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御低着头,声音轻柔却镇定:“我们认识两年了。我不能说自己多爱他,但一起生活是件不错的事。爸,我……之前没有和你说这件事,是我的错。事实上,我高中时就交过男朋友了,如果您觉得同性恋是很难接受的事……爸,我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怎么正常。可我还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和他一起生活,以婚姻的名义。”
迟厉听着,心却揪起来了,他疲惫地叹了口气道:“你……算了。你给我点时间想想。”
那样有些呆愣又尽显疲惫的表情,迟御第一次在迟厉脸上看到。他印象里的父亲,永远是那样挺拔,冷淡,像个长官多过像父亲,如今却突然发现,他的父亲,其实也是个普通的走向迟暮的老人,依旧会为孩子的事心痛焦急。
他低声道:“对不起。”
迟御知道,他父亲一直不太能接受秦肃,并不只是因为性别,而是因为结婚这三年,他们两个人像情人多过伴侣。而先前,秦肃也并没提出要见见他的父亲——当然,他自己也没有见秦肃的父母的意向。这么想,两人关系的升华,确实是在这次争吵,这次莫名其妙的穿越,过后。
他从前从未想过把秦肃带到父亲面前的那一天,这会儿却略微有些期待见家长的过程。
结婚三年了才把丈夫往家长面前带,他和秦肃,也真是够了。
迟御缩回被子里,打算再睡个午觉,养精蓄锐晚上再带着秦肃好好回家吃个饭。
于是他理所当然没有发现,面上不露痕迹地带着碗筷出了房门的秦肃,在收拾好碗筷后坐在沙发上流露出的紧张和工作时不自觉的走神。
秦肃暗自哂道:秦肃啊秦肃,原来你也会因为要见家长而紧张啊。
第十章
迟御的父亲迟厉,在退役以后就搬出军区大院了——倒不是不能住,而是不想住。以他的级别,住在近旁的也都是高等军官,大多是退休或者临近退休的年龄,拖家带口三世同堂的,热热闹闹。他一个人住在这样的环境里,多难受啊?
迟御替他在市中心选了套两室一厅的公寓,周围有超市医院药店等等,小区的安保也很不错。可现代生活的人际关系趋于冷漠,把老人一个人放在公寓里,他哪里能放心?
“哎,我年轻时在海上,那才叫杳无人烟呢。这样挺好,每天热热闹闹的。”迟厉一如既往地用平直的声音说道。
热热闹闹,您是指每天早晨傍晚楼下的广场舞伴奏和二十四小时不停歇的街道上的车子引擎声吗?
迟御不怎么信任电梯,选的公寓在第九层,以他爸当兵多年的矫健身姿,万一电梯故障还是能走上去的。可这也有一点不好,就是噪音不小,尽管装修材料已经选到很好的了,还是有些杂音的。
迟御心知他爸搬出军区大院,铁定大部分原因在于他:比如不肯结婚,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种种之类容易被人议论的事。他心里也难过,但习惯了和父亲的客气相处,反而说不出如何亲密的关心的话语来,便只道:“您干嘛不给我找个后妈?有个人照顾着多好。”
迟厉便佯斥道:“说什么呢,都这个年纪了。”
这个年纪,您也是高富帅啊。迟御暗想,他老爹少将品级在这里,好歹算个官,又很有些军政上的人脉,每年也有个十几万的退休金,再加上各种福利和当兵几十年因为没地方花钱攒下里的存款……
说不定还有小姑娘会愿意嫁呢。
只是更深入些的话题,作为儿子的就不好劝了。他和他爸的关系也没亲密到能随意拿那种事开玩笑,只好揭过不提。
迟厉的转在教育一片,在海事训练基地挂了个教官的虚职,职衔很高,不怎么管事。但迟厉平时也没什么事做,偶尔便守着新兵蛋子,还能发散一下自己的想象力。同在一个城市,迟御有空便去公寓看看迟厉,却也不一定能见到面。
迟御的回笼觉睡得不很安稳,梦见了好几次去见迟厉的事,每每被他父亲那总是板直的气势凛然的脸给吓醒。几次之后精神有些疲惫地醒来,摸过手机一看才知道睡了两小时不到。
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老爹的脸了,事实上迟厉从来就都是那样的神情,少有温柔的时刻,迟御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他叹了口气还是起了床,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精神了许多。
他把自己收拾好,去喊还在客厅抱着电脑看上去却在发呆的秦肃:“我们去买点儿东西,早点过去。”他说不好到底是吃完饭再和父亲谈话比较好,还是谈完话再吃饭比较好。不管怎么权衡,这顿饭都能吃得没滋没味的。
立冬过后温度骤降,迟御前一天傍晚从公司忙完回来就被冻得在心里骂娘。开了天气预报才发现不知不觉温度都到个位数了。
风很大,他挑了件羊毛呢的长款风衣,驼色双排扣。秦肃难得有些寡言,是那种能被觉察出来的紧张。迟御感到略微的安慰。
他从衣柜里帮秦肃选衣服,一边道:“虽然你很适合黑色,但今天还是穿的活泼点吧。我脸嫩,你如果看上去年龄大我太多,我怕我爸揍我。”
“不是揍我?”秦肃接过迟御递给他的米色搭深蓝色立领的毛衣和中长款的加棉军绿色风衣,再配上深蓝色的修身裤和黑色的短皮靴。
这不是他平时的穿衣风格,他一般不会穿的这样花枝招展能随时街拍。不过迟御说的也很有道理啊……
他看了一眼就算穿着风衣依然像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的恋人,心里有点儿郁闷。
抖开风衣,秦肃愣了一下:“你这衣服什么时候买的?”
“哦,上次和公司的造型师一起去品牌街看款式的时候买的,觉得挺适合你的,就买了。”迟御想了想,道,“差不多一个月前吧。”
秦肃便感慨:那时候我们正吵得不可开交,迟小御居然还记着帮自己挑衣服。
两人开车去了迟厉所在小区附近的大超市,买了些水果蔬菜和必须的生活用品。迟御还记得他爹爱吃肉讨厌吃鱼(估计是在海上吃怕了),钟爱各种新鲜蔬菜水果。
两人抱了两大购物袋的东西,临到了楼下,迟御还给迟厉回拨了一个电话。
“爸。”他问道,“您在家吗?”
“你们到了?上来吧。”迟厉说道。
两人坐了电梯上楼,门已经半掩了。迟御推开门走进去,冲着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喊了一声“爸”。
这是秦肃第一次和迟厉见面。当然,这不代表他没有想过他和迟御的父亲见面的情形。自从他发觉迟御出乎意料地合他的口味,并且半强迫半诱导地让两人除了肢体关系以外又多了情感上甚至家庭上的联系以后,他就明白总有这一天的。
秦肃自己的父母关系并不好,当然,离异,家暴,充斥了他最初的童年。这并没给他带来什么阴影,但他确实因为父母的关系而更慎重地对待婚姻。
即使和迟御的婚姻并没有法律效应,但秦肃清楚他自己有多认真——或许先前没有表现的很明显,反而造成了两人的种种误会。可这些误会,也是他表达的一种方式,也许不讨人喜欢,他不是正在学着改吗?
坐着的男人看上去五十出头的模样,固然脸上因风霜而显得苍老,有不少皱纹,但底子好,依然是帅气的。理成平头的头发灰白了。男人的眉眼和迟御并不十分相似,但脸型是像的,对于男人来说显得秀气的尖下巴和下颔处分明的线条,肤色是偏向于小麦色的,能看出不少被阳光晒伤的痕迹。男人的坐姿端正而优雅,散发出的凛然正气让人一眼就能猜出这是个军人。
而男人看着他的眼神凌厉又带着审视,甚至有着并未遮掩的冷淡态度。
秦肃思考了一下自己该如何打招呼,如果叫“爸”这个男人会如何生气,又考虑到事实上自己和男人的儿子已经结婚三年了,三年才见到“老丈人”……秦肃微微走近,鞠躬对着男人道:“初次见面,您好,我是秦肃。”
迟御正把两个购物袋的东西往外放到架子上,他把所有的蔬菜水果都放在一个袋子里,顺手打开了放在客厅的冰箱,然后愣住了,回头道:“爸,你多久没回来了?冰箱都空了啊。”
迟厉淡淡对着秦肃点点头:“坐吧。”他指了指一旁的另一个单人沙发,一边回答迟御的话:“上周年终考核,我在基地里住了几天。”
“那您中午吃的什么啊?”
“我还会让自己饿肚子不成?”迟厉有些好笑,“你也过来坐!别看上去一副心虚的样子。”
迟御便应了一声坐在了秦肃旁边。
迟厉家里的沙发都是木制的,起伏不大,只靠背有些倾斜。两排沙发刚好摆成一个直角,围住了同样木质的茶几。客厅里没有电视,四面的墙刷的雪白,只在沙发对面的挂着两幅框上白框的国画,一幅画着青松一幅画着红梅,能看出宣纸略微泛黄的颜色。
迟御拿起茶几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又给秦肃也倒了一杯,然后看他爸的杯子半空了,就顺手也倒满了杯子。
迟厉看着迟御难得有些闪烁的眼神,多少心里觉得哭笑不得:他们父子俩一直不甚亲近,迟御对他的情感大抵也经过了“排斥—接受—靠近—尊敬”这样的变化,读书时偶尔还能吵两句嘴,工作以后儿子的脾气就越发克制了,喜怒不形于色便是如此。
三年前跑自己面前说“我们结婚了”,“就是那样,想要试试”的时候还不是理直气壮的样子?
居然还能心虚?
迟厉心情复杂,一边觉得自己的儿子看重的对象是个大男人还是个一看就不好相与的男人实在难以接受,一边又觉得自己也没太大底气能干涉自己儿子的择偶事件。
他又去仔细观察秦肃。当兵了几十年,他能轻松看出这个男人即使收敛也压抑不住的戾气——这是个见过血的男人,手上大抵也沾过人命,当然了,他的地位早知道秦肃和国外某个大型华人帮的关系,便也不奇怪这一点。反正这些戾气影响不到自己儿子便好。
男人看上去很紧张。这也是收敛了的,却还是能在外表上察觉出来。迟厉有些欣慰:这至少能表明男人对自己儿子的在意程度。
他并不如何排斥同性恋,军队里也有不少这种事。海军空军还会好些,陆军部队里这事儿也算是常态了。只是他并没有想过他的儿子也会走上这条路。
他见过许多在军队里的情侣,有些连生死战场都走过了,退役以后却因为社会的压力而分手。一份感情这样无疾而终。
他不想自己的儿子也在这样大的压力下发生些他不想看到的事。
只是事情和他想的不太一样。首先,当迟厉听迟御坦白说“和您说实话,我原先就交过男朋友,高中开始的吧,大学毕业才分手的。”是很震惊的。再次,当迟御继续坦白说“比较尴尬的一点是,我前男友是秦肃他弟弟”时,迟厉差点打碎了手里的茶杯。
他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迟御那时坦然笑道:“爸,您这是什么表情,没那么复杂。秦肃知道这件事,一开始就知道。我只是怕您从别的地方听到了以为我做了什么坏事。”
——不,我只是觉得,你们年轻人的复杂关系我果然不太容易接受。
迟厉那时候想,如果他和严芸从来没分开过,他从一开始就看着迟御长大,做他的严父,慈父,教导他,引导他走上人生的路,那听到这样的消息他一定会打断迟御的腿。
可惜,他和迟御的关系,只是彼此都尽力修补的父子关系。
他不了解他的儿子成长的全部,不知道他的儿子经历过什么。
好在他曾经担心过的一切并没有发生。所谓的恋情被曝光时确实引起了不小的波澜,以至于那时候还住在军区大院里的自己还收到了不少老同事隐晦的担忧眼神,但那条代表着结婚的消息放出来后,情况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反对声确实有,网络上也有不少诋毁的话——可也有不少支持者,几百万的所谓“粉丝”在微博下盖楼发祝福。
迟厉默认了迟御和秦肃的事情。
——默认不代表认同,光是三年了都没有主动上门这一点,迟厉对秦肃的好感度就已经降到谷底了。更别提他多少知道些前两个月他儿子情绪低落的原因,再联想到某些从国外渠道传过来的消息……
迟厉端起茶杯掩饰自己不自觉往下的嘴角,直视着秦肃的眼睛,淡淡道:“初次见面。我就直说了,如果我没有先提出见你,你是不是不打算主动来拜访我?”
开头就这样犀利?
秦肃怎么回答?说他原来确实没打算拜访,但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因为他自己的家庭比较畸形导致了他不太待见“父亲”这种生物?
这种时候压根就不应该找什么借口!秦肃果断把双手交叠膝上,坐着微微躬身:“非常抱歉。”
“不用道歉。”迟厉的语气依旧清淡,“日子是你们过的,旁人也无法置喙。我不过多几句嘴罢了。既然决定了要在一起,走下去,就好好过日子。”
秦肃听了心中不觉沉重起来。
迟御一直在旁边听着,笑着看秦肃被自己老爹刁难。他虽然有些紧张心虚,那是知道这事儿,就是一直没来拜访这事儿,也有他一份责任,却并不觉得他父亲会做什么——青春期时多讨厌他爸啊,觉得这个男人又严肃又刻板,还很冷漠,后来慢慢发现他爸的心软的很。
秦肃老说他心软,他觉得大概有些遗传的原因。
听到这段略带有谏言意味的话,迟御有些怔忡,然后笑道:“爸,我们会的。”
迟厉看向自己的儿子,表情便带了些出来,有些无奈又有些温和:“你啊。”
他抬头瞥了一眼闹钟,已经五点了。不早了。他计划了的谈话不太容易在饭前结束,于是便道:“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谈。”
迟御故作可怜样:“您这是让我食不知味吗?”
“你这是代表你很心虚吗?”
迟御眨了眨眼睛。
迟厉没理他,重看回秦肃:“听说秦先生手艺不错,我有这个口福吗?”
秦肃站起身来,去拿刚才被迟御放在冰箱旁边的购物袋:“您太客气了。”
迟御看着秦肃走向厨房,刚站起身准备跟着进去打个下手,就被他爸拉住了,男人年龄已大,动作却依旧敏捷,眼神也还很犀利:“你别动,坐这儿,我们好好谈谈。”
“爸,您这是打算各个击破吗?”迟御坐回原位,端起了茶杯笑道。
迟厉轻斥道:“我还不行和自己儿子和儿子的情人谈谈心了?”
迟御缩了缩肩膀:“行,行,您别生气。”
“你还不够让我生气的吗。”迟厉叹了口气,瞥了一眼自家英俊帅气的儿子,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打算要个孩子?”
迟御刚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噗的全喷了出来。
他诧异看向迟厉:“要孩子?我们能生?”
迟厉简直被他的无赖气笑了:“你要是能亲生一个我当然不介意。可既然你们俩都不能生,总还有很多办法的吧?收养也行,代孕也行。我也是想抱孙子的。你都断了我有一个温柔娴淑的儿媳妇的念想了,要个孩子是个多困难的事?”
迟御端着茶杯,沉默了。
第十一章
迟御没料到迟厉会谈关于孩子的事。
他握着温热的茶杯许久,才轻声道:“爸,提孩子还太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