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小孩听得如痴如醉,连临清都感觉仿佛又回到了那秀丽多姿的苏州城。
不知谁说了一句停雨了,所有人都往外头看,只见天地间不知何时已一派澄澈,水雾氤氲成山间淡淡的烟,空气清新,景色秀丽,暮霭烟渺,群山新洗,好不心旷神怡。
“回家咯!”一群小孩闹哄哄地跑出屋子,拿了各自的书包,晃着小手同夫子再见。
沈絮含笑看他们跑远,回过头,临清还裹着个被子,露着个小脑袋似乎在思索什么。
沈絮过去摸摸衣服,道:“还有些湿了,先换上,回家再洗个热水澡。”
两人出了学堂,天已向晚,小路浸了雨水,沾起泥点,临清送来的伞没派上用场,被沈絮夹在臂下。
临清的鞋子还是湿的,踩着那泥路,愈发沾起一堆泥巴,沈絮比他好一点,但也是走得艰难。
沈絮偶然回头,看到临清提着裤脚,走一步滑一下,像刚学步的小儿,不觉好笑,他将手里的伞递过去,“我牵你吧。”
临清怔了一下,慢慢握住伞尾。
心里涌过一股暖流,他贪心地想,如果这是沈絮的手,便更好了。
窄小的田间小路,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油纸伞横在中间,像月老粗心遗落的红线。临清痴痴望着前头那人的背影,望着他高高的发髻、宽宽的肩膀、略显瘦削的身躯、握着伞柄的指节分明的手,望着望着,便觉得一颗心要跳得从胸口蹦出来。
为什么欢喜了一个人,光是看着,都觉得心跳难耐。
不想只是看着,想要更靠近,想要握他的手,吻他的唇,想把心口难言的心意全部告诉他,想让他知道自己欢喜他,想让他也这样欢喜自己。
“沈絮……”临清不觉出声。
沈絮回头,“怎么?”
临清对上他清朗的眸子,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不会欢喜自己的,说了也白说,还是就这样默默欢喜着他吧。
临清别开头,轻声道:“没什么……”
一只手却抚上他的头顶,临清迷惑地抬起头,看到沈絮温柔的面庞。
“别担心,我没有难过了。”沈絮柔声道。
临清慢慢红了脸。
这样……也好……
日子归于平静。
春末夏初,白日长了,天气热了,田间绿意葱葱,农人劳作其间,耕牛哞哞,虫蛙鼓鼓,一派生机盎然之景。
临清抱着兔子坐在院里的树下,暖风吹得人浑身都舒服极了,他觉得懒洋洋的,眯着眼睛打盹。
迷迷糊糊梦到沈府的那个小院儿,一间挨着一间,住了十几个女子,各个都是沈絮的心头好。
自己那一间是最角落的,不仅那呆子把自己忘了,有时连下人都忘了这里还住着一个男夫人,膳食总有一顿没一顿,夏日落了酸梅,冬日落了炭火,若放在宫里,这一处就是活脱脱的妃子冷宫。
临清梦到那一日自己坐在院里伤春,心头郁郁之时,听到隔壁传来熟悉的声音。
便是沈絮来了。
隔着一道墙,他听到沈絮和舒云在嬉戏,沈絮问她在做什么,舒云说在绣花,沈絮问她绣了什么,舒云说绣了一双鸳鸯。
沈絮便笑道,绣那假鸳鸯作甚,有这好辰光,不如做对真鸳鸯。
笑声往那房里去了,临清面红耳赤,心却绞成一股麻。
是第几次听到这样的声响了,起初还担心那人会往自己这头来,若来了自己要怎么躲,可渐渐的,发现那人根本不记得这里还有一个他,别说来了,问都不曾问过一声。
慢慢的,也就不存期待了,可听到他的声音,还是会不自觉尖起耳朵,怕漏了他的哪一句话。
见不到人,听听声音总是好的。
不然这漫漫长日,如何打发。
临清醒来时,脸上有湿湿的泪痕,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怕这样平和的日子有一日会失去,怕从前那样的孤单有一日会回来。
他静静坐了一会儿,眼泪慢慢收了。临清锁了门,打算出去走走。
夏日的气息浓了些,四下除了绿还是绿,走了一会儿便觉得热,田里的农人只穿着短短的薄衫,时不时直起身子擦擦额上的汗。
看着其他人的田地都稻苗葱郁,临清不由得想起自己那块失败的小田来。脚步踱到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倒也是郁郁葱葱,不过都是杂草。
临清望一眼别人的田,再望一眼自己的田。
惨不忍睹。
怀里的兔子嗅到青草的香味,扑腾着要下来。
临清摸着它的毛,慢慢把它放到地上,跟它打商量:“我放你吃草,你不许乱跑,就在这里吃,乖乖的。”
小兔子像是能听懂人话,果真立在那里不动,埋头啃青草。
临清蹲在它旁边,一下一下摸着它柔顺的毛。
这是沈絮送他的兔子,临清照顾得十分用心,一些心里话也会忍不住同兔子倾诉,仿佛说给那呆子听了一样。
“絮儿,青草好吃吗?”
小兔子动动耳朵,小嘴巴一撮一撮的。
“絮儿,我最近总梦到以前,梦到我在那个院子里很难过。有时我觉得,现在住在这里也许才是一场梦。哪一日醒了,便又是在那个院子里了。”临清轻轻叹气,“我真怕呀,那个院子就像一个鸟笼,不,比鸟笼更难过,金丝雀尚有人逗弄,那小院却从来没有人来过。”
他失神地望着田里的水,片刻后又自嘲地笑了笑。
“我要得太多了是不是?可人总是这样贪心的,得了一点,便想要更多。从前他不来我院里,我便盼着能同他日日在一块儿;在一块儿了,又盼着他能不那样游手好闲,快些打起精神;如今他看开了心定了,时不时还会对人好了,我又盼着他能对我更好,能像我对他一样对我……”临清望着水上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张清秀而略带忧郁的脸,他轻轻问:“我太不知足了对不对?”
水里的人儿不说话,只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静静望着他。
影子忽然漾开了,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临清收回思绪,循着水纹好奇地张望。
又是一声水声,一道青色的影子摇曳而过。
临清看清了,是一条两三寸长的鲫鱼苗儿!
这荒了的田里居然生了鱼苗儿,临清惊喜不已,忙站起身围着田转悠起来,仔细看里头藏了几尾。
一条、两条……临清喜出望外,这方田里居然藏了十几尾鱼儿,真是无意插柳柳成荫。
临清欢喜极了,这十几条鱼苗可真是天赐的的宝贝,养大了指不定可以卖些钱回来。他还记得沈絮给他说过的愿望,要在镇里开一间琴馆,让他做教琴的先生。临清不求去镇里,能在镇里教教孩子便足矣。
他抱起兔子,急匆匆奔去学堂,想要告诉沈絮这个好消息。
跑到半路,正巧遇见了放学的孩子,抓着临清问他去哪里,邀他一起捉迷藏。
“我找夫子,下回再同你们玩。”
小孩歪着脑袋,“夫子和王子骞回家了,哥哥你同我们玩吧。”
临清略略诧异,心道沈絮莫不是去家访了?可若晚归家,总会提前同自己说一声的呀。
许是乡试将近,特意去给王子骞辅导?那何不在学堂呢?
临清忽然想到了王潸然,那个美丽大方的女子。
沈絮同她很聊得来呢,经常夸她才学高,还为她家里的境况叹气担忧。那样好的女子,沈絮会不会喜欢了……
心里一个咯噔,临清觉得自己想多了,却又止不住地猜测。两厢犹豫,他咬咬牙,到底还是拔腿往王子骞家的方向跑去。
第四十三章
沈絮看了王子骞新作的一篇文章,给他点了其中几处问题,而后放下纸张,换了略忧伤的语气,道:“我从前在苏州还有几个认得的朋友,你可以拿着我的拜帖去寻他们,若能替你引见知府便是更好。只是我如今落难,没有把握他们会念旧情,你到时且去试一试,希望能有一个照应一二。”
他从怀里掏出写好的地址与署了自己名字的拜帖,郑重交到王子骞手中。
王子骞眨着明亮的眼睛,感激道:“谢谢夫子。”
沈絮摸摸他的头,叹气道:“我帮不了你太多,只盼你得逢高中,莫辜负一身才学。”
“子骞定不负夫子所望!”
沈絮看着他坚定的神情,微笑道:“无愧本心即可,无需顾念旁人的期望。”
王潸然送来清茶与糕点,“夫子累了罢,家里没有像样的东西招待,一点自己做的槐花糕,夫子尝尝。”
沈絮拿起一块尝了口,笑道:“王小姐心灵手巧,与我九妹的手艺相仿。”
王潸然将茶轻放到沈絮面前,“子骞说九小姐冰雪聪明聘婷可爱,潸然自愧不如。”
“你无需自谦,我九妹只是些小聪明,人也泼辣得很,及不上王小姐十一。”
王潸然但笑不语。
沈絮望着王子谦捧着糕点专心吃的天真模样,不由叹气,还是为他孤身赴试担忧。
王潸然知他叹气为哪般,愧疚道:“是我拖累了他。”
王子骞放了手中的糕点,摇头认真道:“好男儿当志在四方,若连赶考都畏惧,子骞便愧对姐姐教养。”
王潸然一怔,眼中慢慢涌上温柔,“你这样体谅,我真不知该说什么了。”
沈絮看他二人姐弟情深,也为他们感到宽慰。
“子骞说得对,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男儿当多历练。”沈絮拍拍王子骞的肩膀,眼中充满鼓励。
临清来到院子时,看到的便是沈絮和王潸然相谈甚欢的景象。
彷如心中的预感忽然应验,临清本就怀着伤春的郁郁之情,此刻更是心头一颤。
王子骞看到了他,扬声欢快地唤:“临清哥哥!”
沈絮停了和王潸然的对话,转头望见了临清,有些诧异。
“你怎来了?”
临清站在那里,感到眼睛有些酸。
王子骞奔过来,抱住他的腿,仰着脑袋委屈地道:“哥哥,你许久没同我玩了。”又摸摸临清怀里的兔子,“长大了些。”
临清摸摸他的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王潸然笑道:“快让哥哥过来坐。”又站起身,“小公子坐,我去泡杯茶来。”
王子骞牵着临清走过来,沈絮笑道:“怎会过来?找我,还是找子骞?”
临清怔怔望着他,许久都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下午时候做的梦渐渐涌上心头,临清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难受得厉害,好像下一刻就要流下眼泪来。
沈絮挥挥手,“怎么不说话?”
临清收回目光,低下头去,“我来找子骞玩。”
王子骞听了立刻高兴地拍手,他邀了临清许多次,但每次都有其他的事打断,没想到临清真的会来家里找他玩。
沈絮笑笑,“真真小孩心性。”也没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照常回家,反是来了王子骞家。
临清抿着嘴,觉得委屈到了极致。
王潸然泡了茶过来,招呼临清吃点心,王子骞拉着临清的衣摆问他玩什么,王潸然笑道:“夫子在这里,你还敢贪玩。”
王子骞瘪瘪嘴,不敢说话了。
沈絮道:“无妨,让他玩罢,总是念书也不好,当玩则玩。”
王子骞得了夫子首肯,连忙道:“临清哥哥难得来找我玩,姐姐你忍心让临清哥哥失望吗?”
王潸然不禁笑了,“你便这样滑头。”
沈絮道:“临清,你同子骞玩去罢。”
临清抬起哀伤的眼睛,望了望沈絮,又望了望王潸然,觉得他们两个是那样的般配。他只能和王子骞这样的孩童戏耍,沈絮却欢喜与那样知书达理的人谈天。
临清站起来,颤声道:“我,我先回去了,改日再同你玩。”
说罢,抱着兔子慌慌张张跑走了。
王子骞茫然不已,唤着临清,却只能看着他跑远了。
回望二人,也是一脸迷茫。
沈絮起身道:“失礼了,我先追去看看,怕是有什么要紧事,不敢当人面说出来。”
王潸然点头道:“夫子快去吧。”
沈絮告别二人,匆忙追随临清而去。
临清边跑边擦眼泪,一面觉得自己哭得毫无由头,一面却又止不住眼泪。下午的梦做得人心中戚戚,如梦又似真,叫人怔忡惆怅。看到沈絮与王潸然言笑晏晏,他便又想起从前独守空院的寂寞,难受到眼泪落下来。
春愁飘忽如柳丝,缠绵缱绻,捉摸不定,却又撩得人郁郁寡欢,久久不得从那凄凄愁绪里清明开来。
千湖不载,薄暮风紧,村人牵着老牛悠悠而归,临清望了,更觉此身凄凉。
他不懂自己怎么了,望见什么都觉得难过,好像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个人似的。
临清奔回家,躲进里屋拼命擦着眼泪。
沈絮后他一刻回来,一进屋便看到小公子躲在床帘后微微颤抖的身影。
“临清,”沈絮慢慢走过去,小心坐到他旁边,“怎么了?”
临清不肯转过来,拿手捂着眼睛,只希望眼泪早点停下。
“为什么哭?”沈絮的手轻轻放在他肩上,声音温柔得像晚来南风。
临清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心里想这样温柔的声音,王潸然也听过的。
沈絮被他哭得有些心慌,“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什么哭得这样厉害?谁欺负你了,还是兔子生病了?”
临清摇头,什么也不回答。
沈絮不断问他,柔声安慰着他,可临清只是一直哭着,发出可怜的呜咽。
他伤心地想,自己果然是贪心的,不管如何安慰自己只要留在他身边就好,可伴着了,就想要更多,食髓知味,得了一点好,就想要更多好。
可沈絮给他的好也便只有这一点了,再要便没有了。
他把自己当做弟弟的,他不喜南风的——他甚至都忘了把他讨来的事。
如今再去计较误会的源头,已没有任何意义。然而这个误会,沈絮忘得一干二净,却让临清失了自己的心。
可是失了的心该找谁讨回来呢?
向那同他开了个玩笑的沈絮吗?向那玩弄众生的翻云覆雨手吗?
向谁讨也没有用,向谁讨也讨不回来。
相思之苦,只能自己受着。
怕去问一声我若欢喜你你可愿欢喜我,怕让他看破自己的心意,怕他会不知所措、躲开自己,怕自己最后的一点骄傲碾碎于那人的无意。
这些道理,从来都懂,若肯甘心做那不言语的红袖添香,又哪会有这样多的烦恼。
便是不甘心自己的心意不得见天日,才会去奢望,才会去渴盼。
说到底,只是那佛经中所言的求不得。
求而不得,爱而不能言。
临清坐在院子里逗兔子,沈絮在身后担忧地望着他。
小公子近来精神愈发不济,那个整日训人、闹别扭、耕地做饭的朝气少年,像换了一个人般,变得心事重重,愁眉不展。
那日临清大哭了一场,哭到最后沉沉睡去,也没能吐露缘由。
沈絮思来想去,以为他莫不是累了,几个月来实在辛苦,兴许是想家了。可安慰来安慰去,临清却始终不快乐。
沈絮走过去,蹲下身子,扶着临清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
“临清,心里不开心吗?和我说说好不好?”沈絮柔声问。
临清哀伤地望着他,轻轻别开了视线。
沈絮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样了,从前也见过小妾伤春悲秋,感怀时节变迁、红颜易逝,却不懂临清为何也会露出像她们一样悲伤的神情。
莫非是他有了喜欢的人,被那人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