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及离开那一日,沈絮拉着他坐在大门外,劝他自谋生路。
那时的自己是如何做的?
将那二十两银子塞到他怀里,恼羞成怒要跟他走。
一切一切,都恍惚得像是前世。
临清许久没有回过神来,眼前生起一层水雾,朦胧间都要看不清石阶上与沈絮并肩而坐的自己的身影了。
“临清?”略带惊讶和不确定的声音传入耳际。
临清闻声回头,睁大了眼睛,“师兄?”
包子の小剧场:
夫子出去倒茶,沈小宝偷偷从书房溜出来,从后院墙角的狗洞里钻出来,拍拍身上的土,走到大街上。
八月中秋节,娘(就是临清……)给他绣了一个荷包,沈小宝把荷包挂在脖子上,里头装着自己的零花钱。
桂花糕的香味吸引住他,他站在摊子前,眼巴巴看着冒着热气、香喷喷白软软的桂花糕,一只手指咬在嘴里,十分渴望的吸了吸鼻子。
卖桂花糕的大婶问他:“小宝,要不要吃?”
小宝点点头,缺了门牙的嘴口齿不清地问:“多少钱?”
大婶切了一块桂花糕递给他,“不要钱,拿去吃吧。”
小宝伸手接过,用力嗅着桂花糕的香味,“谢谢。”
看着小宝慢慢走远的声音,大婶摇了摇头,“作孽哦。”
败了又兴的沈府出了这样一个傻子少爷,真不知是幸还是孽。沈老爷偏又不再娶,守着一个男夫人,养着一个傻儿子。苏州百姓每每看到这个傻乎乎的沈少爷,都忍不住叹息一番,长大了该怎么办哦。
沈小宝全然不知大人的烦恼,小口小口吃着桂花糕,很认真地品尝它的好味道。小小一块糕点,不一会儿就吃完了,沈小宝一根一根手指舔过去,十分意犹未尽。
他正在换牙,娘不许他吃甜食,小宝馋得紧,抵不过院子里桂花树馥郁的香味,趁夫子不留神,便跑出家来。
大街上真热闹,卖什么的都有,还有赶着马车急匆匆不知道要去哪里的人,各种声音、各种颜色、各种香味,小宝走在街上,觉得耳朵、眼睛、鼻子都忙不过来了。
有人挑了一筐小鸡蹲在路边卖,小宝望到小鸡就走不动路,蹲在筐子前面一眨不眨地望着里头唧唧叫个不停的小鸡。
长着黄色绒毛的小鸡软软的一团,跳着小腿对着筐外面叫。小宝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卖鸡的人道:“你买吗?不买就不要摸。”
小宝问他:“多少钱?”
小贩看他呆头呆脑的,又穿得十分富贵,于是道:“二十个铜板一个。”
小宝把荷包里的钱倒出来,又铜板,也有碎银子,他分不清区别,全部摊在地上,仔细数:“一,二,三……”
等他数到十,就不知道怎么继续数了。
小贩眼睛发亮,“看你是小孩子,算你便宜些,这些钱一共给你三只小鸡,怎么样?”
小宝想了想,算不出来,“好吧。”
小贩心里乐开了花,伸手就要去捡地上的银子,小宝眼睛全在毛绒绒的小鸡身上,挪到一边不去管钱,让小贩自己捡。
小鸡好可爱啊,小宝的眼睛弯成了两弯月牙。
“光天化日,竟敢行欺客之事,这位小哥好生大胆。”一只手捉住了小贩想去捡钱的手。
小宝捧着一只小鸡,仰着脑袋望过去。
一道长长的影子落在他身上,小宝眯着眼睛,看到那个人的脸。
他窝着嘴,呆住了,脑袋里漫天打转着娘教过的一句诗。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第四十八章
临沅快步走过来,握住临清的手,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真的是你!”
临清傻傻望着师兄,许久都没从这意料之外的重逢里回过神来。
自他离开师门,已经两年时光,记忆里的故人高了瘦了,越发清俊磊落,明明还是同一张脸,临清却快要认不出了。
临沅激动道:“我听到沈府抄家的消息,就一直在寻你,可晚了一步,怎么也打听不到你的消息,师傅很为你担心,天天念着你如何了。今日竟能在这里遇到你,真是上天给的缘分。”
小时候虽然没少欺负过这个师弟,但到底师承一脉,临清被抬去沈府时,师傅都气病了,一众同门也是义愤填膺,无奈寄人篱下,只能眼睁睁看着临清被人折辱。后来听说沈府没落了,师门上下都为临清担忧,只是事情来得突然,还没来得及打听,人已经没了踪迹。这半年里,临沅没有哪一日不念着这个小师弟,怕他被卖去做奴做婢,但他能出来打听的功夫有限,以是久久没有得知临清的下落。
如今见了,临沅感动得眼眶都红了。小师弟瘦了憔悴了,穿得又这样朴素,全身上下只有头上那根玉簪见得人,实在无法不叫临沅心中凄苦。
临清的眼泪也慢慢出来了,他在这世界上,最亲的人便是这帮师兄师姐还有师傅了,此时见了故人,这两年多受的委屈便像找到了倾诉的对象,一股脑全涌上来。临清鼻子一酸,扑进临沅的怀里,呜呜哭起来。
临沅被他哭得心都要碎了,想到小师弟受了许多苦,临沅心里难受极了。
临清哽咽道:“师兄,师兄……”
临沅紧紧抱着他,小时候糯米团子一样乖巧可爱的小人儿,尽管也被这个使唤去烧水那个使唤去洗衣,可依然是大家疼爱的宝贝,练习的空当,每个人都愿意抱在手里逗一逗。被大家保护着长大的临清,怎么就吃了这样多的苦呢?
临清渐渐收了眼泪,从临沅怀里挣出来,红着眼睛一双眼睛,像雪白的兔子一样委屈。
临沅问他:“你去了哪里?我怎么找你也找不到。”
“我和沈少爷在陆山村落了脚,现在就住在那里。”
临沅不用问,光是摩挲着临清粗糙的手指,就知道他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我真后悔当时没去同张少爷求情,让他留下你。”临沅咬牙道。
临清黯然道:“你去求情,张少爷也不会听,我们这样的人,命运从来都是握在别人手里的。”
临沅听到这话,心里一片苦涩。他们虽是琴师,可养着他们的却是张家少爷,张澜愿意把他们送给谁,他们都无力反抗。比起家宠,他们并好不到哪里去。临清之后,陆续又被送走了几个,临沅再扼腕,也左右不了半分。
“你同我回张家,我求少爷留下你,我既重遇到你,必不会再叫你流落在外。”临沅坚决道。
临清摇摇头,“我……我没有面目回去,没有脸见师傅……”
“当年我没留住你,遗憾至今,今日无论如何不会再放你受苦,你跟我回去,师兄定要让少爷把你留下。”
“我……”临清心里既感动又心酸,离开师门近两年,他对师傅、师兄师姐的想念从未减淡,日夜盼着能再见一面,有时晚上做梦都梦到从前学琴的日子,醒来时眼泪打湿了脸庞。
可真遇到了,他却又不敢见了。
近乡情怯。
他怕以这副狼狈的样子再见师傅,怕他们问起他与沈絮,怕他们会看不起自己,怕他们露出同情的神色。
他像一颗被丢弃的棋子,在外头淋了雨沾了泥,再拿回去也凑不成一幅棋了。
临清轻轻摇头,“师兄,谢谢你的好意,临清心领了。我……不想回去……”
“临清——”
“但我确实要去一趟张家,既然在这里遇到师兄,便麻烦师兄带我去一趟张府,替我通报一声张少爷,沈少爷有事相求,望他顾念旧日情谊,能够见我一面。”
临沅定定望他半晌,知他从小性格倔强,一时半会定劝不动,不如先把人哄回张家,看师傅他们能不能把临清劝住。
临沅点头道:“好,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张少爷。”
一路上,临沅不断询问他的情况,临清简略跟他说了,并告诉他自己这次来的目的,临沅又感慨又难过,为小师弟这般颠沛流离心疼不已。
到了张府,临清又有些迈不动步子,但为了沈絮的嘱托,还是咬牙同临沅进去了。
张澜正在家中纳凉,张家做的丝绸生意,如今正是收蚕丝的时节,丝栈忙得人人只恨少生了两双手,张澜这个纨绔少爷却悠哉坐于自己庭中,喝着冰镇梅汁,手捧一卷传奇演义,好不快活。
听得临沅求见,张澜立马扔了书奔过去。
临沅牵着临清立在前堂,临清有些紧张,手心都出汗了,临沅却不嫌弃,依旧握着他的手,用眼神示意他不要担心。
“临沅!”张澜一阵风似的奔过来,脸上喜气洋洋的,这位冷美人愿意主动找自己,倒还是头一回。
跑近了,张澜止了脚步,看到临沅牵着个清秀的小公子,正在擦他头上的汗,眼里尽是温柔。张澜抿了抿嘴,有些不高兴。
他整整衣服,慢慢踱过去,预备拿出些少爷架子来。
“你找我?”
临沅听到他的声音,连忙拱手恭敬道:“少爷。”
张澜瞥了一眼临清,“这是谁?”
临清心里不免有些难过,自己在张府好歹也呆了几年,这个主子却不认得自己。
“少爷,这是临清,琴班的小师弟。”临沅道。
张澜仔细想了想,似乎有那么一点印象,“你,你是被沈絮讨去的小琴师?”
临清怔了一下,赧然道:“少爷,正是临清。”
张澜立马抓了他的手臂,激动道:“沈絮如今在哪里?”
临清被他的热情下了一跳,又把同临沅说过的再说了一遍。张澜越听越难过,眼眶都红了,唏嘘道:“我和墨怀也算总角之交,万没想到他竟会遭逢此难,我却些微之力都未尽到,真是罔对他一番情谊。”
临清安慰道:“张少爷无需自责,天命所在,怨不得旁人。”
“他如今做个教书先生,实在埋没一声才华。你这就带我去见他,无论如何我也要将他带回来,不让他再受苦。”
临清总算知道临沅的口吻是同谁学的了。
“圣旨下令三不入,沈少爷如今只能在村镇落脚,张少爷的心意,临清替沈少爷先谢过了。”
“那,那我给他弄处好点的屋宅,想到他还住着漏雨的屋子,我就难过得要哭了。”
临清:“……”
临清哭笑不得,真不知道这位张少爷哪里这样好的想象力,他明明捡着好的话说了,张澜却还能自行将沈絮想成那副凄惨模样。
“张少爷,”临清打断他的话,怕他会越来越激动,“我这回来,便是有事相求。”
话题回到正轨,张澜从来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一下就正色道:“什么事?”
“沈少爷的学生里有个王姓学生,天资聪颖,今年才十二,便得了举荐参加乡试。我这回便是伴他过来赴考的,沈少爷念及我们二人在苏州城无亲无故,便让我来张府寻少爷你,望少爷念及旧日情分,能……能收留一二……”
最后几个字,临清几乎是涨红着脸说的。
换做平时,这样的话他一定说不出口,可如今,前头无人为他遮风挡雨,背后还有一个王子骞要靠他照拂,临清不得不咬牙低头,努力做个大人样子。
他们盘缠实在有限,能省则省,如果张澜愿意收留,最好不过。且张府与官府结交甚好,能借机为王子骞选个老师投入门下,对王子骞来说,无异于得了日后平步青云的凭依。
所以临清尽管觉得难堪,还是咬牙把话说出口了。
张澜立刻道:“自然是要你们来这里住的,若不是墨怀入不了城,我恨不得现在就去把他也接来。莫说住一两天,便是要长住,我也愿意得很。”
临清感激道:“谢谢张少爷……”
张澜道:“说来惭愧,你叫我一声少爷,我对你却是一点主仆情分都未尽到。从前你在府里,我都没见过你,不是临沅带你过来,我定会以为这是来讹钱的骗子。”
临清:“……”
张澜的优点是直爽,缺点便是太过直爽。
心里有什么话,嘴上就怎么说出来,半点不走脑子。下人听了,只得受着,那些少爷们听了,没少跟他动手,也就一个沈絮性子随和,不跟他计较。以是沈絮不见踪迹后,张澜的日子着实寂寞许多。
“那位小举人现在何处,我派车去接他过来。”张澜道。
“不敢劳烦少爷,我这就去带他过来。”临清道,“多谢少爷肯留我二人住下。”
张澜道:“沈絮的家眷便是我的家眷,自当仔细照应。”
临清:“……”
临沅:“……”
张澜丝毫不曾察觉二人的窘迫,扬声道:“管家,管家,备马车。”
第四十九章
张澜让临清留下等着,先去同师傅见面,但临清坚持自己去,不愿麻烦张府跑一趟。僵持不下,临沅道:“我陪师弟去吧,路不远,不必驾马车了。”
张澜撅嘴道:“那我也一起去。”
临沅如何不知道这少爷的心思是在自己身上,只是他还指望张澜能替自己把小师弟留下,再不高兴张澜的纠缠,也只能堪堪忍下。
三个人坐在马车里,临沅伴着临清坐着,张澜伴着临沅坐着,嘴里和临清说这话,一双爪子却是在临沅身上拨来拨去,临沅咬牙硬忍着,才没把他掀开。
临清只以为这位少爷好玩,也没有多想。
一路到了客栈,刚下马车,张澜看着眼前这简陋的屋子,立刻就哀呼道:“真是可怜,你怎不早些来找我,还在这里住下?”
客栈的老板以及大堂里吃饭的客人,闻言全都拧起眉头,更有人摩拳擦掌,一副要揍人的模样。
张澜浑然不觉,还在那里抹眼泪,心疼临清遭罪了。临清头大不已,赶紧拽着他离开。
“哎哎,怎么又出来了?”张澜不解道。
“客栈简陋,不敢叫少爷屈尊,我上去叫子骞下来,请少爷在马车里稍等片刻。”
张澜见临沅也要跟去,立刻道:“我也去我也去。”
临沅怕他口无遮拦真惹出什么事来,只得留下陪他一起等。张澜满意了,抱着临沅的胳膊,把他往马车里拽,“进来等,外头太阳大,别晒坏了。”
临沅只得任他乱占便宜,一口气憋在胸口发都没处发。
临清上去接了王子骞,略略给他介绍了如今的情况,王子骞乖巧点头,两人快快收拾了行囊,下楼结账。
老板的态度很是不满,大概是因为张澜那一句“真是可怜”,临清也无从解释,只能快些付了房钱,灰溜溜地离开。
到了马车旁,临清道:“少爷。”
张澜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脑袋,“好了?”
王子骞恭敬道:“张少爷好,学生子骞,承少爷照应了。”
张澜正欺负临沅得正欢,有些意犹未尽,但也不好叫二人在外头站着,只好放开临沅,道:“上来吧。”
马夫把王子骞抱上车,又将临清扶上来。临清钻进马车时,瞟见临沅一脸绯红,脸上是愤愤不甘的神情,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临沅心里真是气得发涨,平素在张府,他躲张澜都躲不及,若不是为了临清,他决计不会主动找张澜。
唇齿间还留有梅汁的酸甜气息,临沅狠狠咬着嘴唇,手都快把自己的大腿掐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