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个大我许多的太子长兄,打小体弱多病,终于在那年冬天扛不住严寒,一病殁了。
本王虽是七王,可前面几个哥哥都是还没成人就没了的。
那时候太子长兄刚纳的太子妃,身孕也有了三个月,可是忧伤过度,那一胎竟是没保住。
当然,这一切我父皇并不知道,只是晓得太子妃一直在将军府的闺中将养。
整个刘氏,奄肯看着大权旁落。
终于,怀胎十月,也到了合该临盆之日。
这找一个男孩子来暗度陈仓便成了首要之事。
云清潭的养父,当日的云都尉就是刘氏指使办这项差的人。
这江南林家,便成了上上人选。
江南林氏,本是皇商,与京中刘氏一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能更合适。
或许你会说,何不找一个穷苦人家,抑或随意找来一个孩子,断了线索岂不更容易。
这事远非戏文中那般简单。
江南林氏在开国皇帝打江山前,就是江南赫赫有名的首富。
开国皇帝能打下大胤这片江山,林氏都是不能不说的首功。
开国论功封赏。
这林氏的先祖就说,不要封侯拜将,愿意献出大半家财以应国用,只愿还在这江南之地世代做生意。
开国皇帝是准了的,并赐了皇商的身份,世代至此。
这二百余年,林氏一族多有收敛锋芒之举,富而不显,实为隐富。
我大胤历代皇帝下游江南,也都是住的他们家。
刘氏一族以军功起家,却根基不大。
也就是父皇坐稳了皇位才从外省武将,带进京中。
父皇待刘氏一族还是很好的,又将刘将军之女配给太子长兄做太子妃。
林氏刘氏二族彼此观望,也就私下里暗自往来。
两大望族算是有了交结。
至于看中的孩子,其实是清潭。
我一直以为清潭跟我一个岁数,其实他是要比我大两岁。
京中刘氏一族既然有本事在我父皇眼皮底下假装怀了几个月皇嗣。
就不怕孩子的身份究竟有什么来头。
除了与江南林氏一手造了这么大的阴谋。
其实林氏与我皇室曾有几代的姻亲血缘,若是真有一日查到孩子的身份问题,滴血认亲,也是有十二分的希望的。
这机关做尽,却不想,那清潭之母却在最后一刻做了个选择,从济善堂找了个无名男弃婴,代替自己的儿子林清潭,送进京中。
而这个男弃婴,就是今日的皇上,我的皇侄儿陈秀。
这二十余年的几段人生,终究源于几个家族的涛浪起伏。
兜兜转转,我们这一干人,终于又碰到了一处。
或许是命运的安排,彼此又这般绞缠不清。
“你跟本王讲的,本王并不信。”
“不信又如何。王爷身份贵重,应承天意。有这百夷兵力,这天下已是囊中之物。”
“清潭和你,就是林氏灭门那一年,为何千里迢迢跑来南岭?南岭是本王的封地,你们来找的是谁?”
“不是王爷,却与王爷有关,清远与弟弟是来找柳先师的。”
“他,师傅他……”
“师傅他对王爷一片忠心。”
我不禁叹道,“本王知道,是本王辜负了师傅从小教诲。哎……你兄弟二人千里迢迢,可是有人护送而来?”
“不知道。”
“不知道?”我惊问。
他摇头叹道,“这几年我一直查访,并没查出半点线索。那日家中遭此大变,我娘将我二人扮成女童,托人送出城,一路上多次遇难成祥,只知道有人暗中相护。只是那时年幼,能力所及,不能查出来。”
我此时想不到头绪,有没人手可去打探消息,心中甚是焦躁。
我打小,柳先师的期望就是将我培养成一代君主的模样。
倾尽全力,奈何我向来不肯用功,直到最后一日,他自刎于我面前,也是为了我的不争气,和终年的心愿落空。
所以柳先师与江南林家有关系,我并不惊讶。
只怕,他肯不再隐世,来南岭王府做一个幕客,也是与江南林氏有着某种关系。
只是林清远也并不清楚。
他那日与弟弟清潭走散,后终于找到柳先师,习文习武。
起初只是希望有能力去找弟弟。
七年之后,便是我十五岁那年。
那年本王大婚,返回封地。也是恩师自刎,林清远则出走寻弟。
我想了想,问,“那年我见着你,你与清潭走散,他是被云都尉救得,所以成了养父子。”
“清远知道王爷什么意思,您是觉得,云都尉或许就是当年保护我兄弟二人进南岭的人?”
“不是吗?”
他摇摇头,“不是,他与雇来的江湖匪贼联手灭的我林氏一门。他是京中刘氏派来的人。我兄弟一路西行,都是为他的人所追杀。”
“本王一直不明白,既然要灭口,为何选在十年之后。那年究竟发生什么了?”
“王爷想来比我还清楚,清潭愿意听听王爷查出的东西。”
我不禁轻笑,“你这处青楼安全不安全,今日说的话,不会明日就成了造反贼脏了吧。”
他不禁笑起来,起身抬脚将窗子推开,“说了这半天话,要危险早危险了。秀卿累了,不如先歇着,吃了粥饭,再慢慢谈别的。”
我冷笑两声,并不理他。
他吃了饭,又出门去。
我探了探此处环境,发现十余打手模样的人,却各各实则身怀不凡功夫。
想要溜走,着实不易。
第十五章
夜里想了半宿事情,睡得极晚,刚要睡着,却觉得身后一凉。
我一惊,翻手去擒。
不想手法委实太慢,他一握就握着本王的手腕。
林清远脸上似是疲惫,眼神却无辜,“你怎么了?”
本王的床,竟然有人不问则来,当真放肆。
“问本王!你干吗?”
他边说边拉着被子躺下,“能干吗?睡觉。”
“一整个楼都是你的,哪不能睡。”
“一楼子都是女人,不爱跟她们睡。早歇了吧,我累得很。”
我来了气,将手拽出来。
“你一会撺掇着本王谋逆,一会又对本王这般不敬,究竟是何居心。”
他笑了笑,又往里面蹭挤了挤,“大丈夫不拘小节,王爷何必拘于此,倒像个个姑娘的脾性。秀卿若不愿意当皇帝,就跟着我四海周游吧,做对神仙眷侣。”
我伸脚去踹,不想他倒是好,一个翻身将小王我牢牢压住不能动弹。
我看他身形不似清潭清瘦,却也并不粗壮,此时倒知道厉害了。
“秀卿早些休息吧,我着实困得厉害,要折腾往后日子还长呢。”
我冷笑正欲骂过去,只觉得脖子上一麻,竟叫他点中了哑穴。
我活了这二十三载,只听说过这门功夫,却并没见过,以前只道是江湖上夸张骗人的,此时被用在自己身上,真真的稀罕极了。
林清远这一身稀奇事本王不曾见过,还有怎么样的事物是本王没见过的。
而这天底下究竟又有多大,当真是不可知,也不可料。
也不知是几时,只觉得天色亮的很了,才起床。
只见外间备了洗漱的东西,水温还是热的。
却又不见林清远。
我身上的箭伤有些痛又有些痒,不晓得是不是愈合的缘故。
正呆想时便进来两个侍女模样的年轻姑娘,话并不多,只送了饭菜,并与我换了药。
苦于这几日联络不上自己的亲兵,不知道京中如今是个什么局势。
而这座青楼里,倒是迎来送往,生意兴隆,看不出有何异样。
果真大隐隐于市。
林清远连着几天神龙见首不见尾,早早出去,半夜里回来。
不知道什么名堂。
我困在此处,当真半点计策都想不出来。
如此四五日,这日他一回来,我便将早间藏好的竹筷子抽出,顶着自己脖子,道,“你说吧,你到底什么打算,妄想挟本王以黄袍加身,叫本王做你们的傀儡?告诉你,做不到。索性说开了,大丈夫,不行暗事!”
他笑着摇摇头,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秀卿怎么了,自个儿呆几天就这样了,我以后早些回来不就行了。”
我瞅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先捅破个口子放点血才好。
他不禁笑起来,“不逗你了,你猜这几日京中怎么了?”
这个时候自然不能输了气势,我尽量保持不动阵脚,面上严肃。
他继续道,“小皇帝说你身染重疾,此时在王府歇养病呢。故而大赦天下,以此祈福。”
皇上他……是何意呢?
只觉得一怔之间,手中一松,原来是一只杯子弹在手上,筷子就应声而落。
“秀卿举着筷子不嫌累?”说罢,林清远重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我沉默揣摩,方说道,“那日没说明白的,不如说明白,那年你林氏一族遭逢巨变,究竟是为何?”
只听他一声轻叹,微不可闻。
我道,“可是宫中有人要将龙裔作假之事追根究底?查到了林家?是,是我母妃吗?”
“世间事,恩怨对错,盘虬复杂,清远早不那么纠结于错对之间了。若不是殿下母妃,清远兄弟二人也活不到今日。”
“那你究竟恨的是谁?皇上?还是本王?”
他站起来,面窗而立,“灭我满门的是太后与刘国舅,王爷的母妃若不是当日挑开旧事,焉能把王爷接回京中。历朝历代哪一个王子一出生就被送到封地,只怕只有王爷
你一个了罢。”
“所以,你恨皇上,不过是为家族复仇,看不到他是不是一个好皇帝?仅仅如此?呵呵。
你曾说,当日师傅说过,让你用自己的眼睛看清楚,这虎符该给谁。
我想你早看清楚了,不然你不会放弃复仇,归隐青岗寨,亲弟弟也不认了,甘愿从此就做个匪寇。
你叫本王不做皇帝,就同你一起归隐山水之间,说的也并不是假话,是因为你上不愿有负师傅所托,佐于我左右,下不愿负了苍生,埋没陈景这个一代英主。
我陈秀虽不是块做皇帝的料,但也不至于糊涂。
你说吧,想来原因绝不是区区什么保全性命那样。究竟是什么人同你有什么交易,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哈哈大笑,将茶一饮而尽,“王爷聪明,想的却有些多。我今日是没办法跟你说清了,反正你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不如清远陪着你,且看日后事态发展,究竟是不是你之所想。”
“本王外面发生什么都不知道,你说这个究竟安的什么心思!
难道,有人欲借本王之名?小皇帝放出本王还在京中的消息,这是欲擒故纵,引蛇出洞?”
话音刚落。却听楼外一阵嘈杂乱想。
林清远将杯子一放,笑起来,“你看,我说陪王爷且看事态如何发展,这事态就来了。”
说罢,只见他上前一步握住我上臂,我半个身子都使不出力气来了。
被他推着往门外走。
只见厅堂只见男女乱走,一众官兵推门而入。
我正站在二楼正上方,看得下面清清楚楚。
几十个护卫闯了进来,后门跟着的正是陈景。我侄儿。
林清远在我耳边轻声道,“王爷今天就可看看,下官说的对,还是王爷说的对。”
小皇帝一抬头,正看见我。
我心中高兴,忍不住喊了句皇上。
却见他眉上深锁,只见手一抬,声音不大,我却听得清清楚楚,“今日再不可放过,要死,不要活。”
我浑身有如掉进冰窖。
又分明似是闯入火海。
这当真不是做梦吗?是个噩梦吧!
十数年来种种过往,一幕幕涌上心头。
我八岁。那时刚从南岭回来,父皇说我这个小侄子病了,过几日病好了才能见着。
刘市就带着我解闷,却不学好。带了戏子们演昆戏,我竟迷上了。
那日穿了女装学杜丽娘的唱段,却是正巧陈景病好进宫,路径我殿。
他见我水袖摆的不好,就远远站在月洞前怔怔的笑的不停。
我那时是第一次见他,见一个不认得的小子笑的高兴,只当是哪家的子弟。
我堂堂小王爷如何能被人耻笑,又不好漏了身份,随手拽了东西攥实了朝他砸过去。
他头一偏,将东西接住,笑着问我,“唉,你是哪宫里的?哦,是跟我七叔从南边来的?我怎么之前没见过你啊?”
我心中气不忿,可着实怕失了体统,匆匆而走。
只怕往后永远,陈景他都不知道那时才是我见他第一次。
人与人之间总有些因缘际会,当时当地,何曾真正了解自己。
我一直将自己当做他亲叔。没一日不这么提醒着自己,以至于我终于认可这层关系。
若说我真是断袖,却也并不是。
以前我总以为自己是,看着这个好看,那个美貌,便愿意上前搭话。
如今看来,那些不过是自己拿来骗自己的谎话。
直到那日,林清远坐实了陈景不是我亲侄儿的话,我心中竟然豁亮且开怀了。
刘市偏帮着他,我不开心,我只当自己待刘市好。
他给我指婚,我不自在,我只当自己不喜欢女子。
想来多年前见到清潭,潇洒俊逸的气度,便以为自己喜欢的是他。
我这一生情深情浅,即便算是多情,却也不能认作滥情。
这一生可笑,当真活的浑浑噩噩,糊糊涂涂。
林清远此时拽着我,来往之间甚是艰辛。
如若想要脱身,他自己一个恐怕还有些指望。
正想推他一个离开,只觉得胸中血气一逆,头上一热。
登时一口血喷出来,眼前只觉得已然无光。
那口血约莫是喷了林清远一袍子吧。
这下,他自己该是能跑的了了吧。
这,就是死了得模样吗。
我似是听见有些什么声音,却听得不真切
恍惚与虚无。
第十六章
小王我今年是多有血光之灾。
那日我同宋敏讲算命的故事,其实也不全是假的。
那是刚纳了王妃裴氏,我心中不大自在。
着实见过个算命先生。
却不是真见着,而是本着好玩找乐子的意图,叫人揣了包含本王的几个八字拿去给他算。
自己只在酒肆小厅屏风后静静的听。
差使装作替大家户的太太算命的管家,装得一模一样。
起先几个,那算命的都说的含蓄。
却说到我的时候,竟然笑将起来,说差使拿假的诓他。
问他如何解。
却听他道,“这命格上,是个地上难得的大富贵命造。可日月夹命,却七杀带刃。这个贵人,只怕不能在此安安稳稳度了此生。三十而立之年或有转机,或成或败,成则地上不可再得的富贵,败了便是地上不能再有的凶劫。”
差使一听,吓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当时不信,也并不理会,只一笑置之。
本王一出生便是地上不可再得的富贵,何用三十之后再去夺。
现在想来,却是更假,且不说如何能熬到三十岁,本王现在才二十三岁,只怕此血光之劫就过不去了。
我那时以为自己活不了,一口气呕了血,是晕了过去。
更确切的说,是假死了过去。
庆幸皇帝没有叫人在小王我的身上补几刀。
否则便有华佗在世,也救不了我了。
醒来是在一个不知名的山野茅舍之中。
也不知那日之后是经过了几日几夜,只是醒来只觉得肚子饿的厉害。
又闻到经久不吃了的皮蛋肉粥,早已忍不住光脚跳将过去。
正要去扒拉那灶上的小砂锅,只见一人转了进来,拿着蒲扇将我的手一打,“这还腊月呢,你光着脚下地跑是作什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