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岚一点头,偶一抬头却见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独坐在岚凌殿的房顶上,似浮萍一般。夜里已凉,他怎么会在屋顶上坐着?亦岚皱了下眉头,道:“先不回寝宫了,去岚凌殿。”
亦岚刚到岚凌殿时,沐言依旧在屋顶上呆坐着。亦岚没叫门口的宫人通传,兀自进来后便摆摆手示意宫人们都退下。沐言听檐下阵阵窸窣声,回过神来向下望去,正对上亦岚一双深邃的墨色眸子。他心下一凛,赶忙从屋顶上下来,在亦岚面前跪下,“臣不知皇上深夜驾临,迎驾来迟,罪该万死……”
亦岚回头对安公公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默默退下了。亦岚扶着手臂让他起身,“夜里凉,也不知添件衣服。这么晚了还在屋顶坐着是干什么?”
沐言一时想不出什么理由搪塞,只得低声道:“皇上今日不该来第二回了,宫中流言四起,皇上也该避避嫌才是……”
“本就是事实的事,何惧旁人议论?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了,我们还不能坦诚一叙吗?”
过了半晌,沐言才终于似是妥协的低头一叹,“皇上先进殿里吧,进去之后慢慢说,这里风大。”
进到殿内,气氛依旧尴尬着。约有一刻后,沐言才开口:“皇上有话要和臣说?”
亦岚怔了一下,低声道:“你不必这样和我说话。像以前一样直呼姓名就好。”
“皇上与臣终究尊卑有别,臣……不敢不以君臣之礼相待。”沐言垂下头去,苦笑一下道:“以前……臣对陛下多有逾矩之事,是臣太任性妄为了,常常忘了,陛下是皇帝啊……”
亦岚身子轻轻一震,“皇帝……是因为这皇帝身份你才会和我如此生分?以前那样,不好吗?”
沐言又是涩然一笑:“皇上自有皇上的江山与责任。臣,不会让皇上那么为难。”
亦岚听此霍然心惊,藏在桌子下的拳头渐渐攥紧。终于无可忍耐,缓缓站起身来盯着沐言。沐言一双眸子清澈如水,干净得一尘不染。可也正是这份单纯才让他把这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些,却从来未曾问一问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沐言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又默默地垂下头去。突然,他感到亦岚在朝他这边走过来。还没来得及回绝,脸已被一下扳过去,让他根本动弹不得。然后便是一双火热的唇粗鲁地噙了上来,再无往常的温柔可言。
沐言心头顿时一惊,拼尽全力摇着头闪躲。他嘴唇被吻住,却还含糊不清地说道:“皇上不可……如今,外面流言……已经传的够嚣张了。皇上如此做,传出去实在对您有弊无利……”
亦岚心中如同被千钧巨石敲击一下,原来他终究还是在抗拒……他慢慢松开沐言的唇,道:“那些不是流言,本就是事实。你且再等一等,这件事我自会找到一个两全的办法。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所以,也请你……定要坚持下去。”
二人的脸庞相距仅一寸。他一说话,温热的气息便扑面而来。沐言以前还只道他不善言辞,这却是他第一次对他说出这个‘爱’字。沐言脑中顿时闪过许多年前两人温存幸福的画面。可是终究隔得太远,都有些隐约模糊了。上天竟是连追忆的机会都不曾全部给他。
这时,亦岚已再度吻了上来,相比于刚才要温和上许多。沐言心中酸痛,轻轻眨一眨眼,却惊奇发现有两行泪水已然顺着自己脸庞滑了下去。他身子轻颤一下,终究是放弃了挣扎闪躲,回应起了亦岚的那个吻。
泪水滑过嘴唇坠落下来,亦岚已尝到了那眼泪中的咸涩之味,心中万分疼惜。见沐言一张清秀面庞,连睫毛都在微微颤动,终于无法抑制。便轻轻揽过了他的腰际,抱着他起来步步走至了床帏。
烛火摇曳,红绡帐暖。亦岚墨色的瞳仁在灯光折射下显得流光溢彩。沐言鼻间是亦岚身上盈盈的龙涎香气,袅袅香烟自铜金兽嘴中幽幽吐出。帏幕之后满色春光。
沐言也知此事本是他们这一夜不该发生的。可遗憾太多,只想以此夜稍作弥补。纵使这情为伦理纲常所不容,乃世间鸩毒,也甘愿尽数饮下。就算这回没有上次的药物所致,理智也早已不知所处。哪怕经过了此夜,等待他们的是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的结局,可此刻的温存太美,他们又如何能拒绝得了?
长夜如风,只愿能够抚平过后的刺痛。
翌日,天还未亮,沐言已早早醒来,低头系着自己衣袍上的衣带。穿好衣服,刚一下床,昨夜的疲倦便再度袭来。只是他根本已顾不得了。享完了这一夜奢侈难得的温情,接下来便该是阴霾的到来了吧?
沐言站在床边,静静望着床上熟睡的男人。接着缓缓俯身下去,在他眉心轻轻吻了一下。纵然心酸,却也知道,即便前方与他是凶多吉少、茫茫不可知的结局,自己也该凭着一己之力去替他做一些事,挽回一些名誉。沐言起身,最后留恋的看了眼他,然后转身找出柜里那个金色的长方形盒子,便大步决绝走出了岚凌殿。
此刻,太皇太后正闭着眼双手合十,跪在寿康宫的佛像前喃喃诵着经。突然,一个宫女走进来,“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神情安然,道:“你们都不必再劝了。哀家说了,何时皇上同意大婚,哀家何时再用膳。”
那宫女面露难色:“太皇太后……这次是忠宁侯求见,在偏殿西暖阁候着呢,奴婢特来禀报一声。”
太皇太后缓缓睁开眼,扶着那宫女站起来,道:“他来做什么?他平日可是甚少与哀家交谈的。”
“奴婢也不知。忠宁侯只说他有急事求见,请您务必见他一面。”
太皇太后默默思忖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哀家知道了,传他进来。”
沐言进寿康宫的时候,太皇太后正半闭着眼,手支撑着头坐在前面凤座上。连着几顿粒米未进,所以看上去十分憔悴虚弱。沐言跪下去请安道:“臣叩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千岁。”
“忠宁侯过来所为何事?不会只是过来喊一句‘千岁’的吧?”太皇太后淡淡道。
“臣在来寿康宫路上,听闻太皇太后拒不用膳已有两日。太皇太后心中所想之事,臣也许可以帮忙办到。所以想来劝上一句,望太皇太后保重凤体,多少吃些东西。”
太皇太后睁开凤目,语气一下变得严肃起来,“你知道哀家想要做什么?哀家都办不到的事,你能帮到什么?”
沐言仿佛并不惧怕,缓缓抬起头来,对上太皇太后的目光,从容道:“太皇太后忘了?臣这里有一张带有皇帝玉玺的空白手谕。”
第三十五章:如晦(1)
沐言说罢,便将那金色的长方形盒子双手呈过头顶,道:“这空白手谕上有皇帝的玉玺大印,太皇太后将此手谕填好,如同圣旨。之后再昭告天下,皇上便是想不大婚都不行了。”
太皇太后命人将手谕呈上来,打开细细看过后,却依旧将信将疑,“你有这手谕,便是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了。为何还把它呈给哀家?”
沐言清浅一笑,努力让自己的话更平和可信一些:“正是因为这手谕可以办到世上任何事情,臣拿着它才随时可能惹来杀身之祸。臣实在庸俗愚钝,不求权倾朝野、万世功名,只求一世平安,富贵荣华。所以还是决定将手谕呈给太皇太后,让皇上大婚,续了皇室血脉。随了太皇太后心愿,也随了自己的心愿。”
太皇太后听罢并未恼怒,却是轻轻一笑,“呵,你倒是诚实。你肯把手谕呈上来,那就是功臣,哀家便成全了你的一世平安、富贵荣华。”
“臣谢太皇太后恩典,只是臣还有一不情之请。”
“哦?说来听听。”
“臣请旨移居到先帝御赐的忠宁侯府去住。以后……皇上大婚了,臣一介外臣再住在皇宫,恐不太方便……”
太皇太后稍加思索,笑道:“你如此忠心,哀家便依你。哀家再命人修一座府邸给你。另赏千两黄金,万两白银。你已有忠宁侯封号,加上每年的国家俸禄,这些够保你一世富贵了吧?”
沐言复又给太皇太后磕了一个头,他知道身为臣子,表现出自己爱钱而非爱权会让太皇太后放心许多。于是笑道:“那臣便谢过太皇太后恩典了。臣先告退,请太皇太后用些膳食吧。”
沐言走出寿康宫,刚好遇上亦岚迎面而来。亦岚也看到了他,远远对他温和一笑。笑容温华似月,清雅出尘,温润如灵玉一般。
原来他还什么都不知道……沐言连忙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他不敢亲自把真相告诉他,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面对的。只怕这一举动,之前所有的恩情都将灰飞烟灭,化为泡影。
“一大早怎么会在这儿?”亦岚走到他跟前问道,脸上依旧挂着那不明所以的微笑。
沐言垂下头,轻声道:“我……我刚听人说太皇太后已有两日没用过膳了,所以特来劝一劝。”
“那太皇太后现在肯用膳了吗?”
沐言脸上表情有些沉重,终是缓缓点了点头。
亦岚笑了笑,温和道:“那我先进去看看皇祖母,过会儿再去看你。”
沐言眼中含泪,却还是努力拼凑出一个微笑,哑着嗓子说:“好……”
亦岚抬手为他拭泪,温柔如往常一样。可这还是第一次,他不懂他的眼泪。可他马上要进寿康宫,之后还要去上早朝,时间紧迫便没有多问什么。他竟不知道,时间竟是如此玄妙,一个稍不留意,他最不期盼的结果就已悄悄成了定局。
天翻地覆。
亦岚走进寿康宫,只见桌上摆了满满的精致菜品,旁边太皇太后的贴身宫女正一道道用银牌小心地验毒。
太皇太后正闭着眼坐在凤座上,听殿前脚步声,淡淡道:“你来了。”
亦岚笑笑,道:“皇祖母终于肯用膳,朕心里就放心了。”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道:“放心?我堂堂蟠云天子,倒还不如一个侯爷思虑周全顾大局。”
亦岚没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却微微一笑道:“皇祖母说笑了。倒是忠宁侯能劝得皇祖母用膳,朕自叹不如。”
亦岚说着,不经意往太皇太后一边一暼,只见太皇太后手边放着一只金色的长方形盒子。他怔了一下,他还记得那是在衡州时给沐言的空白手谕,怎么竟会在寿康宫?他看着那金色的盒子,不可置信道:“皇祖母,这是?……”
“今早忠宁侯主动进献给哀家的,你的空白手谕。”
随着太皇太后那句冰冷的话语,亦岚的心也在一刹那被冻住,寒彻心扉。这世上最让人难受的,无非是自己将真心全部付予那人,却被他全然舍弃。难以置信,这个首先说放弃的居然是沐言。所有的思绪理智在那刻都变成了空白的飞灰,脚步也不受控制般的向门外奔去。
亦岚濒临疯狂的往岚凌殿的方向大步走去。猛地推开大门,里面除了寥寥几件家具摆设之外居然已是空空如也。失落与恐惧如滴在宣纸上的墨汁一般迅速晕染开来。莫非他是不告而别?连一封书信都没有留下。可尽管如此,此刻心中也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找到他。就算真是他主动将空白手谕交给太皇太后的,也要当面问他个清楚。
如晦(2)
皇宫崇文门外,一辆华丽的马车正赫然停在那里。文澄和叶瞳正忙碌的指挥一行下人将大小数个箱子搬上马车。沐言怀中抱着一个锦色小包袱,怔怔望着马车出神。又一次要离开皇宫了,上一次离开,是带了满身的伤痛。这一次,他带了满车的金银赏赐,两次竟都是为了这个人。也许这便是他爱人的方式吧,简单得一意孤行。
亦岚匆匆赶到,他站在离沐言百步之外的地方,静默望着他的背影。他想走过去,无奈却迈不动步子。在寿康宫看到那金色长方形盒子时,急迫得恨不得插翅飞到沐言跟前来问他个清楚。可现在沐言就在他百步之外,他竟反倒不敢上前去哪怕轻唤他一声,简单问他一句要到哪里去。
这时,沐言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竟慢慢回过了头来。亦岚心中登时一震,手都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他已远远看到了沐言望着他的眼神。他目光似一汪潭水般清澈,却尽是震诧与隐隐的无奈。在那一刻,亦岚就如万箭攒心一般。他原来还不知道,一个简单的眼神竟也可以让人如此疼痛。
沐言眼神渐渐黯淡下来,忍痛又背过身去,道:“上马车吧,不要搬了。”
叶瞳诧异万分,道:“侯爷,还有好多没搬完呢。”
沐言抱着怀中包袱登上了马车。他实在不忍看到亦岚那样失魂的样子,怕在此多呆一刻,就会克制不住又扑回他怀里,那之前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沐言伸手掩上车内帘子,道:“剩下的金银就赏了以前跟了我的那些宫女太监吧。在宫里生活,都不容易。”
亦岚独自一人站在远处看那马车一路前行,直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心中尽是沉重的绝望。他还是走了,独留他一个人在这里,自行咀嚼吞咽心中的失落,更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除了大婚,他别无第二个选择。这皇宫于所有人都是樊笼,甚至他这个万人之上的帝王都无处可逃、无路可退。
一路上也不知是怎样回的寿康宫。太皇太后见他回来,忙道:“皇帝方才去了哪里?”
“也没去哪里。”亦岚笑道,“皇祖母,儿臣方才想通了。上次在丞相府,朕看那陈丞相的千金就不错。家世显赫,人也有国母风范。就赏了她金册凤印,册立为后吧。至于左谏议大夫的侄女婉露,则册为贵妃吧。太皇太后以为如何?”
太皇太后奇道:“皇帝如此安排甚好。大婚之后不仅能延续皇嗣,更可巩固朝政。只是皇帝当真想明白了?”
亦岚低头沉默一下,笑道:“也是多亏忠宁侯提点,不然朕一时也想不通透。以前,都是儿臣太固执了。”
太皇太后点点头,道:“忠宁侯确是个顾大局的人,哀家已重赏过他了。今天上午他自请移居宫外,哀家也恩准了。对了,哀家听说他也还尚未成婚吧?”
亦岚心中又是莫名一痛,道:“皇祖母要给他赐婚了?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太皇太后摇摇头:“没有。等办完了皇帝的婚事,哀家再多留意留意哪个未出阁的公主郡主合适他。”
亦岚心中酸涩,又怕太皇太后看出端倪,于是只有笑道:“那便有劳皇祖母多费心了。儿臣一会儿去文渊阁还有事,先告退了。”
太皇太后一点头,亦岚便退出了寿康宫。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妥协。原因竟是他爱的人亲自将他推入别人怀中……亦岚顺着长廊大步向前走着,只是不知怎的,眼前的景物却是迷茫模糊了一片。
马车刚在忠宁侯府门前停稳。门前便立刻有小厮恭敬地为沐言拉开车帘,迎他进府。沐言起初还有些奇怪。后来文澄解释道这些小厮是他早就招好了的,已付过了他们一年的银钱。沐言点点头,心中却泛起了苦涩。都已付过了一年的银钱,原来所有人都看得出他这次移居宫外绝不会再轻易回去了……
沐言走进屋里摒退了左右,又关好了房门。这才将怀中紧抱的锦色包袱打开,里面有那支装在檀木盒中的凌昀笛。还有一把象牙骨制的清雅折扇。扇面上还带着点点干涸的暗红血迹,那是亦岚在先皇后地牢里救他时用的那把折扇,后来被他要了过来。还有一幅丹青,是亦岚在批阅奏章的间歇时和他一起画下的。画中二人相视而笑,后面是一片竹林茅舍的背景。旁边题字:抚笛潇浦岸,茅屋静且安。清风柔竹宛,丽水簇花团。对月诗情老,空亭相慰颜。沉吟碧云间,比鸯不羡仙。——他们都憧憬过那样悠然平和的未来,可如今终究是无法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