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袱中更多的还是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物什。那是亦岚在衡州陪他逛集市时买给他的。东西都并不值钱,可他每样都留着。沐言也不知自己当初是以何心情收着这些东西的。也许是很久以前就已预料到了今日的结局。既然他爱的人是皇帝,那便总有许多事要身不由己。
沐言怔怔望着那包袱里的东西,之后无声叹了口气,将东西小心收好放到柜里。踱步出去独自登上府内那个白玉凉亭。又命人温了一壶好酒送上来,然后凭栏伫立,望着皎皎明月独酌着。对于他和亦岚来说,此夜都注定是无眠之夜。
既然往后的一山一水,一朝一夕都要独自走完,那么他便不该成为他的拖累。也许他还能为挽回他的声誉做一些事情。
也许,真的是时候改变了吧。
第三十六章:筑坞
第二日,沐言便如变了一个人一样。一改往日的性情,换上了一副懒惫风流公子哥儿的样子,带足了银两,硬拉着文澄要去京城最为出名的群芳阁转转。文澄听了甚是诧异,沐言怎会想去那样的烟花风流之地?可沐言执意要去,文澄拗不过也只得依他。
群芳阁在京城的名声十分之大。这里有各种各样绝色倾城、歌舞皆通的美人,来这里买醉的客人,除了要有钱更要有权有势,所以客人一掷千金只为换美人一笑,在这里早已是每天必有的戏码。
群芳阁一楼大堂,一片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已醉了酒的客人左拥右抱两个美人,眼还离不开美人轻薄纱裙下隐约显出的丰腴嫩白的肌肤。旁边的姑娘也不躲不掩,妩媚的笑着拿起酒杯继续劝酒。舞池上的舞女支们个个婀娜多姿,风韵十足。“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满堂一片烟花色海。
沐言一身云绫锦的衣袍,轻摇着手中描金纸扇走进群芳阁。群芳阁姑娘们个个阅人无数,只一眼就看得出这位客人身上衣袍价值不菲,于是纷纷凑过去一阵寒暄调笑,甚至有的姑娘已大胆吻上了沐言的面颊。沐言也不恼,进了大堂坐到二楼栏边,笑着从怀中掏出银两来分给她们。
沐言面上尽是风流纨绔之色,他环望四周与他调笑的姑娘,用余光瞥到了这里还有不少达官显贵。于是狠了狠心,直接拉过其中一个美艳女子来让他坐到自己膝上。那被拉过的女子也是这群芳阁中伺候取悦客人的好手,坐在沐言膝上依旧波澜不惊,一双玉手优雅的斟一杯酒递到沐言唇边。沐言一笑,顺着她的手将酒饮得一滴不剩。引得四周又是一片美人嬉笑声。
一旁鸨母见这位客人出手阔绰,立刻过来殷勤笑道:“这位公子面生得很,可是第一次来群芳阁?我们群芳阁的姑娘个个绝色销魂,保证伺候得您舒坦。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奴家这就去为您安排。”
沐言嘴角边隐隐含着笑意,道:“这最哪位姑娘在京城最富盛名,就叫哪位姑娘上来吧。”
那鸨母对着舞池遥遥一指,笑道:“我们群芳阁的红牌前三不都在那里吗?尤其是阿碧姑娘,多少客人出高价要替阿碧赎身,我们阿碧看不上那些男人都还不肯呢……”
沐言顺着鸨母所指方向望去,香烟缭绕的舞池上三个美人正同台表演。一人舞,一人唱,还有一个在凳上安然坐着,怀中抱着一五弦的螺钿紫檀琵琶,看似纤细的玉指在琵琶弦上撩拨划弄,发出一声声清脆如裂玉的声响,弦弦切切,如珠落玉盘,清泠又孤傲。这里是男人的风流之地,另两个美人一个歌的轻舒滑腻,一个舞的水袖翻飞,虽都柔美娇媚,却有故意取悦客人之嫌。唯有那弹琵琶的美人,远远看去云淡风轻却自有一番醉人之态,想来这便是阿碧姑娘了吧?
沐言低头思索一下,摆手将鸨母召来,低低对她吩咐了几句。那鸨母笑着点点头,道:“是是,只要侯爷给足银两,您想办什么奴家都定会为您办到。只是阿碧那里……恐怕要侯爷自己去说了。”
台上三位美人表演结束,鸨母招手示意她们过来见过忠宁侯。忠宁侯盛得皇上和太皇太后宠信,群芳阁的姑娘们都有所耳闻。两位姑娘见了沐言都媚笑着凑上来,沐言一笑,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独留了阿碧在那里。
鸨母引了沐言和阿碧来到二楼的碧音阁,之后悄悄退了下去。阿碧听闻面前这位锦衣公子就是忠宁侯,并未显出多大惊讶,也未言语,只微微对他福了福身。
沐言眼中依旧含着笑意,道:“阿碧姑娘不知我是何人吗?怎么也不说话?”
阿碧上前几步走至房中书案前,纤纤十指提笔写下一行清丽隽秀的小字:“阿碧不会说话。身在烟花之地,亦不知宫中请安规矩,还望侯爷见谅。”
沐言思索一下,笑道:“没有关系,姑娘就算不会说话也能夺得头牌花魁,想来必有自己的过人之处。若我说想替姑娘赎身,带回府中,阿碧姑娘意下如何?”
阿碧听罢,继续写道:“可是阿碧出身自这等烟花之地,侯爷也不介意?”
沐言摇摇扇子笑道:“阿碧姑娘在京颇富盛名,方才三人之中唯阿碧你一人云淡风轻,无矫媃做作之态。若非在此地亲眼所见,我倒真瞧不出姑娘来自烟花之地。能带走阿碧姑娘,实在是荣幸,何来‘介意出身’一说?”
阿碧自莞尔一笑,写道:“从前阿碧自诣心高气傲,从看不上些个凡夫俗子。今日侯爷如此翩翩君子之风,让阿碧也不禁属意。只要侯爷不嫌弃,阿碧自愿跟随侯爷,以一己之力为侯爷稍解忧恼。”
沐言望着面前这姑娘清丽可人的笑容,刹那间内疚与罪恶感如藤蔓一般缚上心头。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也变得如此工心于计起来。尽管非本愿,可面前阿碧还只是一个单纯干净的姑娘,而他却如此利用她,误她一生……沐言闭上眼睛,轻轻道:“那我去跟鸨母议价了。阿碧你放心,迎你入府之后,我会尽最大可能善待你。”
阿碧点点头,冲沐言盈盈一笑。沐言转身推开房门走出碧音阁,他没有注意到的是,他走出房门的那瞬间,阿碧眼中又划过了一丝得逞的笑意。
仅仅几日,阿碧姑娘被忠宁侯带回侯爷府的消息已在京城传得满城风雨。有人说是忠宁侯先看上了阿碧,向鸨母出价才带走了她。另有人说是阿碧对忠宁侯一见属意,花了所有积蓄为自己赎身,自愿随忠宁侯入府的。此事一出,忠宁侯与皇上有断袖之情的流言立刻不攻自破。随即又有流言传出,忠宁侯将迎娶阿碧姑娘做侯爷夫人。沐言听闻之后也并不出面解释,只是微微笑着。只是当他脸转向别处的时候,他笑意中那抹若有若无的惆怅寂寥却被阿碧尽收眼底。
第三十七章:合卺
阿碧入侯爷府已有半月,这些日子沐言与她一直相待有礼。也许是因着愧疚,想以此方式稍作弥补,所以吃穿用度都给她最好的,对她有求必应。
那日,阿碧晨起梳洗。刚刚坐到梳妆台前拿起香粉盒要上妆,突然听门外几声清脆的鸟叫。凭窗望去,只见一蓝耳翠鸟在半空中盘旋。阿碧神色一正,果然任务还是派下来了。她走至窗前,那蓝耳翠鸟便停驻在窗框上。向阿碧叽喳叫着,阿碧则细细侧耳听着。
蓝耳翠鸟传达完消息,便展开翅膀从窗户飞了出去,阿碧侧目望着它。那翠鸟还未飞远,一个身影已在另一旁的窗棂上隐隐隐隐映出了轮廓。待阿碧看清那身影是何人之时,那人已敲响了房门:“阿碧,现在我方便进去吗?”
阿碧心头一惊,一般这个时辰忠宁侯是不会过来的,今日怎么?……若是真让他发现了什么端倪那就难办了。阿碧急忙整理了一下仪容,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沐言从门外进来,见了她立刻笑道:“阿碧,刚才有一只蓝耳翠鸟在你房前盘旋,鸣声也清脆,不知你听见了没?”
阿碧轻轻摇了摇头,眼中透出疑惑。只是藏在袖中的手由于忐忑已不自觉地攥紧起来。
沐言有些惋惜道:“那真是可惜了。之前这侯爷府可从未飞入过这等有灵性的鸟儿,定是阿碧你一来才给我这府中带来了祥瑞。”
阿碧微微一笑,心中略松了口气,暗叹虚惊一场。后提笔写道:“侯爷谬赞了。兴许只是偶然罢了。”
沐言偶一抬头,见阿碧一张素净未施脂粉的脸,疑惑道:“阿碧你还未上妆?”
阿碧勉强一笑,随手写道:“刚要上妆侯爷便来了,所以还未来得及。”
沐言略思索一下,道:“那我来帮你吧。”
阿碧微怔了一下,她入府这半月以来,忠宁侯从未对她做过什么逾矩之事。可画眉乃画情,他们做如此亲昵之事,倒还是第一次。阿碧又转念一想,与他关系更亲密一些,或许会对自己完成那个刚派下来的任务有帮助。于是便点点头应了。
沐言从一精致小盒子里拿出一颗螺子黛,坐到了阿碧旁边,“眉黛纤长者宜作柳叶眉,我就给你画个柳眉怎样?”他突然问道。
阿碧没想他连这些都知道,心下竟隐隐有了几分期待。于是微笑着点了下头。
沐言拿着螺子黛顺着她眉骨细细勾描起来,到眉梢处再自然晕开。一刻之后便画好了,沐言将台前铜镜拿给阿碧,笑着问她:“怎样?你看还满意吗?”
阿碧看镜中自己两弯温婉秀美的柳眉,眼波一动,心中竟有一丝莫名的感动。从前在群芳阁时,那么多客人说是真心属意于她,愿出重金为她赎身,却从未有一人如此心思细腻,愿俯身下来为她梳妆描眉。阿碧微微一笑,提笔写道:“侯爷至今未娶有妻妾,怎么会精通女儿家的梳妆描眉之事?”
沐言淡淡道:“未入京城之时和母亲小妹同住,看她们梳妆久而久之也就看会了。”他又将那颗螺子黛放回盒中收好,然后转过头笑道:“对了,胭脂水粉之类每日的用度都还够吗?不如一会儿我陪你再去买一些?”
阿碧有些难以置信,微微一怔,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
沐言以为她是女儿家,即使真的缺了什么也难免羞于启齿,于是笑着牵过她的手,道:“没关系,少了什么尽管开口。我说了善待你,便要给你最好的。况且……”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况且,你是我心仪女子。陪着心仪女子去挑些胭脂水粉也是理所应当。你再收拾一下,用过早膳之后便出发吧。”
阿碧又是一愣,终是冲沐言微笑一下后,点点头应了。
沐言退出阿碧房间之后,心中有些怅然。抬头望望天空,天空依旧湛蓝明媚。他能给阿碧的,只有善待二字。可善待终究不是爱,他的心早已上了锁,除了那个人,他已无法再去爱任何人。
本月初十,便是皇帝的大婚之日。皇帝将迎娶丞相嫡女霖晞和左谏议大夫侄女婉露,亲发颁诏制敕、皇后之宝,册立皇后、贵妃。因这次皇帝大婚一次就迎娶了两位娘娘,所以礼部筹备得分外细致。
早在初五那日,皇宫上下皆已是一片忙碌,一众宫娥内侍奉太皇太后之命将皇宫布置得喜气奢华。各个宫门前都已贴上了粘金沥粉的双喜字,坤和宫墙壁也尽用朱漆及银殊铜油又刷饰了一遍。那日晚上,皇后贵妃的妆奁入宫,送妆奁的队伍浩浩荡荡蜿蜒如一条红色长龙。整个京城皆是一片喜气盈盈。
初十,申时。皇后和贵妃的凤舆已抬进了宫门。霖晞坐在凤舆中,身着大红色绸绣双喜吉服,手执一柄金玉如意和一张皇帝御笔的“龙”字,耳边是轿外阵阵的歌舞喧哗声。虽然与皇帝大婚的规矩礼仪她都已烂熟于心,可如今心中还是紧张忐忑到了极点。
两架明黄凤舆在奉天殿前停下。亦岚牵着红绸引霖晞下轿,一同祭拜天地祖宗,又一起受群臣叩拜、命妇恭贺。礼成,霖晞又上凤舆,到坤和宫去等候皇帝。
戌时,筵宴礼毕。亦岚又被一众着大红绣袍的宫人引至坤和宫。大婚各个步骤都需按祖宗定下的繁缛礼节进行,不敢有半分差池。亦岚从一早忙碌到现在,也不免有些倦怠疲惫。亦岚行至坤和宫门前,稍稍停留了片刻,抚着鎏金大红门上贴的红双喜字出神。大婚之后,他便身为人夫。从今往后,陪他度完余生、同榻而寝的人便是他的妻妾们了。沥金粘粉的大红双喜字赫然贴在门上。就算这桩婚事乃世间奢华无双,得到了全天下臣民的祝福,又有何意义?即使身为人间帝王也是无奈,此夜之后,他只能与心中那所想所爱之人渐行渐远。
亦岚正想着,后头便有一内侍催促道:“皇上,吉时已到,您该进去了。”
亦岚回过神来,抚着双喜字的手颓然垂下,迈开步子走进坤和宫。心中暗暗苦笑。他的无可奈何,哪里是从今日才开始的?
亦岚进得坤和宫,只见霖晞一人遮着喜帕坐在龙凤喜床上,手指绞着吉服上的帔帛,缠得指节泛白。她听得亦岚进来的声音,身子更是紧张得一滞。亦岚见罢,心中突然浮上一阵怜惜。今日这女子与他一样,皆像任人摆布的木偶。此后,她便是他的皇后,可她终究不会是他的良人。除了善待,他亦无法给她更多。
这时,一众宫娥走进了坤和宫,将喜竿呈上来,又说了一通贺词。亦岚默然接过,掀开霖晞头上的喜帕,露出一张甚美的面容。殿内喜烛燃烧,突突跳动,火光映得她双颊娇红,眉心间的金花被烛光一映也在明灭闪动着,而这点微弱的光芒,竟也闪得亦岚双眼微微刺痛了一下。
在一众宫人的贺词中行过坐帐、合卺礼后,宫人们又将玉钩上的帐幔缓缓放下,在床褥上悄然放了一条雪白的丝绢,之后跪安,鱼贯而出,只留了一个记录帝后合房事宜的彤史在那里。刚刚阵阵繁华绮丽突然止歇,便宛如梦中一般朦胧,恍若隔世。
霖晞低垂着头根本不敢去看亦岚,亦岚则望着床头大红缎绣双喜的床幔,不动声色。从前一直在逃避的这一刻还是到来了,原来不管他如何抗拒,命定的劫数终究是无法扭转丝毫。
第三十八章:惊蛰
皇帝大婚这天群臣本是该到场朝贺的。沐言却突然得了风寒,称病没有出席。太皇太后念在他主动奉上空白手谕,乃有功之臣便格外恩准了他在府内好好养病。
这天清晨,沐言便独自一人策马出了侯爷府,根本就忘了自己还是个病中之人。他刚踏上马就扬鞭一路疾驰,任后头小厮询问呼喊依旧马不停蹄。后头的人追不上他的良驹,又不知他去处,府内上下便满京城的寻了他一天,却并不见他踪影。倒是傍晚他自己回来了,却也不说去了哪里,只吩咐下人去拿酒,一个人在房内自酌自饮,杯不停盏,任谁来劝都无用。
此刻沐言已在房中喝的酩酊大醉,却还一直催着下人再拿酒过来。府内下人第一次见侯爷如此失态,都不敢上前劝阻,却也不敢怠慢。又送上几壶好酒后都纷纷知趣的退下了。
沐言半倚半趴在桌前,桌上已散落了许多空酒壶。他酒量本就不好,又受了风寒,一气喝了这些酒只觉胸中五脏六腑都在翻滚,心中也烦躁至极无法安定。听着角落传出的阵阵滴答更漏声,在这寂静长夜中更显清泠,他神智才稍清明了些。沐言这才恍然,时间随着这滴答声在流逝。转眼间他与正在成婚那人在一起也有几年了,可如今他们身旁都有了佳人的陪伴。此刻他新婚燕尔正度着佳期良辰,而自己身边也有了阿碧。曾经生死契阔,如今沧海桑田,都抵不过这玉漏迢迢。
此刻阿碧已在房门外徘徊了良久,之前她奉贵妃暗谕入侯爷府,目的本就是想打探皇上与忠宁侯暗中有无私情的。今日恰逢忠宁侯醉酒,或许会是个打探消息的好时机。
阿碧轻轻推门进入,一股浓烈的酒气便扑鼻而来。没有了房门的阻挡,月光的清辉便都纷纷洒在沐言身上,月光柔软的光芒把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象牙白里。只是那人醉倒在桌前,远远望去显得甚是失魂潦倒。阿碧素日见惯了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如今也看得愣了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