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和自家主子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也好看相些。
不过平心而论,就算是谢公子弄到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是不失一种自然而然的儒雅温良,坐在那里斯斯文文有条不紊的说话,温文尔雅的微笑,完全叫人生不出小觑之心。
没办法,有的人就是天生一副好皮相,无论怎么的一时被作践了,看着还是叫人感到楚楚动人爱慕钦服的。
哪个人若果是自家主子的心头好,奴才看着自然也是好的,所以就在刘商抚掌大笑的时候,小蓟便乖巧的蹲下身子去查看谢湘那双袜履脏污破烂的双足。
“哎哟,疼死我了……”
小蓟的手刚刚想要扳起谢湘的一只脚,谢湘温润如玉的面部顿时就疼痛的扭曲了起来,忍不住脱口失声呼疼。
“干嘛不轻点,混账东西,闪过一旁,我来看看。”
正在嘲笑的刘商愕然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收敛了,他觉得一定是小蓟粗手粗脚不小心才弄疼了谢湘,慌忙训斥了小蓟一句,也蹲下身子去查看谢湘的双足。
小蓟挨训,谢湘就老大的过意不去了,龇牙咧嘴的说道:“别……云皎,不怪小蓟,是我的脚好像全部被磨烂了,不能碰了,我自己来,小蓟,麻烦你给我弄点热水可好。”
虽然平时两个人十分交好,谢湘更喜欢嘲谑戏弄这位刘大公子,但那时候的谢湘还是心高气傲目空一切不知道世间任何疾苦、从来没有把尊卑贵贱放在眼里的一介狂生。
现在,就在突然之间,谢湘便苦逼而又清晰的看见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所以他顿时便生了为为五斗米折腰的卑微之心,连小蓟也不愿意轻慢了。
要是搁在过去,别说刘商为了他训斥小蓟一句,就是扇小蓟几个耳光他也浑不会在意的。
一个小厮而已,他谢湘哪里会放在眼里的。
可是,就在这短短的几天之内,他已经明白了很多的世事无常人间疾苦。
他终究是谢家村那个清贫塾师的儿子,心里想着要出门游学,好像天下的功名富贵都可以任他探囊取物似的,但事实上,他差点连家门口都没有转出去,就已经被彻底的打趴下了。
再看看刘商,人家不过是偶然的一时兴起,还极有可能是受他触动,刚才刘商已经说过了,他是忽然觉得无聊了,动了游兴,于是人家便车马货物小厮管家浩浩荡荡一大帮子的上路了。
再回头看看自己曾经自信满满的所谓游学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并不是一贯目空一切的谢湘忽然的就屈服于物质和现实,或者那种曾经超然的精神全部坍塌崩溃,他只是像一个浑浑噩噩了很久的人,突然的便清醒了过来,更加清楚的认识到了人与人之间的某种混蛋的距离。
所以,他现在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轻狂以自我为中心的谢湘了,他已经在努力是试着把自己放在一个比较正确的不太尴尬的定位上。
所以,这是一种进步,一个人逐渐成长成熟起来的好兆头。
若是在从前,刘商就是在他谢湘入厕的时候拿着手纸候在旁边,谢湘都会一笑而纳;说不定这家伙又是打赌输了呢。
但是,现在刘商蹲下身子去查看他那双肿胀脏污、散发着难闻奔逃臭气的双足,却叫谢湘感到万分的羞惭了。
扪心自问,若是换做他,不一定能做到这样情真意切。
他可能更是会去贫嘴薄舌的刻薄别人的无用,不过走点路而已,何至于娇弱至此,感同身受别人的疾苦,对别人露出这样关切神色,他好像从来就不曾有过。
猝然之间,谢湘便更加清晰的看见了自己从前竟然是那么自私寡情的一个人。
他心里也对刘商更加感激敬佩了,总算,他谢湘没有真正的眼高于顶,太过于轻贱刘商的八面玲珑文采黯淡,错失了这个待他倒是情深意切的朋友。
谢湘心里不觉有些默默地祈祷,感谢老天爷,在他又一次精疲力尽走投无路的时候,差遣了刘商等候在这里。
否则,以他现在这种情形,恐怕只有病卧延捱在这个不知名的小集镇,死生由命了。
谁会知道他意气堪堪扬言周游天下的谢湘谢箫玉居然病困在离临淮根本就没有多少远的地方呢。
小蓟已经有些惶惑的站了起来,他真是一片赤诚好心的,没想到却被自己主子不分青红皂白的训斥了一顿,好在,谢公子赶紧出语为他辩白了,小蓟心中才稍微的不那么委屈了。
从前看着自家主子屡次遭这位谢公子戏弄,小蓟佩服之余心里总是多少为自己主子不平的,现在,就在忽然之间,小蓟觉得怪不得自己主子这么看着谢公子,原来他确实有种无法言说的好儿。
自己主子从来就做不出用一种柔柔的眼光看着他,并用一种充满歉意的语气使用“麻烦”二字,要他干些什么的;若是刘商有一次这样待他,小蓟就死了心里也是快活的。
小蓟从来都觉得他就是主子豢养的一条忠犬,惯用了呼来喝去的。
“混账东西,我叫你准备的热水呢。”
刘商继续没头没脑的对着小蓟训斥道,又不顾谢湘推辞、不由分说的抓起谢湘的脚颈,怜惜不已的想为谢湘脱下脚上的袜履。
在谢湘疼痛的龇牙咧嘴之中,刘商发现就算是他不顾矜持,此刻谢湘双足正散发出的那种没办法形容的难闻味道;却根本就没办法把那双破烂的远足履从谢湘已经肿胀的可怕的脚上给脱下来了。
原来谢湘磨烂的双脚在歇息了快一个多时辰之后,好像一个终于找到机会成长的病灶,便迅速的膨胀变形起来。
这都是谢湘一口气不曾停歇的奔波了一夜的苦累所致。
即便是上次和李信在荒山野岭之中兜转很久,他的双脚也没有吃这样大的亏。
因为山里崎岖坑洼不比平坦大道,总得停停歇歇,摸索着行走,就是想一口气的疾行也做不到。
最后谢湘精疲力尽惊恐交迫昏晕了过去,被夏雪宜带到落芳院养息,苏醒之后两只脚也疼痛不已,还打出了很多水泡,但绝对没有这次严重可怕。
“我的天啊,箫玉,你怎么会弄成这样,怎么……不行,这得赶紧找大夫看看,不然你这双脚就要废了。”
看见谢湘一双白布纳制的袜子上有暗黑色的血迹斑斑,原本白皙的小腿皮肤都有些微微的发青了,刘商吓坏了,慌忙的吼叫道。
又被主子训斥了一句,忍气吞声小蓟赶紧从刘商昨夜里住的那个房间端出一大盆他刚打进去的热水,看见谢湘的双脚着实有些怕人,也有些着忙起来。
小蓟把水盆放在谢湘的脚下,对刘商说道:“公子这脚是磨破了水泡,又肿胀了起来,需得拿剪刀把袜履剪开……”
刘商对小蓟怒吼道:“那你还不赶紧去寻剪刀。”
谢湘见刘商为了自己屡次吼小蓟,心里更加的过意不去的了,对刘商笑道:“云皎,你别大呼小叫的好么,小蓟都被你给吼晕了,小蓟,别理你主子,他惯会小题大做的,我也没有觉得怎么样啊,就是觉得双脚酸麻肿胀……清洗一下,歇歇也就行了。”
小蓟赶紧说道:“不妨事,我们爷是心疼公子您……”
刘商急道:“你这是奔走太急的缘故,哎呀,真是造孽,你何尝……吃过这样的苦,知道当日我就该劝阻你的,或者不至于闹成这样。”
刘商捶胸跌足大呼小叫的,早就惊动了其他的人,客栈里也有不相干的客人过来看热闹。
有个惯行脚程的汉子手里拿着两张合在一起的饼一边大口吃着一边也不嫌埋汰的跑过来,对着谢湘的双脚一看,嘴巴里囫囫囵囵的嚼着饼,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说道:“赶紧先连鞋袜放在温水里浸泡一下吧,先把血脉活络活络再脱鞋袜,这是平时太娇贵了,乍一奔走太急,腿脚磨损太甚,好在还来得及,如果再糟践下去,恕在下嘴臭,公子您这两只脚恐怕真要残废了。”
第二章:喜欢银子喜欢的紧
谢湘还自犹可,刘商却绿了脸,挓挲着两只手不知道该怎么好了,好像谢湘从今以后便是个一等残疾一般的了。
小蓟已经寻了一把剪刀过来,刘叔也赶了过来,慌忙对刘商说道:“让老奴看看吧,公子别着急,谢公子这脚暂时还不妨事的,如果脚颈的颜色变黑了,那才是死了血,是真的麻烦了。”
刘商已经用手试了一下盆里的水温,却还有些烫,顿时急道:“不行,这样烫的水,不是雪上加霜么,小蓟快去打些冷水加进去。”
吃饼的汉子却说道:“公子错了,说起来应该是滚水冷却了才是最好的,冷水里会有不干净的东西,这位公子的叫已经伤痕累累,水泡全部磨破了,需得极干净的水浸泡才是最好呢。”
说罢又鼓着嘴憨憨的笑着解释道:“这都是老辈子人传下来,其实小的也不知道对不对。”
谢湘却知道他说的很对,因为滚水是杀过细菌的,生水容易感染,自己的双脚已经全部的皮肉溃烂了;跑了一夜,他整个人都麻木了,竟然完全感觉不到什么疼痛。
小蓟连忙说道:“这水正是滚水,我准备给兑上冷水的,又怕公子要说一会子话,害怕冷了……”
谢湘点点头,对刘商说道:“这位老哥说的很有道理,云皎,别着急,连刘刘叔都说无妨了,肯定没事的,不碰我也觉不到什么疼痛,你先坐下,让刘叔帮我弄开鞋袜吧。”
众人的眼睛都盯在谢湘一双污浊不堪的脚上,谢湘却为自己双脚散发出的难闻气息感到很难为情。
刘叔已经从小蓟的手里拿过剪刀,在谢湘的坚持下,刘商只好站起来坐到一边他刚才坐的凳子上。
他想了想又对小蓟说道:“去弄一只干净的盆子来,赶紧把这水倒腾几下冷冷,问问这里有没有好些的大夫,叫一个过来给谢公子看看。”
小蓟连连的答应着,跑出去很快就拎着一只干净的木盆进来,亏得小蓟倒是利落,也不知道打哪找到的,递给刘叔,然后又跑出去向客栈掌柜的打听附近有没有郎中。
叶老头这会正在外面打发几个急着上路的客人;帮着客人弄牲口绺头,还要指引清楚道路,听客人留下些什么吩咐,虽然听见里面乱嚷,却一时顾不得过来查看。
心里还暗自嘀咕,也不知道昨儿那个临淮的客人为了什么对着小厮大呼小叫的。
小蓟出了门立刻就神气了,用手指着很大声的对叶老头吆喝道:“喂,掌柜的,过来,我问你,你们这可有医术高明的郎中没有。”
正在和一个客人絮絮叨叨说话的叶老头听了小蓟没头没脑的打听顿时有些奇怪,回过头来道:“客官,你现在打听郎中干嘛,怪不得听见你们东家公子一直嚷嚷,是不是你们一起的有哪个犯病了,稍等啊,我去给他看看吧。”
小蓟急道:“老头儿你怎么说话的呢,你们一起的才犯病了呢,你又不是大夫,你会看什么,你就告诉我这里有没有管用的郎中不就得了。”
叶老头却不生气,反而笑道:“小哥别生气,敢是小老儿不会说话,不过,郎中我们这里还真没有,往常这里不论是人还是骡马病了,都是来找我看看的;谁有那个请大夫的闲钱去,哪个大夫要是在我们这里开医药堂,早就活活给饿死了。”
小蓟顿时就哭笑不得的对着叶老头翻起了白眼:“掌柜的,你到底是开客栈的还是郎中啊,是人医还是兽医啊。”
叶老头已经打发了那个客人,回头对小蓟说道:“咳,将就呗,穷乡僻壤的,人医兽医都一样,都是抓了一大把的草杆子熬一罐药灌下去……”
小蓟不耐烦听他絮叨,打断叶老头的话道:“你要真是会看就赶紧进去给谢公子看看,不过,到了爷们跟前,你可千万不要说你还看骡马畜生的,我们公子恼了,腿打不折了你的。”
叶老头赶紧点头哈腰道:“小老儿这就去给贵人看看。”
小蓟瞪眼道:“都说了,叫你不要胡说八道,不是我们公子,是另外一个公子,就是天亮时才来你这店里的那个。”
叶老头不禁对着小蓟眨眨眼睛,心里才明白怪不得那个临淮客人大呼小叫的,原来是看见了那个失魂落魄的书生,显见的是吃惊不小。
随即又暗暗庆幸,幸亏自己巨眼识人,就知道那书生不是等闲流窜之辈。
小蓟又忙忙的跑了进去,对刘商说道:“公子,客栈掌柜的说附近根本就没有其他的郎中,他就是极好的郎中,是不是叫他给谢公子瞧瞧。”
小蓟话音未落,却听见叶老头已经在疾声叫道:“客官等等,书生的脚千万不能乱动。”
原来叶老头被小蓟催促着正紧随其后的跑进来,看见刘叔手里拿着剪刀,赶紧阻止道。
彼时若不是正等着盆里的水冷些,好叫谢湘先浸泡活血了才为谢湘剪破袜履,刘叔早毫不怜惜的把谢湘那双遭罪的脚给解放出来了。
刘商皱着眉头,正想要发作,听见叶老头这么一咋呼,倒好像真是很有道行的样子,便咽下了到了嘴边的对小蓟的训斥。
想来也是,这地方比不得临淮,不过是三五十户人家,那个有本事的郎中会呆在这样的小店头上。
客栈掌柜的每天迎来送往,难免见识多些,会些医术也属正常。
众人便看见叶老头已经垂手的走了进来。
他先对坐在谢湘身边气度不凡的刘商行了一个礼道,抱歉的说道:“都是小老儿这起子忙昏了头,就说忙过了来给这位公子看看的。”
叶老头早就注意到谢湘行走趔趔趄趄,估计谢湘的脚是磨破了水泡,但他也没有想到会这样严重,只想打发走了那些要上路的客人,他再为这个书生弄些水洗洗的。
叶老头说这话并不是讨好卖乖,但众人并不相信他会有这样的好心。
所以刘商还是很不相信的看了叶老头一眼,沉声说道:“别说那没用的,有没有好的药啊,快点拿出来用,先要保住脚才好。”
和刘商他们不同的是,谢湘心里却很相信这个叶老头。
从叶老头在蒙昧不明之中就能很准确的拿一个扫帚疙瘩把一条气势汹汹的大狗打的落荒而逃,谢湘就猜测这个老头是个练家子。
按照常识,习练武功人对跌打损伤都有治疗经验,别说他不过就是脚上磨破一些水泡了。
因为没有哪个练武的人今儿磕破了一块皮,明天折了骨头,就成天介去找郎中的。
所谓久病成良医,连夏雪宜吴大娘何红药他们都练成了制药高手,叶老头看着也很有一把子年纪了,想来治疗这些小毛病还不是小菜一碟。
只是这个叶老头明明很有本事,却深藏不露满脸谦卑,看着叫人根本不能相信罢了。
想到这位老者不但从狗群里解救了他,还施舍了一碗热粥,给他提供了憩息之所,所以自己才能活着遇见刘商的,谢湘不觉便满脸感激,很叫刘商惊讶的对叶老头说道:“不妨事的,已经很感激叶大叔了。”
刘商不禁对着谢湘的脸看看,妈妈的,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随和,不但一直替小蓟说话,还知道感恩了,而且还是对着这么一个卑微的客栈掌柜的。“
叶老头却蹲下身子看了看谢湘的肿胀不堪的双脚,低声下气的说道:“咳,公子向来定是养尊处优惯了,不惯长途奔走,靴子打出的水泡全给磨破了,被袜履交叉躏蹂,又惊恐急促气血不赢,所以才这样了,别急,还不妨事,不过公子要受罪几日不得下地罢了,待我先熬一锅水凉好,先把公子的双足清洗一下,然后再敷药吧。”
众人见他说的很是煞有介事,也只好面面相觑了一下,叶老头便不再多说,直起身又对刘商鞠了一个躬,退了出去。
刘商对着叶老头背影高声说道:“请掌柜的多多费心,赏钱自然不会少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