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凯希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养在黄金牢笼里的金丝雀,这是好听一点的说法。若是难听一点,说穿了,不过是被菲利克斯豢养的情夫。
凯希仍旧回到卡尔斯登饭店工作,在大厅柜台当差。他照例与同事日夜轮值,还时常被同事放鸽子导致必须二十四小时值班,且整晚只能靠咖啡与烈酒提神。凯希有时会想,他能活到现在没爆肝真是奇迹。
他的工作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同事对他的态度也一如往常,大伙儿绝口不提他失踪的那两个月,彷佛它从未发生过。
事实上,连凯希自己都忍不住怀疑,那两个月所发生的一切是不是梦境?
若非每天早上在菲利克斯为他买下的豪宅里醒来,凯希真的会这么以为。
住的空间愈大,人就愈寂寞。这也是为什么凯希总是容忍弗伦编造各种藉口请假,与其回家面对空荡荡的屋子,他宁愿连值两班。
爱薇说他变了,以前他可是最厌恶弗伦在轮值夜班的时候请假啊,怎么现在却巴不得天天待在饭店不回家?
凯希知道自己变了,以前的他能享受孤独,如今的他却在逃避孤独。他酗酒的情况比弗伦严重,体重一天天往下掉,晚上老是失眠睡不着,而这一切全是连通电话也没打来的混帐惹的祸!
菲利克斯这一走就是一年,音讯全无。
凯希终于深深体会到,被思念折磨是什么滋味。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再见到菲利克斯的时候,一定要赏那家伙一记铁拳,打肿那张俊脸,否则不能解气!
哼哼,我等你送上门来,菲利。
工作忙碌之余,凯希不忘利用空档学习义大利语,这倒是容易得很,酒吧总管哈维与他的助手史坦利都是义大利人,凯希只要拜托他们教他就行。
「没事干嘛学义大利语啊?」史坦利在与凯希一起窝在吸烟室里抽烟时不解问道:「你拿的是英国的永久居留证,不是义大利呀。」
凯希忍不住叹息。
「因为我喜欢的对象是义大利人。」
菲利克斯从来就没有把自己的家世背景告诉他,只说过他所继承的家族产业大多在义大利,因此凯希便猜测他是义大利人。
「你又有喜欢的对象了?」没想到自己会意外得到第一手消息,史坦利精神为之一振,兴致勃勃问:「她长得怎么样?叫什么名字?从事哪一行?」
「是他,不是她。」凯希郁闷地说。
史坦利愣了三秒钟,嘴巴大张成O形。
「啥都别问。」凯希没好气地说:「提到他我就想揍人!」
史坦利结结巴巴:「可、可是……你交过女友……安娜她……」
凯希抿唇不语,史坦利提起安娜等于往他的痛处戳。
他和前女友安娜虽然在去年分手,但始终保持联络,没想到安娜突然搬家,连电话号码都换了。他赌气不想先打电话给菲利克斯,这时候就会想要跟她说说话,听着她甜美的声音心情就会好转,未料却再也联络不上她。
为什么搬家也不跟他说一声?少了善解人意的安娜听他说心事,凯希一肚子苦水不知道该向谁倾诉,同事们一个比一个还八卦,他不想成为他们茶余饭后闲磕牙的对象。
凯希光抽烟不说话,脸色深沉。史坦利只能察颜观色,并吃惊地发现,凯希交了一个义大利男朋友的事似乎是真的。
「凯希,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你是零号还是一号?」
史坦利又一次戳中凯希的痛处,这家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关你屁事!」
凯希回到柜台时仍旧一肚子气,接起电话时却得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沐春风和霭可亲。
02
「接待处,您好。」他按捺着脾气说。
「这里是四零四号房。」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我要点一份你们的招牌下午茶甜点和一壶伯爵红茶,请送到房里来。」
凯希瞄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才发现原来已经到了下午茶时间。
「请问要哪一种沾酱?」
对方想了一下,「覆盆莓。」
「好的,马上送到您房里,请稍等。」
凯希挂断电话,揉着前额。
这种事情应该打给客房服务部,只有客房服务部无人接听时才会转接到接待处。所以问题来了,为何客房服务部无人接听电话?
深呼吸之后,他拿起话筒打内线到客房服务部,果然没人接电话。
可恶,那些不负责任的家伙,这才下午四点啊。
「爱薇,你去客房服务部瞧瞧,为什么没有人接电话?」凯希生气地说:「四零四号房要招牌下午茶甜点、一壶伯爵红茶和覆盆莓酱,请他们立刻送去。」
爱薇有点迟疑,「呃,你确定我管得住客房服务部那些家伙?」
如果可以,凯希会亲自处理这类小事,但「四零四号」是他的大忌,这组数字太触楣头,能不搅和就尽量别搅和。
「你只要跟他们说,四零四号房的漂亮小姐需要有人帮她拉背后的拉链,他们一定抢着做。」
那些幼稚的男人脑袋里都装了什么,凯希最清楚不过。
于是爱薇暂时离开柜台到地下一楼的客房服务部。它的位置就在厨房旁边,离员工餐厅、储藏室和吸烟室很近,因此凯希能理解那些人为何总是在混水摸鱼。
再三个小时就下班了,凯希正在心里忖度着今天要去哪间酒吧混一晚?这时一位走进饭店的客人却引起他的注意。
正确来说,那其实不是客人。
面孔青涩的年轻人辛苦捧着一大盆系着粉红缎带的奇异花卉,油绿叶片衬得橘红花朵耀眼夺目。送花的小伙子在门房、礼宾专员与搬行李小弟的惊讶目光中笔直走向柜台,还拿出一张小纸头。
「请问你是『小寿』先生吗?」年轻人说着英文,但却以拗口的发音念着凯希的中文名字。
凯希瞪着那盆花,「我就是。」他惊愕地问:「这是要给我的?」
年轻的送花小弟把那一大盆几乎遮住半个人的盆栽搁在柜台上,抹了一把额头冷汗,递上签单,「请签收,小寿先生。」
凯希真希望他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用足以让所有人听见的音量喊他「小寿」。他瞥了形状特异的花朵一眼,谨慎问:「这是什么花?」
不会是女王送来某种有毒植物想毒死他吧?但接着凯希又想到,这世上会喊他小寿又不怕惹恼他的人只有一个。
「哦,这叫袋鼠花。」年轻人扬着笑容说:「我也是头一次见识呢。」
凯希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花卉,说是袋鼠花倒名符其实。筒状的花朵中间不成比例膨胀,活像袋鼠的大肚子,既怪异又小巧可爱。
「热恋中的男女大多送玫瑰、百合或紫罗兰,虽然浪漫但是了无新意。」年轻人兴奋地说:「所以我特地查了花卉书籍,想知道袋鼠花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结果你猜,它的花语是什么?」
不管袋鼠花的花语是什么,凯希都不想在公共场所谈论这件事,可他还来不及阻止,这位送花小弟便迫不及待揭晓答案。
「它的花语居然是『亲亲你』,先生,你和女朋友的感情一定很好。」
的确,袋鼠花的开口微微外翻,像极了噘嘴亲吻的模样,莫怪乎它的花语就像花朵一样温馨可爱。
但是凯希却火冒三丈!
事已至此,凯希再笨也猜得出,会无厘头地送袋鼠花盆栽给男人示爱且缺乏浪漫细胞的混帐是谁了。
天杀的菲利克斯,没事送花干什么?他又不是女人,真是丢脸死了。
03
凯希咬牙签收,赶走送花小弟,七手八脚地将盆栽胡乱塞到柜台下面。凯希的狼狈与火烫脸颊引起同事们窃笑,但接着又在他恼怒的目光瞪视下憋住笑意,忍笑忍到满脸通红。
菲利克斯连送花都像是在哄小孩,惹得凯希很不高兴。什么「亲亲你」啊?有没有搞错?他都是三十三岁的大叔级男人了,到底哪里像小孩?
别以为送一盆可笑的盆栽他就能原谅他整整一年音讯全无,门都没有!
凯希磨牙霍霍摩拳擦掌,在心里冷笑。
我的拳头正等着你呢,菲利克斯。
凯希不把盆栽丢掉,也不准任何人碰它。跟弗伦交接的时候,凯希抱在怀里遮遮掩掩的大盆袋鼠花差点让他跌破眼镜。
「你收到花?」弗伦不可思议嚷嚷:「你一个大男人收到花?」
又没人规定男人不能收到花,凯希真希望大家不要那么大惊小怪,老是在他背后窃窃私语还一脸暧昧笑容,害他都头皮发麻了。
偏偏连每天载他上下班的司机也来搅和,对他塞进后座的大盆栽挑眉。
「我以为一般都是送玫瑰。」
凯希在心里呻吟,「能别提这件事吗?」
司机一耸肩,开车上路,随口问:「花要送谁?需要顺路载你过去?」
凯希没好气,「这是要拿回家养的。」
「哦。」司机懂了,原来这盆花不是买的,而是别人送的。他从后照镜瞥了凯希一眼,试探问:「菲利少爷知道有人送花给你吗?」
「这玩意儿就是他送的。」凯希忍不住握起拳头,骂着:「光送花有什么用?花又不能陪我聊天喝酒练拳头!」
他要的是他的陪伴,就算忙碌也不该一通电话也没有,偏偏他又不愿意低头先打这通电话,结果他们就这样僵持了一年。
菲利克斯究竟怎么了?凯希曾经以为自己在他心里是最重要的,毕竟为了他,菲利克斯连父亲死前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可是这一年的不闻不问又让凯希怀疑,是不是菲利克斯有了新欢,所以不稀罕旧爱了?
他会这么想不是没有原因,瞧菲利克斯对待妲莉丝的态度,就能知道这男人有多么绝情。美丽如女王妲莉丝的女人都捉不住他的心,凯希不认为自己这么一个粗枝大叶的老男人,能拥有菲利克斯的感情到天长地久。
凯希从来不是会胡思乱想的人,从来不是。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胡思乱想,甚至钻起牛角尖,菲利克斯一天不跟他联络,他就钻得愈深。
是不是每个中了爱情剧毒的人都像他一样,只能无助地等待,任凭思念与空虚侵蚀却翻不了身。
「先绕到公园去吧。」
如今唯一能理解他的只有那个人了。
司机皱眉,「天色已经暗了,公园不安全。」
二月中旬的英国,下午五点天就全黑了,更别说凯希七点才下班,这个时候晃进公园里实在不是个好主意。
「不安全也已经去过很多次了。」凯希固执地说:「你载我去或是我走路去?」
司机根本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默默改变路线驶往公园。
菲利克斯指派他成为凯希的专属司机,第一是为了凯希上下班的安全。
凯希的工作需要日夜班轮值,加上英国夏季和冬季的日出日落时间差距甚大,以致于时常必须在天未亮或天全黑的时候上下班,就算是男人,独自走在漆黑的伯明罕街头也是很危险的。
第二是希望他能盯着凯希别让他乱跑。诸如下班后到酒吧待到深夜,或是摸黑晃进公园里找流浪汉都是必须避免的。
关于这点,司机承认自己并未善尽职责。
但至少菲利克斯交代他的第三件事他一直做得很好。
他把车停在公园入口附近,等凯希下车,身影消失在树林深处时,他立刻掏出手机,按下一串熟悉的号码。
「菲利少爷,他又进公园了。」
04
这一年来,随时向菲利克斯报告凯希的行踪是他最重要的任务。
「很抱歉我阻止不了他。」司机满怀歉意,瞥了一眼搁在后座的花盆,忍不住想帮凯希说句话:「他收到你送的花了,菲利少爷,不过我想他还是比较希望能见到你。」他叹息着又补上一句:「我看得出来他不快乐,很不快乐。」
「我明白了。」
菲利克斯语气平静地说完便切断通讯,司机永远猜不透这位年轻主子内心真正的想法,菲利少爷下一步会怎么做呢?
凯希有位住在公园里的老朋友,一个上了年纪的流浪汉。这位老人家窝在几片破帆布搭成的破帐篷下,一头披散于肩膀的白发因为久未梳理而纠结杂乱,同样杂乱的大胡子遮去他半张脸,只露出一对鱼尾纹深刻的沧桑眼睛。
老人从来没有对凯希透露他真正的名字,凯希只好跟大家一样喊他老乔。
附近的流浪汉都说,老乔很久以前就住在这儿了,他当流浪汉的资历久到连公园管理员都同情他,不好意思赶他走。
许多事凯希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老乔就像菲利克斯一样,无论什么事都搁在心里不跟他说。但凯希会生菲利克斯的气,对老乔却只有无奈与怜悯。
如果是其他人,可能在好几公尺外就因为可怕的恶臭体味而掩鼻避开,但凯希却神情自若地钻进帆布底下,跟老人一起窝在树根之间喝酒聊天。
「你真的不想搬来跟我住吗?」凯希失望地说:「我现在住的房子够大,还有两间客房空着,有数位电视能给你打发时间,更有满满一冰箱的伏特加让你喝个够,你确定不考虑一下?」
老乔笑着摇头,「我已经习惯餐风露宿的日子罗,凯希,豪华公寓对我而言只不过是一座设备齐全的昂贵牢笼罢了,一点儿也吸引不了我。」
真是一针见血啊。对老乔而言是牢笼,对凯希而言又何尝不是牢笼呢?
「可是你年纪大了,身体不如往昔硬朗还喜欢喝酒,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这儿,要真有个什么事都没人知道。」
「那又如何?像我这样的人,不会有谁把我放在心头挂念着,既是孑然一身,到了该合眼的时候就该安安静静地死去。我对这世间没有任何留恋,自然这世间也不会有人为我的离去感到难过。」老乔打量他疲惫的神色,「凯希,假如有一天我死了,你要看开点别为我伤心,我知道唯有你会为我难过,但你要明白这就是人生。」
凯希的心情荡到谷底,「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何谓人生,我想照顾你,因为你曾经对我伸出援手。老乔,这六年来我已经把你视为亲人,对于亲人的生死我没办法像你一样豁达。」
凯希掏出钱包,塞给他几张小额纸钞。老乔不喜欢凯希一次给他太多钱,认为那是一种侮辱。
「我该回去了,老乔,请你认真考虑我的提议,我改天再来看你。」
凯希钻出破帐篷,老乔在他身后喊着:「记得带酒来啊。」
凯希回头,无可奈何地朝他挥手表示知道了,这才继续往前走。
唉,明知不该让他喝酒,却老是拗不过他的请求,面对一个上了年纪,再活也没多少年的孤独老人,凯希还真的是拒绝不了。
行至半途,却遇见司机朝他走来,凯希讶异问:「怎么了吗?」
司机看到他平安无事时松了口气,「你去太久了。」
凯希要真有个什么事,他就麻烦大了。
「噢,对不起。」凯希没有戴表,浑然未觉时间的流逝,害这位每天辛苦载他上下班的司机大哥苦等让他感到十分抱歉。
司机两手一摊,还能说什么呢?「外头很冷,赶紧上车吧。」
在被菲利克斯指派前来担任凯希的司机时,他的心里是非常不情愿的。一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东方人,莫名其妙就成了菲利少爷的秘密情人,而他,居然得来当这小子的司机兼保母?
他很不满,非常不满,一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明明就能照顾自己,菲利少爷根本是多此一举。
可当他臭着脸担任凯希的司机不过三天,他就明白为什么菲利少爷放不下心,非要找人来盯着凯希了。
这个东方人有吸引危险的特质,但本人却一点警觉性都没有,还老爱往安全上有顾虑的地方闯,不好好看着哪天真的会出事。
05
二十分钟后,车子抵达凯希所住的豪华公寓楼下。终于把这位菲利少爷的心头肉送到家,他真是松了好大一口气。
凯希真不想回到那个冷清的家,「你要不要上来喝杯酒、坐一下再走,贝多尔夫?」他邀请道:「我今天晚上要蒸鱼排呢。」
这位名叫贝多尔夫的司机抱歉地笑了笑。
「你是知道规矩的,凯希先生,我不能进你的房子,多谢你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