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叶瞳才开口道:“阿姐,我就想不透你与忠宁侯究竟有什么过节?我在他府上半年多了,看得出他确是个好人。”
“好人?”婉露举止优雅放下茶杯,轻笑道:“呵,他若是好人怎会不顾纲常礼法与当今皇上生出苟且之事?我虽与那忠宁侯素未谋面,可这就是我与他的过节所在。”
叶瞳霍然起身,大惊道:“阿姐你乱说些什么?你可是身为贵妃,怎可轻信宫中流言?这话若被人听去禀告了皇上可是要治罪的!”
婉露一双明澈秋水中依然平和未有一丝波澜,淡淡道:“阿姐从不信流言蜚语,只信自己。是阿碧连夜查明回禀给本宫的,证据确凿。”
叶瞳右手原本握紧,却又松开,冷冷笑道:“忠宁侯还什么都未发觉,现在怕是还在请求太皇太后为他和阿碧赐婚呢。阿姐的细作还真是高明,刚入府才几月就做到了这一步。”
叶瞳如此无礼,婉露却并未介意。分明是问话却问得十分笃定,眼中还带了丝丝笑意,“阿姐知道你不会在侯爷府帮忙打探消息的。当然,阿姐也不会强迫。可是今日之事,阿姐也相信你会对任何人都守口如瓶吧?”
叶瞳怔了一怔,他虽是愤怒阿姐为了争宠在侯爷身旁安插细作,却也从没想过要出卖她,毕竟那是自己仅剩不多的亲人之一。叶瞳神情有些恍惚:“可是如今忠宁侯已移居宫外,又带了阿碧入府,现在还在寿康宫请求赐婚。皇上也已册妃立后,就算……就算他们已经不再……阿姐就一定还要针对忠宁侯吗?”
婉露思索片刻,沉声道:“那就全看皇上的反应了。”
叶瞳知再劝也无法使婉露回转心意,便闭上了双眼,深吸一口气后开口道:“他们也该从寿康宫出来了,我该赶在他们之前回去。”之后便离开了坐席。婉露自然了解这个表弟的性情,所以也未多加叮嘱或阻挡,任由他走出殿门去。
回府的马车上,三人各怀心事,皆一路不语。数日之后,宫中便有皇帝的圣旨和赏赐到了侯爷府。圣旨上的意思就是为沐言与阿碧赐婚,至于宜淳公主皇帝则会为她另择驸马。也不知亦岚是如何说动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竟也同意了这安排,还另赐了许多赏赐当作贺礼。沐言领旨谢恩后,勉强对阿碧一笑,便有些木然的转入了内殿。虽然目的已达到,他却总是无法劝慰自己开心起来的。阿碧见状,眼中也飞速闪过了一丝黯然。
这日,婉露已在寝殿窗边伫立了良久。旁边一宫女不无担忧道:“贵妃娘娘,那日皇上想必只是一时恼怒。娘娘此刻不必过于忧心。娘娘家世显赫,又有倾国之颜,不怕将来无得宠之日。”
婉露微微一笑,道:“本宫没有忧心。不过想要得宠,靠的可不是出身与容貌。不敢赌一把怎么会赢?罢了,你去帮本宫喂喂那些鹦哥儿,别饿坏了它们。”
那宫女有些诧异,不知贵妃为何陷入绝境还能如此从容,不惦念皇上那头却在惦念这些鹦哥儿。她虽是诧异,却也不敢过问,只低头道了一句“奴婢遵命”,便退出了寝殿。
婉露慢慢踱步至桌案前,想起数日之前的那次召见。那日皇帝批阅奏章之余,她试探地问了一句“皇上心中是否有一人却不可对人言?”皇帝脸色便是骤然一变,眼中悲怒的寒光一闪而过,非但没有回答她,又差人将她送回寝殿去。皇帝素日就极少召见她,自那日后更是待她冰冷。虽是如此,可此番也并非无所收获。皇帝性情本豁然从容,可只稍微提及那人就霍然变色,甚至还在刻意逃避。想必那日皇帝同意他与阿碧的婚事也是言不由衷吧。原来她还不知,忠宁侯在皇帝心中竟是如此重要……忠宁侯本侍卫出身,如今能身居侯爵之位靠的大概也是他与皇帝的这层关系吧?
想到此处,婉露脸上突然划过一丝带了鄙夷的冷笑。来日方长,终有一日她会让他从这高处跌落下来。婉露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串密语。将密信折好塞入袖中后便走出了寝殿。
寝殿外的空地上养了足有四、五十只种类各异的鸟儿。殿外本就是一阵燕语莺啼,婉露一来,那金丝笼中鸟儿更是啁啾欢叫起来。侍候婉贵妃的宫人尽知贵妃娘娘十分珍视这些鹦哥儿,加上这每只鸟儿都甚是名贵,他们皆是不敢丝毫怠慢。方才那宫女本在细心喂鸟,见婉露过来连忙跪地道:“奴婢参见贵妃娘娘。”
婉露摆摆手,道:“你先退下吧,本宫亲自来给它们喂食。”
待那宫女走远,婉露亲自打开一只角落中不起眼的鸟笼笼门。笼门刚一开,笼中鸟儿立刻振翅飞出,在空中欢啼盘旋几圈后落在婉露手心中。婉露伸手抚了抚它细腻的绒毛,之后将那密信绑在鸟腿上。那鸟儿也极有灵性,也不挣扎只乖顺的卧着。待她绑好后,那鸟儿又拍着翅膀腾跃飞起。
婉露沉静望着那鸟儿飞远,直到目所不能及。欲想达成目的,必要做到无情心狠,利用上一切有利用价值的人。哪怕那人是她至亲之人,哪怕那人曾有恩于她也不可例外。这是她的选择,她不会后悔。
如今已是日暮时分,橙红尽染的夕阳已接近沉坠入地平线。阿碧久久立于窗前凝望那抹红云,执着密信的手都有些颤抖。贵妃已下了严令,令她务必在十日之内依计划出手行事。虽然早料到这天迟早会到来,却没想到竟会如此之快。她入侯爷府原本是别有意图,可这些日子与忠宁侯的朝夕相处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宁与温馨。那是第一次有人为她悉心描眉,第一次有人愿意为她不顾生死违抗圣命,第一次有人不计她出身也不在意她不会说话,立誓此生之娶她一人……
世间哪一女子会对这些毫无触动?她亦不是铁石心肠,不知从何时开始就会不由自主的挂念,开始在他面前不设防备不再算计。这是什么,她已十分清楚明了。她本是细作,监视忠宁侯才是她的责任所在,可感情岂是可轻易摒除的。她越是想抽身而出,就偏偏越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阿碧对着那封密信凝望良久,突然将信送进了烛火内。纸张在火焰中缓缓卷曲焚尽,直到化为纸灰。阿碧嘴角浮上一抹苦笑,她究竟该如何应对一切?又要在理智与感情之间挣扎摇摆多久呢?
第四十一章:乍起(1)
此时夜色已深,明月高悬于墨蓝的夜空,将点点清辉洒落地面。阿碧心中乱极无法入眠,便立于窗前远眺府内的水榭,不经意往忠宁侯寝殿的方向瞥去发现他殿内仍亮着烛火。阿碧略一迟疑,还是披衣出了房门。
此时已是人定,沐言独身一人立于案前作画,听有人推门的声音,手下意识握起了镇纸旁放的剑。待看清来人后,不禁惊异道:“阿碧?这么晚还没睡吗?”
阿碧轻掩上房门,回身望见带着暖意的昏黄烛光映亮沐言半侧脸颊,不禁垂下眼眸去,微微点了点头。
沐言缓缓将剑放回原处,轻叹道:“皇上钦定的你我大婚之日不是在下月吗?这么晚还过来,传出去恐怕对你名誉有损的。”
阿碧似是并不介意,解下披风后径直走至案前,提笔写道:“其实无妨。今夜前来,是有一事实在想不通透,难以成眠。看侯爷房内仍明烛火,便想来请教一下。”
沐言看罢,一笑道:“是什么问题能让阿碧也觉困惑?”
阿碧微微犹豫一下,还是继续写道:“前些日子一位故人来信说如今正面临一个无法回避的决定,可无论作何选择她都会陷于两难之间。若遵从本心,虽不违礼法伦常,却有难以摆脱的职责羁绊。若恪守职分,则又会造成她不愿看到的结果。她本是想遵从自己心意,便要付出一定代价,却不知这样做是否值得。那么,我该如何对她建言?”
沐言思忖了片刻,后低声道:“冒昧一问,你那位故人所要做出的,可是理智与感情之间的选择?”
阿碧神色微微一震,却是缓缓点了点头。
沐言轻抚手边那剑柄上的错杂纹路,眼睑低垂看不清脸色。却仍听得出声音在努力维持着平和:“其实若一个人在做一件事之前总要反复问自己是否值得,那么他也不必再做了,因为这事根本就是不值得的。凡事皆有代价。若选理智,就要努力克制别再对那情感心生眷恋。若想与心爱之人携手相伴,就还要接受那职责带来的牵绊后果。所以阿碧你也不必刻意劝你那位故人什么。她只要不后悔,就作何选择都是明智。”
阿碧听此,心口一滞,心脏每丝每缕都在隐隐作痛。侯爷这话,或许不单单说给她听,更是说给自己听。过了半晌,阿碧复又提笔,写道:“多谢侯爷提点,与君一言果受益匪浅。”
沐言微微一笑,道:“‘提点’一词实在担当不起,无非只是说说自己愚见,让你见笑了。天色不早了,若无他事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说罢,便示意门外一守夜侍女送她回去。
从前的阿碧,素来澄静恬淡,初次见时甚至还觉她有些清冷孤傲,可近些日子来却有些异于往日。平日里若沐言真的有事在忙阿碧是断然不会来打扰的,如今却几乎时刻与沐言在一处,哪怕只是静静陪在他身旁。他们的婚期本在下月,可贵妃下的密令却是“十日之内必要出手行事。”阿碧自知终究是等不到穿上嫁衣那一日了,可眼前触手可及的片刻幸福又岂舍得轻易放掉?
这日清晨,阿碧便提出想去曾经他提过的狩猎场转转。沐言微微一怔,想起以前确是曾有意无意向阿碧提过一、两次狩猎时发生的趣事,便未多加思索就应下了。他既无法给她一个妻子应得的一切,便只有在别处稍作补偿。
狩猎一事本是仓促决定,却仍是有一队人马随行出猎,文澄也跟着一同随行了。如今正是年下最难狩猎之时,他们一行人仍是猎到了好些獐子沙狐野兔。阿碧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凝视对面那人——他们隔得那样近,却终将咫尺天涯。她是细作,从入侯爷府之前就开始步步算计引诱,可她却独独漏算了忠宁侯对她的恩情。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在不知不觉间对那人动了心,付了情。她何尝不想依偎在他身旁享受岁月静好?只是职责与感情如同两张大网,将她紧密束缚住,一刻也不得放松。到了今日,她也终于不得不做出一个选择。
当下已是酉时,暮色渐渐沉下来,一行人正准备回府。沐言一回头见阿碧有些失神的表情。一拉缰绳调转马头走过去,笑道:“今日猎了不少猎物,我看有几只沙狐毛皮成色都不错,给你做件狐皮锦裘倒是合适。”
阿碧眼中酸涩万分,却仍是抬头对他点头一笑,清浅如同微风吹拂过柳。
沐言凝望她片刻,不知为何,却觉阿碧这笑容里带了些许凄然,还有一些让他捉摸不定的东西。他点点头,道:“你喜欢就好。天都黑了,还是早些回府吧。”
叶大人府邸前的那条路,正是从狩猎场回到侯爷府的必经之路。天色已晚,沐言与身后一行随从本都在快马加鞭往侯爷府赶。可经过叶大人府邸时,沐言还是经不住勒住缰绳停顿了一下。今晚的叶府实在有些奇怪。叶府的家规极为严苛,他从前也略有耳闻,可如今叶府府门前守门的小童却已不知所踪。
沐言心中奇怪至极,又向府门的方向行了几步。这时旁边文澄叫住他:“我怎么觉得今夜叶府府中有些蹊跷……”
沐言道:“我也觉得不太对。你在那边稍等一等,我一会儿就过去。”
文澄犹豫一瞬,还是退了下去在远处候着他。透过敞开大门,可见房中一人正在伏案写字,凭着映在窗纸上的影子隐约辨别得出那人正是叶大人。叶大人一向严谨,怎么今日竟会容许府门大敞又无人看守呢?
沐言正思索着,突然一支箭自他身后“唰”得飞过,刚好擦过他身侧直直飞向叶府府门,穿透了一层薄薄的窗纸,直射向叶大人。紧接着便是叶大人一声凄厉而猝不及防的惨叫传出。沐言心头一惊,知今夜必是有人使计调走了叶府的护卫,欲要谋害叶大人。他猛然一回头,只见一黑影已迅速飞走。那黑影本就与他相距甚远,加上一身比他强了不知多少倍的轻功更是令他无法追寻得到。
不过一瞬间,叶府深处已亮起了火把点点,约摸有数十名护卫呼喊着驾马冲了出来,将沐言团团围住。随行忠宁侯的人马本都在远处,如今见状都匆忙赶来与叶府护卫理论放人。也不知是哪方先动了手,不一会儿兵刃相交的刺耳响声便响彻了整个叶府。
乍起(2)
沐言被围在层层人群之中,这才猛然惊觉,原来背后的主使者真正想要谋害的,未必就是叶大人。倒是特地引他来到此处,再将谋害朝廷重臣之罪嫁祸于他……想到此处,他整个身子都是一凛。数十马匹的嘶鸣声与双方人马的呼喊声掺杂在一起,还隐约望得见对面微弱火光映照在窗纸上的殷红鲜血。让人一时辨不清究竟是虚幻还是现实。
突然,自叶府府内骤然传出了一声悲怆欲狂的哭喊,想来是叶大人的门僮随从。之后便是他撕心裂肺的哭号:“老爷……老爷是被贼人以毒箭射入心口。如今已……已没气息了!”
沐言听到这句,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最后一丝清明神志都被抽离了出去。叶大人无端枉死,他的亲近之人却唯有这一声哭喊可供发泄。这声绝望哭喊之后,便是生死离别、天人永隔了吗?……
正当沐言茫然发怔之时,叶府其中一护卫已上前除去了他身后箭筒,摔掷在地上。随着“啪啦”一声,箭筒之中所剩不多的箭尽数散落在地。那护卫拾起其中一支,照着黯淡火光瞧了瞧,继而大声道:“忠宁侯所携这箭箭头上是淬过毒的!”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皆是哗然。这时,叶大人那随从已苍白着面色从屋里出来,脸上泪泗纵横。他盯着沐言质问道:“我家老爷的确曾在朝堂之上对你数次弹劾,可也都是遵从祖宗礼法,忠宁侯何故怨毒他至此必要以毒箭穿心害死他?!”
沐言脑中眩晕,知如今证据确凿,自己无论如何都是百口莫辩。他被人拉下马,又有人从背后扭住他双肩,他下意识的想要挣脱却怎样都是徒劳。
当下场面混乱,无人注意到孤零零一人躲在远处的阿碧。阿碧缓缓抬头望着空中那两三颗闪烁不定的孤星,突然感到脸上有泪水划过,胸中也是一波接一波的痛楚袭来。这是她一手促成的局,她是最没有资格为自己辩驳的。可是自从她选择了这最艰难的一条路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已永远失去了沐言。
忠宁侯以毒箭谋害叶大人的消息,在当晚便有暗卫秘密禀告给了亦岚。亦岚虽是震惊,却坚信此事断然不会是沐言所为。他思忖片刻,后吩咐那暗卫暂且封锁消息在暗中调查,务必不可让此事外传或传到太皇太后耳中。皇宫毕竟不是可久留之地,那暗卫跪地领旨后便立刻退了下去。
那暗卫前脚刚刚离开没多久,太皇太后后脚就进了殿门。亦岚赶忙迎上去扶住她,“皇祖母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太皇太后吩咐身后宫人退下,后颇有深意地看了亦岚一眼,“皇帝可知今夜叶府生出了些什么事?”
亦岚心中一震,不知太皇太后是否是知道了此事,只得故意放淡了语气道:“不知是何事值得皇祖母亲自跑一趟?”
太皇太后缓缓坐下,“叶大人被忠宁侯一支毒箭射入心口,当场毙命。方才哀家派去的御医回禀,说忠宁侯箭筒中所剩箭支上也是淬了毒的,与叶大人所中的毒是正同一种。”
亦岚脸色微微一变,不知为何太皇太后的消息竟会如此灵通。刚才那暗卫乃直属自己一人调遣的亲信,是绝不会将此事泄密出去的。刚太皇太后还说派了御医去过叶府,那么太皇太后知道这消息倒要比他早上许多了。如此说来,就是有人在出事后第一时间就将此事禀告给太皇太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