们……说是法不责众……”
颜音默然,想轻轻去牵那女子的手,想要去安慰她,却发现那手指上都是伤,两片指甲也脱落了下来,便又缩回了手。
“你听我说……”那女子有几分急切,“你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躲那些狗鞑子远一点,把脸涂黑,别给他们一丁点儿碰你身子的机会。但……就算是万一像我这样,被他们糟蹋了,也要好好活着,守得云开见月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会打败他们,接我们回去的!可惜我看不到了,但是你能!你还小,你一定能的!”
颜音说不出话来,只是含泪点头。
“若你哪天回到大梁,千万别忘了给我爹娘带个信儿,就说我在北边嫁人了,嫁了个汉人,他人很好,对我也好,日子过得很美满……让他们二老不要担心。”
颜音听了,落下泪来,用力点着头,“好!我一定带到!你家在哪里?”
“我家就在大梁城的甜水巷,北口路东第一家,那个最大的果子店就是。”
“啊!我知道那家,我还吃过那里的糖果。”颜音叫道。那一家,就是他和蒲罕一起买过糖果的那家店铺,那颗粽子糖,颜音最终还是把它吃了……很甜。糖就是糖,不管它的来历中沾染了多少悲苦,永远会对世人报以纯粹的甜。
那女子嫣然一笑,脸上似乎隐隐散着辉光,“大梁城的孩子,没有没吃过我家糖果的,我家可是百年老店呢!就连先皇小时候,也经常差贴身的内侍来我家买糖呢!”那女子说着,伸手从发髻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牌,“这上面,有我的名字……你拿着,作为信物。”
颜音接过来,凑在眼前细看,见正面写着“香药局”,背面写着“尚功沈知礼”,正是那女子的名字。
“香药局?是做官桂杏霜香药的吗?”颜音问道。
“是啊,那是口香,还有熏香,香垒、香球,香饼,香膏,宫中所用的一切香料,都是我们香药局配制的。还包括醒酒汤和香药饼儿。”
“啊!?那你一定懂医术,对不对?”
“谈不上懂,但必须得学,医术和烹调都要学,药、食、香,这三者本就是同源的。而且,调香的人,自己不能随便用香、用药,不能吃辛辣有气味的食物,每日早晚都要沐浴更衣……”那沈知礼本是面带微笑的说着,说到这里,突然面色一暗,“可叹我一生好洁,如今却死得这样污秽不堪。”
“你别这么说,你一点也不污秽,污秽的是伤你的人。”颜音一面说,一面用手轻轻整理了一下沈知礼凌乱的额发。
“谢谢你……”沈知礼微微一笑。
“那你给我讲讲好不好?怎么调香?怎么做香药?”
“好啊!”那沈知礼眼中,突然闪烁出了兴奋的光,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从香料的名字,来源,品性,到如何加工,拣选,调和,再到龙涎、沈脑、清和、清福等等异香的效用,各种香药的配方,做法……她说得痴迷,颜音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间雨已经小了,东方天空已经微微露出了曙色。
突然,说着说着,那低婉轻柔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了。颜音有些不敢置信,过了半晌才轻轻触了一下沈知礼的鼻端,发现她已经没了气息。
颜音怅然地直起身来,才发觉身后像刀割一样痛,两颊火热,头昏昏沉沉的,脚也酸麻了,一时迈不动步子。
似乎是起得猛了,颜音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要向后仰倒。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伸过来的一双大手,托住了颜音的背,随即颜音便感觉到被揽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颜音想去看,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那怀抱的暖,让他觉得心头一松,便放心地昏睡了过去。
颜音再度醒来,已是阳光朗照的午时,周遭鸟鸣啾啾,显得安静而空旷。
颜音心中有些纳罕,轻轻掀开车帷一角向外观瞧,发现原来周遭密密麻麻的营帐已经全无影踪,只剩下一片荒野,春草凄凄,随风摇曳。
颜音一惊,腾地坐了起来,这一下起得猛了,只觉得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每个骨缝中都像有无数蚂蚁在咬噬一般。
颜音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呻吟出声,慢慢挪动着身子,想要下车去看看。
突然,车帷一挑,戴子和探进半个身子,斥道,“臭小子,你终于醒了!给我回去乖乖躺着,再敢乱动,看我不打你!”
“啊?!戴神医!”颜音又惊又喜,但发现自己的声音是那样沙哑难听。
戴子和连拉带拽,摆弄着颜音躺好,拧着眉毛斥道,“身上有伤还跑到雨地里淋着,若不是我来的及时,你就没命了!你知不知道?”
颜音虽不懂医理,却也知道戴子和所言不虚,身上是蚀骨的痛,就连被笞责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痛楚难耐,喉咙中像有一把火在烧,一呼一吸之间,整个胸腔都像是被一把钝刀子割着一样。虽然自小多病,但从没有一次,病得如此难受。
“谢谢您……”颜音整个肩膀缩在被子里,两只小手抓着被头,眨着眼睛轻声说道。
戴子和轻轻拍了拍颜音的脸颊,笑道,“谢什么?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还有脸说谢谢?若不是你病着,真想好好揍你一顿。”
“我没有不爱惜身体,只是……她们太可怜了,我不能眼看着她们光着身子去地下,她们的爹娘要是知道了,还不得心疼死?我只是想用表缎帮她们遮盖一下,您说,我这样做不对吗?”颜音一脸企盼地看着戴子和,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认同的答案。
戴子和长叹一声,“对是对,但是你身上的伤那么重,还吃了止疼药跑到外面淋了一夜的雨,你说该不该打?你爹娘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心疼?”
颜音怅怅地摇了摇头,“娘已经死了,她不会知道的……”
戴子和又是一叹,这孩子,果然记恨上了父亲。
七十、风月初心少年狂
“其他人呢?那些帐篷怎么都没了?”颜音又问。
“他们拔营走了,去跟崇王的队伍汇合,这边只剩下几十个人护送咱们。”
“我睡了几天了?
“三天了,臭小子!怎么弄也不醒,差点坏了我的名头!”戴子和佯怒。
“阿古……那阿古呢?!”
“什么阿古?”戴子和不解。
“就是伺候我的亲兵啊,个子矮矮的,黑黑瘦瘦的。”颜音急得比手画脚。
戴子和摇头,“没看到这么个人,怕不是被调走了吧?你既然醒了,咱们便可以缓缓前行,待赶上大队人马,再找人问问看。”
颜音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这么胡作非为,怎么就没人管,谁给他们这么大胆子?那王宗慎呢?他死到哪里去了?!”
戴子和看这病恹恹的孩子板着脸厉声质问,倒真有几分小王爷的气势,心中有些好笑,但还是斥道,“这是你小孩子该管的吗?好好给我养病,乱发什么脾气!”
颜音不服气,嘟起了嘴唇,扭过脸不理戴子和。
戴子和无奈一笑,到底还是告诉了颜音,“听说,那日西边营地靠近河边,因暴雨河水涨了,营地淹了水,王宗慎带人去那边救灾迁营去了,这东边营地便失了管束,闹出这等事来……”
“死了多少人?”颜音轻声。
戴子和摇头,“不太清楚,似乎有十几个……另有几十个被糟蹋的,身子倒没有大碍。”
“那……父、父王有没有罚他们?”
戴子和又摇头,“人太多了,还在彻查,估计为首的几个是要处置的吧。”
颜音点点头,眉头紧蹙。
车,缓缓前行。
颜音躺在车里,轻轻咬着嘴唇,两只手紧紧攥着,全身都绷着劲儿。
“很疼吗?”戴子和问。
“嗯。”颜音点头。
“哪里疼?”
“全身都疼……”颜音有点不好意思,只觉得这话像是敷衍。
“你本就体寒,伤后又虚弱,那天晚上又淋了雨,寒入经络,需得慢慢拔除,搞不好要耗上几年的时间。”
颜音一笑,“没关系啊,有您在,总归能治好的!”
戴子和佯嗔,“你若还是这么糟践身子,胡乱吃药,神仙也治不好!”
“那您教我医理好不好?这样我就知道该怎么保养身子,也不会乱吃药了。”颜音打蛇随棍上。
“那要看你听不听话。”
颜音连连点头,“我一定听话!”
戴子和从行囊中拿出一本册子,递给颜音,“这是我写的,你自己看,权当解闷儿吧,看不懂的地方问我。”
颜音接过那册子,见封皮上写着四个字《儒门事亲》,便问道,“这是医书吗?怎么叫这样的名字?”
戴子和叹道,“我最初学医,为的只是能保住亲人的性命,只可惜……却没能如愿。”
“我也是啊……我也想要保护每一个亲人。”颜音点头。
“若是仇人病了,你会去医吗?”戴子和突然问道。
颜音歪着头想了片刻,说道,“若这个仇人是恨我的人,我当然会医,把他医好了,说不定他就不再恨我了,这样便化解了冤仇,岂不是很好?若这人是要害我的人,我要看看情况再说,若我不能自保,医好了他,他会马上害死我,那还是不给他医病比较好。”
“若这个人当时不会害你,但你知道,他迟早会成为你的敌人,你怎么办?”戴子和的神情,有些迷离,像是想起了很久远以前的旧事。
听了这话,颜音突然便想到了那个真正的太子康茂,他当时没害自己,但是此番南回,必然会成为源国的心腹大患。若他病了,自己能治,会给他治疗吗?……应该会吧?因为他并不是病好了马上就会对自己拔剑相向的人,他那日也放过了自己,也只是因为珠儿说自己对他们有恩,他应该是个恩怨分明的坦荡君子吧?其实他若是当时把自己杀了,也并不过分,毕竟两国交兵,相互之间,都是仇人。
想到这里,颜音点点头,“会救!因为谁也不知道将来的事情会怎样,今天是你的仇人,也许明天就会成为朋友也未可知。”
戴子和听了这话,不由得一笑,揽过颜音的身子,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轻轻为颜音揉捏着肩背。
车子只走了两日,便赶上了大部队,但颜启昊却并没有过来看望颜音。
颜音这一行人,也并没有跟大队人马混在一起,只是若即若离的跟在最后面,像是要防着颜音跟那些赵国人接触一般,甚至似乎也防着颜音,不让他跟源军接触。
“小郎君!”车外一声呼唤,让颜音又惊又喜。
“阿古!”颜音一跃而起,猛地拉开了车帷。
却见阿古被两个兵卒押着,站在车前,他一见到颜音,便跪下磕头行礼。
待阿古站起来,颜音才发现,他的右颊上,刺着一枚崭新的,拳头大的奴印。
“你的脸怎么了?!”颜音惊问。
阿古淡然一笑,“小郎君,对不起,那日夜里,我从家里回来,却没有径直回来找你,因为心中烦闷,喝了些酒,便跟那些人在一处鬼混了一夜……这一次王爷处置了一百多人,犯事儿的人,凡是奴籍的士兵,一律在面颊上刺字,遣回军奴营,终生不得脱籍、升迁。所以……我要走了,特别来跟小郎君告个别。”
颜音大急,“你不是有脱籍文书吗?
“那东西……我已经给我大哥了,从此以后,我与父兄,与那个家,再无瓜葛,我脱的不是这个奴籍,而是那个家的家籍。”阿古说得云淡风轻。
“可是……我不要你走,我去求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