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厉深深看了他一眼,轻轻摇晃了手中的茶杯,沉声道:“你也不小了,都三十二了。还是说,你要等到七老八十了再提孩子?”
迟御抿了抿唇。
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
情感的延续?或是家庭生活的累积?
或许一对夫妻的感情到达了临界点,顺理成章便孕育了一个小生命。而这个小生命又将他们的人生完全打乱搅和在一起,以至于他们将要负担起另一个新生命。教导,养育。
可这都和迟御和秦肃没太大关系。
至少,迟御从没想过孩子的问题。
他和秦肃,是当真聚少离多的。
一开始谈恋爱,姑且把那两年的纠葛算作恋爱吧,就是电话或短信约定后在某个酒店度过的火辣的夜晚。而当这样的约会从酒店延伸到饭店,再延伸到彼此的公寓,双方便都明白,彼此的意义不止于床伴了。
而后,莫名其妙便成了婚。婚后依旧各自忙各自的,只多了一个叫做“家”的落脚点,在忙碌到烦躁或是偶尔寂寞的时候能有个休憩的地方。
迟御一度很费解这样依赖于荷尔蒙和肾上腺素的感情为什么会逐步加深到现在这样,而他为什么会莫名对一个男人情深至此。他本身也是控制欲旺盛的男人,习惯了做别人的依靠。可秦肃却完全是一个更加霸道,又更加果决的能叫人害怕的男人。
大男子主义的劣根性秦肃多多少少都有,而迟御自觉自己也没资格评论他。
迟御后来想,或许是因为他天性并不是真的那样坚强,而只是习惯了表现出强大。
承认自己的脆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也说不上多么难。
他以前不敢承认,可当情感被某个难言的“东西”钻了空子,他平白多了几年的经历,平白在其他世界逛了几圈后,他便明白,人总该正视自己的。
那些因为时代背景,或是成长经历而变得不同的个性,和说到底是同一个人的灵魂,造成了他和秦肃在不同世界不同的性格。可即使是这样,两个人的处事风格依旧是一样的。可即使是这样,他和秦肃依旧在或顺利或坎坷的路途过后走到了一起。
那大概就代表,迟御和秦肃,注定会走到一起。
迟御相信缘分。况且他和秦肃,本来就是缘分的真实写照。他和秦奕走过了青春最单纯最美好的时光,最终还是分开,而他和秦肃,明明没有什么交集的理由,却还是走在了一起,还将继续走下去。
那承认他和秦肃就是天生一对,也没什么不好。
承认自己不如自己想象的坚强,也没什么不好。
他也希望有一个人可以依靠,至少在他感到疲惫的时候有一个怀抱不问理由地张开。
对于男人来说,身体关系或许真的比单纯的情感关系来的靠谱。柏拉图式的恋情太过美好,而他和秦肃都不是这样的人。对于他们来说,情感的产生,最初还是来源于那些本该独自守过的寂寥的夜晚里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
这样的感情,大概容不下第三人的出现。
抚养一个孩子,就得承担他的启蒙,引领他走上人生的路。这会花去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很多的精力。迟御一点儿也不想原本美好的二人世界的夜晚,可以聊聊天玩玩情趣游戏或是在床上翻滚的夜晚,会出现两个人关于孩子争执或是讨论孩子的教育,规划孩子未来的路这样的场景。
于是迟御把杯子里温热的茶水咽下去,盯着杯底细碎的茶叶渣,轻声道:“爸,还是那句话,提孩子太早了。我不是指年龄。”
“你的意思是?”迟厉皱了皱眉。
迟御思考了一会儿,慢慢地对迟厉说:“我们还负担不起一个孩子的人生。代孕……是不可能的。如果可以,我也会希望有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孩子,完完全全的。但生理构造注定了我们不行。而代孕,不是在两个人之间插进了另外一个人吗?如果一个孩子,有我,或者他的一半血缘,另一半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也许这个孩子长大后会怪我们,会希望找到自己的亲生母亲,会因为成长在畸形的家庭关系而产生心理问题——您不能否认我和秦肃的职业都不怎么正统,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潜规则,这对孩子都不是什么好事。领养的话……其实以我和秦肃的不合法的夫妻关系,想要手续完整地领养一个小孩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吧?”
迟厉沉默了一会儿,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双手交握着放在膝上:“你说得对,一个家庭对孩子的影响确实是很大的。”
迟御发觉迟厉的神情略微有些微妙,像是难过又像是怅然。他放柔了声音,问道:“爸?”
迟厉叹了口气,他抬起头,眼神依旧凌厉:“说实话,你有没有怨过我?”
“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你小时候肯定很恨我。你妈妈带着你,在二十几年前……很辛苦的吧?一个女人,又要养家,还要养孩子……还把你教的这么好。”迟厉语气平淡,却带着感慨,“你肯定怨过我。罢了,孩子的事,你自己斟酌吧。”
这话儿迟御都没法接。
他看着他的父亲,就算身形依旧挺拔,气势也还是凌然,但鬓间的灰白发丝和皮肤上难以掩饰的皱纹依然显示出他已经老了的事实。
五十多岁,将近六十岁的年纪,好像还年轻。但迟御知道,年轻时在海边境上驻守的经历让他父亲染上不少毛病了。中年时带着舰队完成了不少护航与边境线上的采油采矿的护卫任务,也和一些边境相接的国家的军舰短兵相接过,这样的经历带给他父亲的当然不只是阅历,还有心理上的疲惫。
他已经老了。
已经心软到,甚至不忍心对他的离经叛道的孩子说一句重话的程度了。
迟御没来由就觉得心酸。
他放软了语调,撒娇一般道:“您别这样啊,小时候那不是不懂事吗,我现在就很爱您啊。”
“你啊。”迟厉叹道,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迟御又拿起茶壶帮自己续杯,看迟厉的杯子还是满的,就没再加,把茶壶放回了原位:“您除了孩子的事意外没别的事要问我吗?您是不爱我了只想着孙子吗?”
迟厉摇了摇头,抬手虚点了他一下:“你就哄我吧。去,进去看看去,看饭做好了没,也别在这陪我老头子了。”
“您真没其他要问了?”迟御眨了眨眼睛。
“其他也没什么好问的了,我算是知道你的心态了。至于你们相处的细节,我也不想知道。”迟厉对着迟御轻哼了一声,“剩余的疑问,我饭后慢慢问秦先生。”
迟御便站起了身,端着茶杯走去了厨房:“那您歇着,我去厨房帮忙啦。”
迟厉看着他的背影,男人略显瘦削的背影挺拔,仿若和许多年前初见时倔强少年的瘦弱脊背相重合。他的孩子,已经长大,早已长大。迟厉先是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笑了笑。
秦肃还在厨房里忙碌着。迟御走进去时他正拿勺子搅拌砂锅里的豆腐蛋花羹,切成片的番茄已经化成了寸长的条形,加上青菜末,香菇末,肉末,嫩白的半寸长宽的豆腐块,和打的细碎漂亮的蛋花,颜色霎时好看。
他察觉到迟御的走进,拿勺子舀了一勺羹汤,吹了吹,送到迟御嘴边:“尝尝看?”
“我还以为你会走神呢。”迟御走过去试了试温度,才把一勺的羹汤吃完,他舔了舔嘴唇,道:“有点淡。我爸喜欢口味重一些的东西。”
秦肃便又撒了半勺盐在砂锅里,调了些蚝油,勾了芡,待到羹汤又滚了十几秒,才拿夹子把砂锅夹到了饭桌上放好了碗垫的地方。
他放下夹子,转头道:“你买的大多是些蔬菜,然后告诉我你爸喜欢口味重的东西?”
“你就做咸一点就好了,他不挑的,反正你手艺比军队食堂好太多了。”迟御笑道。他把桌上的做好的每道菜都尝了一口。清炒茼蒿,豆芽炒粉丝,糖醋咕噜肉,西芹百合,加上正中间一砂锅的豆腐蛋花羹,三个人的晚餐来说,十分丰盛了。
迟御满意地放下筷子:“很好吃啊,水平发挥的不错嘛。说实话,你做的口味是我喜欢的我爸应该会更高兴的。”他走过去勾着秦肃的脖子吻了吻秦肃的嘴角。
秦肃把手边的锅铲一放,搂着迟御的腰另一手就扣住了他的后脑勺,把这个吻加深了。
两人在厨房吻了一会儿,迟御被不断传来的香气勾起了馋虫,在秦肃还打算继续的时候把人推开了:“先吃饭,你这是在我爸的家里呢。”
秦肃轻啄了一下迟御的嘴唇,轻叹道:“也是,在丈人家里是该收敛一点。”
“你喊谁丈人呢,不该叫岳父吗?”迟御斜了他一眼,推了推他的肩膀,“去,把锅收拾收拾。”
看着秦肃转身去洗锅,迟御则去看了看电饭煲,已经做好了。
主食是米饭,蒸的略微软烂,香气四溢。
迟御正饿着,他中午吃了一碗面条,是容易消化的东西,不看到吃的还好,看到吃的胃就受不住。他喊了一声:“爸,来吃饭。”就直接去碗柜里拿了碗筷。
一顿饭吃得有些沉默。
饭后迟厉喊住了秦肃:“介意和我到书房里谈谈吗?”
秦肃应了,迟御则是看着一桌子的残羹,苦恼道:“爸,我能把这些放在这儿不去管吗?”
迟厉才刚迈开脚步,一口气就要哽在胸口,他回过头淡淡道:“你能不能勤快点?”
“不能。”迟厉斩钉截铁。
迟厉干脆就不管他,示意了秦肃便带着人去了书房。
迟御一个人看着桌上的餐盘,又想着书房里的两人会谈些什么呢?想着就觉得心烦意乱,最终还是叹口气拿起了抹布开始擦桌子洗碗。
书房里气氛却并不凝重。秦肃是做惯了老大的人,但不代表他不会低头。他也不是生来就是黑社会老大的,在意大利念书时,亚裔的身份也让他遭受了不少冷眼,做兼职时也得左右逢源,偶尔买东西碰上极品顾客,也得忍了。
而迟厉又有种难以言喻的长者气质,严肃,正直,认真又不失宽和。
书房的布置也很有部队的气息,整洁而单调。迟厉搬了张椅子,放在书桌一旁,两人相对而坐了。他再一次认真打量这个男人,他英俊,冷厉,长年上位者的生活让他举手投足都有一种威严,但在迟厉的面前,所有气势都被刻意收敛。迟厉知道自己儿子长得好,特别是一双漂亮的眼睛,遗传了严芸,看上去澄净而温和,能掩盖骨子里的偏执与固执。但这个男人站在自己儿子身边,却足够赏心悦目。
迟厉得承认,他不怎么了解迟御。作为父亲,他做的很少。严芸过世后接管了迟御时,他的儿子最基本的三观已经成型了。而他的工作一直忙,在退役以前他大多还是把儿子一个人扔在军区大院的,而他儿子不管是念书还是工作,都没求他帮过忙。
这导致了,他既不了解他儿子的成长历程,也不了解他儿子的工作,更不清楚他儿子感情世界是如何。
这些事,他也不好意思直接问迟御,但现在,问问秦肃,显然是个好选择。
迟厉从来就不是拐弯抹角的人,做军人的,大多有着雷厉风行的品质。“别那么紧张。”他淡淡道,“我就是想要问你几个问题。体谅一下做父亲的对孩子的关心。我并不打算为难你们。”
“我……”秦肃有些迟疑。
迟厉两只手都放在书桌上,并不如何规整,而脊背还是挺直的:“如果不介意,你也跟着迟御,叫我一声爸,如何?”
“爸。”秦肃这回应的很果断。
迟厉有些想笑:“你知道,我和迟御相处的时间不多,也不太了解他的生活。上一次他回来说你们结婚的事,我确实是有些生气的。但也过了这么久了。对了,你们和你弟弟,是怎么回事?”
秦肃愣了一下,想着怎么又有秦奕的事啊,边轻声道:“我弟弟和迟御同年,是同学。据说交往了挺久的,这个我不太清楚。他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家里发现了他和迟御在交往的事,就让他出国,他同意了,他们就分手了。之后也没什么。”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嗯。”
迟厉皱了皱眉:“既然你说,你家里因为他们交往而让你弟弟出国,那现在呢?你和迟御的事,你家里怎么说?”
秦肃便笑了笑,迟厉从中看出了洒然和微妙的不屑:“家里不管我的。”
也管不了你吧。
迟厉想起眼前这个男人的光辉事件,不由得想到。
他缓缓地道:“不管怎么说,感情的事既然到了婚姻的程度,和家里做好交涉是必要的。你也清楚我在军方,政界都有些人脉,也提前查了关于你的消息——这一点我希望你谅解。我是真的反感,你一直没来见我这件事的。你大概不太在意家人?”
秦肃抿了抿唇:“是我的错。”
“你实话告诉我,有没有介意过,迟御和你弟弟交往过的事?”迟厉停顿了一下,问出一个颇为尖刻的问题。
秦肃自先前被问到秦奕时,就料到会被问到这个。
介意吗?
“当然不。”秦肃笃定答道。他一开始甚至就是因为迟御是他弟弟的前男友,才会注意到迟御的。
他和家人的感情并不亲密,爷爷过世后,秦奕已经算是屈指可数的能得个他好脸色的家人了。
他的父母因激情而结合,因激情消退而离婚。他的第一任继母脾气不好,他的童年便确实过的糟糕,以至于他早熟到六岁就能计划让自己“遍体鳞伤”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造成了他的父亲和第一任继母的离婚。他的妹妹就是他这个继母的孩子,因为童年的经历,他对他妹妹从来不亲近,比陌生人还冷淡些。
在他父亲娶第二任继母前,他就被愤怒的舅舅给带到了意大利。刚巧到了入小学的年龄,他便只有每年寒暑假才回国。距离产生美,因此他还挺喜欢这个自己小了七岁多的弟弟——多少也有第二任继母实在是个真的贤妻良母的关系。结了三次婚才勉强碰到个好对象,他爸也是够拼的。
他不太清楚秦奕是怎么看他的,但应该是不讨厌的——有个每年都送各种礼物还不会抢走父母关爱的,能炫耀的哥哥,不是很好吗?
他了解这个弟弟,这个被宠爱着长大,没受过多少挫折的弟弟实在是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弟弟长了一张花花公子的脸,看上去风流又潇洒,却十足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魄力不足,决心不够。能叛逆地找个男人交往已经够让他惊讶了,在家里的压力下就放弃持续了好几年的感情他也不觉得奇怪。
送机的时候他直言不讳:“你以后会后悔的。”
“哥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听说你花了大力气才把人追到?交往了四年多五年?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放弃?”秦肃反问道。
秦奕被问的语塞,最后才吐出一句:“我只是不想让妈伤心。”
所以我才说你会后悔的。做出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却连解释都不说一句,指望别人等你吗?
秦肃对秦奕的处理方法嗤之以鼻。但多少对迟御这个能影响自己弟弟情绪的人有了印象。及至初次见面,他才发现,照片这种东西实在是太不靠谱了。迟御确实清隽秀气,但第一眼见他,最引人注目的绝不是外貌,而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一种淡然而自矜却不让人讨厌的气质。
撬弟弟的墙角?
他秦肃本来就不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