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曜霆身体状况好了一点,就开始教赫曜霖算账。教了他大半天,可是赫曜霖的脑袋就像榆木疙瘩一般,学而实习之等于没学,而且十分痛苦。最后搞得两个人都身心疲惫,精疲力尽。
赫曜霆看着他那大脑不开窍的傻样就直想发火。认为古人云:“勤能补拙”是一句屁话。因为面对真正低能的人,对其进行智力开发,除了生一肚子气之外,简直毫无成效。
这天他在对赫曜霖进行教育失败之后,忍无可忍地把他揪过来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训完人之后,他十分疲乏地准备去睡觉。随即对赫曜霖一招手:“过来。”赫曜霖立刻心领神会,自动过去挨在他身边给他暖被窝。
赫曜霆皱着眉头埋怨了一句:“怎么这么笨,那么简单的都学不会。”
赫曜霖委委屈屈地咕哝了一句:“我就是笨嘛。”
赫曜霆立刻剑眉倒竖:“笨就了不起啊。”
赫曜霖闷声“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伸手给他掖了掖被子。赫曜霆心里一暖,再也张不开嘴责备他。这个过继来的傻弟弟,自己着实没有怎么善待过他,但是他对自己始终没有过任何坏心思,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想到这里,他忽然就泄气了。好像那些能力超群,气质非凡的人从来不属于自己,而完完全全属于他的,是需要他来保护的小傻子。
他心思及此立刻就体现在了行动上,伸手轻轻拥住了赫曜霖,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亲,柔声说道:“曜霖,你以后要上进些啊,不能一直这样傻下去。我哪天要是死了,赫家的家产都要交在你手里的。你这样,怎么能让我放心啊。”
赫曜霖立刻抱紧他:“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哥好好活着。”
赫曜霆苦笑一下,轻声低语道:“傻子小,人各有命,哪有谁能一直陪着谁呢。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算了,不说了。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明白。”
赫家兄弟俩相依相偎着,赫曜霆前所未有地觉得,这个傻弟弟真挺好。
赫曜霖忽然抬起头,大眼睛亮晶晶的:“哥,下辈子我投生成姑娘,给你当小老婆吧。”
赫曜霆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为什么是小老婆,不是正房太太?”
赫曜霖打了个哈欠:“因为我傻,听人家说,当小老婆不操心。”
赫曜霆嗤笑一声:“没出息。”忽然很暧昧地笑了笑:“就跟哥好啊?”
赫曜霖困了,哈欠连连地“嗯”了一声算是作答。
赫曜霆凑近他,吻了下去,在他耳边低语:“好,下辈子投生成个大胖姑娘,给哥做小老婆。”
夜那样长,那样静谧,晚风透过窗棂,一直温柔地吹……
85、人生苦短
残阳如血,丹东是海洋气候,即使盛夏时节也没有干燥的感觉,但是天气热起来,在太阳没落下去的时候还是真热。
韩笺枫穿过泥泞的小路,咸湿的空气沾了他一脸。在窄巷子尽头的阴影里,有人等在那里。那人西装打扮,是个清俊的好模样,凑上去递了一沓钞票,笑嘻嘻地说道:“韩哥,干这个行当能来几个钱。你不如重操旧业,哄着我高兴,还不费力气。”这人正式梁家老四梁季秋。
韩笺枫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面无表情地接过钞票往兜里一揣,转身就走。
梁季秋锲而不舍地追上来,韩笺枫步履未变,一直往前走,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句:“我还有事,你长话短说。”
梁季秋巴巴地递给他一把手枪:“韩哥,咱们以后还有合作往来,这个你用得着。留着防身也好。”
韩笺枫扫了一眼,嗤笑一声,却之不恭地接了过来。他现在需要这个,因为他已经山穷水尽到买不起一把手枪。
用右手握紧了,藏在长长的衣袖里。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左手,这只手现在勉强可以拿拿东西,自从被砸碎过手骨之后,就算后来伤愈,远不如从前灵活。
韩笺枫拿了枪之后再不去理睬他,迈开步子飞快地走了,很快就把梁季秋甩开老远。他把枪收好,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热汗,在转过巷子的烧饼摊子上买了几张新出炉的烧饼。烧饼还冒着热乎气,他垂涎欲滴地啃了一个。从凌晨到傍晚,粒米未进,实在是饿得急眼了。
七拐八弯地穿过几条街,绕到一个水塘大的泥坑子前,坑边上蹲了只大黄狗,见他过来歪头傻乎乎地看了一会,夹着尾巴跑开了,跑起来一蹦一蹦有点像兔子,看来是条傻狗。跋山涉水、千辛万苦地绕过了大泥坑子,就到了他现在的栖身之所了,一座摇摇欲坠的低矮土坯房。
韩笺枫刚一进门,一个小鼻子小眼面白如雪的瘦小娃娃叫着“爸爸”扑上来抱住他,他随手递了一个烧饼给她。小叶子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开始扯咬。这孩子从早晨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吃,饿成了一条眼睛发绿的小狼狗,见了食物分外亲切,立刻把爹都忘了。
韩笺枫苦笑了一下,这孩子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现在要跟着她两个没用的父亲遭这洋罪了。没长大也挺好,吃饱了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韩笺枫渴得很,嗓子冒烟地直奔水缸,缸沿上落了一圈苍蝇,一掀盖子嗡地一声飞出来。他舀了一瓢猛灌了两口,温凉的水顺着食道流下去才算缓解了那一股子从喉咙到心肺的燥火。
屋外是红霞满天,室内却灰突突阴森森的一片昏暗,整间屋里就一张冷炕,一把藤条椅子再无其他,越发地显得萧索。四壁墙上长了墨绿的苔藓,一勾一抹斑斑点点像诡异的泼墨画符,散发着淡淡的霉味。韩笺枫站在这个地方,感觉自己也跟着生了霉点一起发霉了,他现在已经习惯了这个味道,甚至感觉到麻木。
他走到炕边上坐下,炕上阴暗的角落用麻绳捆着一个人,他解下那人塞在嘴里的布条,撕下一小块送到对方嘴边,柔声道:“沈叶,吃饭了。”沈叶直勾勾地看着他半天,忽然从喉咙里深处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然后惊恐地扯着嗓子喊起来。他嚎了两嗓子,很快就累了,然后絮絮叨叨地开始重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杀了我吧……不要再打了……”
韩笺枫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还是先给你把绳子解开,绑久了不过血,你待会可别乱跑。”
绳子一圈一圈从沈叶身上卸下来,他拥着沈叶靠在一块,沈叶在他怀里慢慢地恢复了知觉,然后开始挣扎踢打试图逃脱。韩笺枫跟他扭在一起,压制着他的挣扎,大声安抚地哄道:“沈叶,沈叶……我是韩笺枫啊!你看看我,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
沈叶现在格外衰弱,已经瘦得脱相,苍白的脸色透出灰败的青晕,活脱脱成了人世间一条活鬼。他挣扎了一会失去了力气,萎顿在韩笺枫怀里开始抽搐。
韩笺枫知道他现在疼得直抽,一会就要把头往墙上撞,迅速找来了注射器,抽了药瓶里的吗啡,毫不犹豫地给他打了一针。沈叶细瘦的胳膊有些萎缩,青蓝的血管格外鲜明,密密麻麻全是针孔。韩笺枫辨认了半天,才找到地方下针。
沈叶在吗啡的作用下暂时感觉到了舒服和安全,很快安静下来,眼神涣散地望向韩笺枫。
韩笺枫看着他傻呆呆的模样,不由自主伸出了右手捂到了他的脸上,轻轻摩挲着苦笑:“你现在到底是清醒着呢还是疯着?”
沈叶似有所感,梦游一般扯动了嘴角调动出一个凄然的惨笑,眼角却淌下了一行清泪,终于微弱地说了一句整话:“笺枫,我要是走在你前头,小叶子就有福了。你小心不要被我拖累死了,否则小叶子可就有罪受了。”闭上眼睛可怜兮兮地低声自语:“不过没关系,我疯了,什么也不会知道了。”
韩笺枫心如刀绞,他知道沈叶此刻的清醒稍纵即逝,因此格外珍惜,搂着他柔声安慰道:“说什么疯话。我不同意,你不许死。你死了,对不起我。”
沈叶闭着眼睛叹息了一声:“我本来就是疯子啊。”韩笺枫抱着他,像怀抱稀世珍宝一般小心,叹息了一声:“我不嫌你。疯子,我以后一直陪着你。还有小叶子,我们都陪着你呢。”
沈叶就彻底安静下来,也不知睡了还是醒着。反正他一天到晚不是睡觉,就是发疯。偶尔的清醒,也很快就被一波又一波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幻觉所代替了。他总是很恐惧,安静的时候,就说明他不再觉得痛苦难当。
韩笺枫抱着他一会就涌起了倦意。他着实累极了,今天从凌晨就潜藏在了码头,神不知鬼不觉地勒死了一个日本浪人,现在任务达成钞票到手,早已经人困马乏,不一会就睡了过去。
一个月前阎翰林收到了一只羽毛上小字写着“沈叶在丹东”的鸽子就立刻转告了韩笺枫。于是他当天不告而别,冒着被抓进日本军部看守所的危险找到小叶子,连夜带着女儿赶去丹东。
父女两个扮成来城里奔亲戚乡下逃荒的难民,开始了漫无目的的寻人。韩笺枫自称是乡里私塾的先生,能识文断字,很快在码头找了份会计工作,勉强可以糊口。
有天傍晚,他带着小叶子路过一条无人小巷,小叶子指着墙角一个乞丐说:“爸爸,叫花子的眉毛真好看。”
他顺着方向定睛一看,那乞丐满脸脏兮兮地冲他咧嘴呵呵傻笑,然后开始去捞道边水坑里的泥水喝。
韩笺枫心脏重重地遭了一击,因为那乞丐是沈叶!
他快步走过去,在面目全非的沈叶面前蹲下来,叫了一声:“沈叶!”
沈叶却不认得他,惊恐万状地连吼带叫,状似疯癫。他没办法,只好用没有废掉的一只右手把沈叶敲晕,强行带回去。
借着微弱的油灯光芒,韩笺枫仔细地给沈叶擦洗了一遍身体。一身结了痂或化了脓的伤痕触目惊心,足以想象他曾经受过何等非人的待遇,尤为惨不忍睹的是胸前几处烙铁印子,已经一层一层地腐烂了。
韩笺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渐渐治好他的外伤,可是沈叶始终神志不清疯疯癫癫,他能治好皮外伤,治不好失心疯。沈叶此时已经无法自理,严重的时候无法吞咽,失禁已经是家常便饭。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他可以行动的时候,就开始乱跑。韩笺枫时常大半夜地爬起来走几十里地满城找他。
疯子已经很要命了,再加上烟瘾。沈叶此时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神经痛,除了吗啡无法缓解。
吗啡是昂贵的,但对于现在的沈叶来说却是必须的,他能活着熬到再遇上韩笺枫已经是奇迹,要是不继续给他注射,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为了支付这笔巨大的开销,韩笺枫只得四处寻找生财之路。
就在危难之际,他在码头遇上了老熟人——梁季秋。
随着梁家二爷来到丹东,梁季秋的生活也随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现在审时度势,决定帮着二哥管理码头生意。
如今的丹东码头,走私鸦片的毒枭分为两伙,梁家和日本关东商社势同水火,每天都会发生冲突。
梁季秋正在四处寻找杀手解决掉几个带头的浪人,就意外地发现了韩笺枫。他随口开出了加码,韩笺枫一口答应下来。
堂堂雪园的经理,曾经风度翩翩的关东第一美男子。如今为了生计沦为杀手,这让梁季秋大为吃惊。他很好奇韩笺枫究竟经历了怎样的遭遇才会变成现在这种境况。
但是韩笺枫没有给他机会满足好奇心,杀完人要了钱就走了。
夜里韩笺枫醒来,看沈叶还睡着,就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看着茫茫夜色漫天星斗,心下一片苍凉,犹然发出了悲叹:人生苦短。
他的人生不算短,但是苦是真苦。沈叶疯了,自己不觉得太痛苦,他的苦变成了双倍的分量,沉甸甸地加注在了韩笺枫一个人的身上。
他欠了他的债,始终欠了他的,沈叶活着,他还不完。沈叶死了,他还是还不完,得给他报仇。这一辈子,他始终是辜负他的。
他倒是不觉得很累,只是太遗憾,在他可以跟沈叶相守的时候,却到了这步田地。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他自己。如果他当初心狠一些,无情一些,这种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
可惜没有如果,人生路走过去,错了就错了,除了承受之外,无法规避,无法选择。
于是他趁着夜色,去了码头,今天还有活要做……
86、情断丹东
悠长的火车汽笛声响起,乳白色的蒸汽在初秋的寒风中弥散开来,给嘈杂的火车站平添了一层暖意, 伴着巨大车轮轰隆隆的滚动声,火车驶出了长春。随着火车的加速行驶,车站越来越小,逐渐缩成了一个黑点,消失在天际。
离开长春了。
赫三爷木然地看着车窗外迅速更迭的景物,发出了惆怅的感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或者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吧。在满洲的庞大事业和财产也随之离他越来越远。一个雪园的财富和一个鸦片贩子的大半财产全部从指缝间流失,落入了关东商社的囊中。
赫三爷心有不甘地咬紧牙关,恨恨地想:我的那些钱,到底便宜了小鬼子。
赫曜霆嫌过道人来人往吵得心烦,吩咐凤栖关上包厢门。门关上不久,赫曜霖就吵着饿了。要是早先赫三爷的脾气,肯定二话不说一个嘴巴把赫曜霖的嘴抽闭上。可是现在,他对这小傻子有了喜欢的感觉,自然而然对他疼爱了许多,于是理智占了上风,把揍人的冲动压了下来。
赫曜霆无可奈何地让凤栖去餐车给他买蛋糕。凤栖挤出人群,不一会捧了个大托盘,里面摆了点心果品和牛奶咖啡。新鲜的栗子泥蛋糕和温热的牛奶装在精美的陶瓷餐具里摆在赫曜霖面前,他立即食指大动,一口蛋糕一口牛奶好不惬意。
赫曜霆见他那小孩子心性只觉得天真可爱,很温柔地摸了摸他一脑袋柔软凌乱的头发。
赫曜霖吃饱就困了,支着胳膊直打瞌睡。赫曜霆见他困得厉害,过去轻轻拍拍他:“曜霖,去床上睡。”
赫曜霖很乖地点点头“嗯”了一声,慢吞吞地挪到床上,一闭眼睛就睡了个昏天黑地。赫曜霆见他睡得一塌糊涂,无奈地苦笑,伸手给他擦了把满嘴的蛋糕渣子和残留的奶油。挨着他躺下,将他搂到怀里,火车单调的车轮哐啷声格外催眠,他也朦朦胧胧的起了睡意。
兄弟两个就这么相依相偎着睡了一路。等到赫曜霆睡醒也快到站了。他起身拍了拍还在睡梦中的赫曜霖:“曜霖,起来了。”
赫曜霖不情愿地揉着眼睛坐起来,迷迷糊糊地找鞋穿。赫曜霆看他穿了半天也没有把鞋带系利索,于是弯下腰帮他系好了。
弄好之后,他自己也分外吃惊,他这辈子仿佛从未帮人做过这样的事情。从前他根本就看不上这个傻弟弟,大概是天长日久,似乎生出了感情,居然自动自发地对他好起来。
火车缓缓驶进站台,凤栖拎上行李,三个人准备下车。
三个人一前一后地下了火车,火车站人头攒动很是拥挤,赫曜霆拉紧了赫曜霖的手,低声嘱咐:“曜霖,你跟紧我,别走丢了。”
这一路上风平浪静,平安得有些不同寻常。在这人多纷杂的地方却更加的不安全,赫三爷不敢久留,拉着赫曜霖冲锋陷阵一般往出走。
一阵寒风吹过来,赫曜霖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赫曜霆不禁转头去看他,见他深秋时节依然衣衫单薄,眉头一皱,脱下穿在外面的月白色驼绒大衣披在了赫曜霖身上。
赫曜霖咧嘴呵呵一乐,笑得挺憨还挺天真无邪:“哥,我不冷。”
赫曜霆见他小模样怪可爱,忍不住笑了:“不冷也穿着。”伸手帮他整了整衣领,轻叹口气:“这么大的人了,衣服都穿不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