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人群中一声惊呼,白叔的烟雾滚滚弥漫开来,是有人朝人群中扔了一枚烟雾弹,周围枪声四起,行人四散奔散。赫曜霆拉着赫曜霖就往出站口飞奔。
跟着人潮千辛万苦地挤出去,才算送了一口气。谁知背后一沉,是赫曜霖扑在他背上。赫曜霆急忙埋怨:“曜霖,现在不是耍赖的时候,咱们得赶紧离开。”
谁知背上的人却不动,他感觉肩膀上一热,似乎有温柔的液体从衣服渗透进来,急忙转身去看。赫曜霖趴在他背上,目光呆滞地看着他,口鼻中溢出了鲜血。
赫曜霆大惊失色,连忙唤道:“曜霖,曜霖!你怎么了?”
赫曜霖听见他的呼唤,脸上流光溢彩地一阵回光,嘴唇翕动,微弱地叫了一声“哥”瞬间就黯淡下去,这时赫曜霆才看清楚他胸前已然绽放出了一朵血花,心脏的位置有鲜血汩汩涌出。
凤栖见状赶忙去搀扶赫曜霖,他本来想劝赫曜霆把他扔下赶紧离开的,但他是个聪明人,犹豫了一下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赫曜霆手忙脚乱地给赫曜霖裹住伤口,忽然生出无穷力气,一把将凤栖推了个趔趄,背起赫曜霖就跑。
赫曜霖伏在他单薄的脊背上,气若游丝地说:“哥,好疼……天好黑,我是不是要死了?”
赫曜霆一时间心痛至极,哽咽了一声:“傻小子。不许胡说八道!”
赫曜霖忽然垂下头亲吻了一下他耳边的头发,断断续续地说道:“哥……我其实不想死……”
赫曜霆颤抖着叫了一声:“你怎么会死,我不许你死。给我挺着,我这就带你去医院。”
原本灰蒙蒙的天空愈加黯淡,层云叠起,远处的天际似乎被泼上了浓墨,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刺骨的阴风吹起道边惨败枯黄的落叶,打着旋漫天飞舞。滚滚闷雷在头顶上轰鸣,天地都跟着动容哀嚎。
赫曜霆听着雷声,只觉得背上人的温度越来越低,热力仿佛也被狂风吹散了,眼眶一湿,叹道:“傻小子,哥喜欢你,咱们还要一起过好日子呢。”
赫曜霖一双大眼睛原本空洞洞的没有了焦距,忽然闪过一丝异彩,他轻声喃喃道:“哥……我一直傻,一直都没有本事……但是我喜欢哥……好喜欢……”无情的秋风吹散了他的声音,最后化作一缕蚊吟,成了风声的呜咽。
雷声越发的密集起来,豆大的雨点砸下来,裹着寒风刀子一般割过来。赫曜霆心如刀割,柔声道:“傻小子……哥知道。”
他感觉赫曜霖的头垂下来,身体一沉就再也不动弹了,但是他不管这些,义无反顾地背着傻小子,悲痛欲绝地在风雨里狂奔起来……
87、故人再见
丹东靠海,冬暖夏凉。连日里一直阴雨绵绵,湿润的海风吹过来,让人觉不出冷,却在背后一阵阵冒凉。
赫三爷有条不紊地把小四爷下葬发丧,冷静得连自己都觉得不真实。接下来的日子,他开始紧锣密鼓地盘算着丹东一带的生意势力。这里靠海,码头是满洲鸦片交易的最重要场所。必须在袭击来临之前,守住关东自己最后这么一处产业据点。
凤栖一言不发地跟着他,看他忙得几乎没有时间吃饭,暗中十分担心。他知道赫三爷跟小四爷之间的情分。
赫曜霖横死,他必定伤心欲绝。人在悲痛的时候,就应该痛哭一场,可是赫三爷从始至终一滴眼泪都没有。凤栖知道,他并非没到伤心处,而是把这种悲痛压抑在了心底深处。
出殡当天,赫三爷在灵位前一夜未眠,凤栖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句:“三爷,小四爷走了,你心里不痛快就哭两声吧。没有旁人在,你不用憋着,伤身体啊。”
赫曜霆苦笑一声,摇摇头:“哭什么。没什么可哭的,曜霖走了。他是被人害死的,是做了我的替死鬼。他死得冤枉。我知道是谁害死他的,给他报仇就是了。哭不哭又有什么意义。”
从此以后,赫曜霆像台机器一样把悲愤寄托在事业上,用拼命奔波的方式来发泄心中的郁愤痛苦。
凤栖很怕他会累垮下来,因为他经常看到赫三爷捂着胸口下意识地深呼吸,自关东商社逃生之后,他又添了心悸的毛病,时常会觉得心慌气闷。
这里虽然距离政治争斗的中心比较遥远,但依旧在日本人的势力范围之内。梁中贤自北满逃到丹东之后,和这里的日本商社之间斗得激烈。赫曜霆的到来,使得丹东码头的势力范围需要重新划分,又要形成新的格局。
同作为中国人,虽然过去的年月里一直恩怨争斗不断。但是赫三爷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范围,暂时放下了架子,给了梁中贤很多的帮助。
梁二也不是傻子,知道此时是一致对外的时刻,同样放低姿态,并没有刁难他,而是很乐意地接受了赫三爷合作的意愿。
赫三爷手里有烟土,有资金,梁二手底下养了人马,大批码头上的脚夫流氓都受他的恩惠,听他的指使。
二人对日本人都有很大的仇怨,一拍即合,随即亲厚起来。丹东码头上中国鸦片贩子的势力如虎添翼,大家共同发财。
和梁中贤合作,这事赫三爷并不乐意,因着以前比较深层次的恩怨,每次对上梁二那深沉似海的眼神,他就禁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只可惜,自己的事业在北满饱受重创,赫三爷只得暂时委曲求全。
时时刻刻暗中提防着,又不断地进行自我安慰:无所谓,反正那一次也不是我吃亏。
那一厢,梁中贤倒是比他显得轻松。左右此时联手比开战要好处多。况且,此时赫老三不复昨日势大,并不足惧。若是计算得宜,这个人落入怀中并非没有可能。梁二爷对他,依旧贼心不死。
两个人各怀鬼胎,倒是一直相安无事,合作愉快。
凤栖拎着一皮箱子大洋进办公室的时候,赫三爷正在读一封电报。
电报是阎翰林发过来的,长春那边出了些变故。关东商社派人收了他在长春的纱厂,孙星娅跟那边起了冲突,被人误推下楼梯,前几日才出殡。
阎翰林简短地交代了一下,她料理了赫家长媳的丧事之后,正打算带小雪来丹东与他会合。
赫曜霆面色凝重地放下电报,捂着心口长长喘了口气。
凤栖见他满脸杀气,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沉默了片刻。
赫曜霆深吸口气,尽量平静下来,率先打破了沉默:“小七。码头那边,这几天有没有出什么事?”
凤栖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相告:“昨天码头上三和商社的人拦着不让咱们卸货,两边闹起来,死了个日本浪人。现在还在闹着。”
赫曜霆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你去开车,带我去码头上看看。”若有所思地轻轻咳嗽了一声:“小七,我让你去查的事情,有眉目了没有?”
凤栖放下皮箱,低头看了一眼地板,正色答道:“三爷,我查到韩哥也在丹东,但是……”
赫曜霆挑眉:“但是什么?”
凤栖压低声音继续说:“他现在似乎与梁家有些什么关系。我打听着了他的住处,三爷要不要……”
赫曜霆垂下眼帘,眉头紧锁:“知道了。你去吧。”
凤栖出去之后,他只觉得心口闷的厉害,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手心里竟然带了血丝。赫曜霖自己也吃了一惊,赶忙用手帕擦净,就出门去了。
码头不算什么正经体面的地方,空气中侵染着海水的腥气。赫曜霆过去常年生活在内陆,一下汽车就觉得腥气逼人,下意识地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码头上人声纷杂,他开始往仓库那边走,边走边轻轻地咳嗽。低声问了一句:“怎么回事?货还在船上?”
凤栖压低声音答道:“三爷,货还被扣着。”
赫曜霆不慌不忙地问道:“全都是日本人?”
凤栖谨慎地答道:“带头的姓孙,身后有日本浪人跟着,一起拦着不让卸货。”
靠岸挺着几艘货船,船上是天津来的烟土,耽搁不起。
赫三爷冷哼一声:“吩咐下面人,照旧把船上的货卸了,拦路的往死里打,别手软,一切有我负责。打死了不但不用赔命,我还有重赏。带了伤挂了彩的,我再贴钱给他家人。”脚步未停,他把心一横,迫不及待地要去料理了这条拦路狗。
凤栖是个硬心肠,他哥死了之后,瞧见日本人仍然眼睛发红。他直奔人群而去,刷啦一下抽出雪亮砍刀,对着姓孙的经理操刀就砍。迎头一刀下去,就卸掉那人一条胳膊。
对方人马原本气焰高涨,见领头人被砍倒在地,下意识地傻了眼。
凤栖没有停下来,转身对一个日本浪人又是劈头一刀,一刀下去一声冷喝:“往死里打,打死人不用怕,有三爷顶着。”
两方人正式开打,码头上立刻血花四溅,成了如火如荼的火拼场面。赫曜霆远远地站着,冷眼旁观一身杀气的凤栖带人将对方砍得七零八落。
打群架讲究气势,按照这种阵仗,不出一会功夫也就分出胜负了。赫三爷忽然觉着这种场面着实比较无趣,凤栖的能力他几乎有十足的把握,根本不担心自己人吃亏。
腥气让他有些头晕,混乱的混战让他眼花。他不由自主地迈开步子往别处走了。
他没走出太远,就见着一群脏兮兮的流民从前方走过,仔细一看都是些半大的朝鲜姑娘,低着头弓着身体往前走。领着她们的是两个短打扮打扮的年轻人,瞧着还算体面,目测是人贩子一类的职业。
赫曜霆不愿明着去惹这些人,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就这一步的时间,其中一名人贩子忽然扑打在地,另一个正要过去瞧,脖子上也被射出了一颗血洞。
赫曜霆猛然回身闪开,余光向四周匆匆一扫,瞥见大木箱后面人影一闪。他潜意识里觉得那杀手不同寻常,拔腿就义无反顾地追了上去。
他追着那人离开了码头,奔跑的时候脑海里不停地搜索着路线。排除了街面上的几条巷子,选择了斜插入楼群的一条巷子。
气喘吁吁地跑到一座小教堂门前,他迎面堵住了那个人。那人见到他先是微微有些吃惊,立刻转身要跑。
赫曜霆急得要命,也顾不得喘不上气来,扯着嗓子大喊一声:“韩笺枫,你给我站住。”
那人果然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面对了他。赫曜霆喘着粗气,再说不出话来,却将这熟悉又陌生,可爱又可恨的面目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人,果然就是韩笺枫。
88、一念之差
韩笺枫停下来,见赫曜霆喘成这个样子,忍不住走过去扶住他,四目相对时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半晌放柔了声音,低声问了一句:“你还好吧?”
赫曜霆被冷风一呛,咳嗽起来,好半天才把气息喘匀了,恶狠狠地盯着韩笺枫,眉头却松开了,嘴角缓缓地弯出了一抹冷笑:“你长本事了。挺会躲我的。”他虽然笑着,目光里却结出了一层冷硬的寒冰:“害我找了这么久。”心里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该死的混账。”
赫曜霆心里恨得厉害,马上就会体现在拳脚上,薅过韩笺枫衣领直接伸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韩笺枫也不挣扎,就这么任他掐住脖子一动不动,渐渐地感觉呼吸困难,可是他并不反抗,因为他知道赫曜霆只是为了泄愤,不会真的要了他的命。想要他的命可以用更加省事的方式,不必费这个力气。
赫曜霆见他满脸通红的样子,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见到韩笺枫濒死时的模样,心口疼了一下,下意识地松了手。韩笺枫得以解脱大口大口地喘气。赫曜霆再看向他的时候,只觉得黑云压顶一般透不过气。
赫曜霆狠推了他一把,一点没有解恨,咬着牙意犹未尽地恨声说道:“我他妈真应该掐死你。”他没有打算真的要他的命,可是让这人活灵活现地站在自己面前,心中这股恨意就像烈焰一般升腾起来,再难平息。
韩笺枫暂时得以重返人间,七魂八魄归了原位,他勉强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一双秋水一般的桃花眼里溢满了绝望和无可奈何。
赫曜霆那股怒火正好无处发泄,听他这么说,火上浇油一样,冲上去抡圆了胳膊,披头就是一巴掌,歇斯底里地大喝:“我从长春跑到丹东,我一直找,一直追到这,不是听你说这句话的。”揪着韩笺枫继续怒吼:“你个混账东西!你知道我废了多大劲才能见着你吗!”
韩笺枫无奈地一声苦笑:“我知道。”随即垂下了眼帘:“不容易。”
赫曜霆没手软,劈头盖脸一顿拳打脚踢,一边揍他一边骂:“知道还故意躲着我。你个贱东西。让你躲!让你跑!”
赫曜霆肆无忌惮地捶打了韩笺枫一阵,后来累了,打不动了才停下来。他勉强平静下来,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压抑着悲愤放轻了声音问道:“你的左手好了没有?”
韩笺枫苦笑着摇头:“没有。”
赫曜霆再没二话,直截了当地说道:“跟我走。”
韩笺枫一摇头:“不行。”
赫曜霆吃了一惊,一把抓住他,瞪起了眼睛:“你说什么?”
韩笺枫猛然挣脱开他的拉扯,双目中闪出了坚定的冷光,直接映射进了赫曜霆的眼中:“我得走了,曜霆……三爷,我得回去了,我闺女还在家等着我呢。”
赫曜霆阴森森地沉沉一笑:“你闺女?我看你惦记的是家里那个疯子吧?”
韩笺枫微微一怔,脱口问道:“你见过沈叶了?”
赫曜霆冷冷扫他一眼:“我本人倒是还没见过他。不过,想去看他,随时都可以。”接着一声冷笑让韩笺枫脊背的汗毛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韩笺枫,在满洲这地方,你还能躲到哪去啊?我想要干什么,那只不过就是时间问题。”
韩笺枫听出他语气不善,下意识地警惕起来:“你想要干什么?”
赫曜霆不再发脾气,反而气定神闲地朝他微笑:“你怕什么。我不过觉得沈叶活着简直受罪,想要帮他早点解脱而已。也能快点帮你脱离苦海,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他面上虽然带笑,眼神却冷冰冰的。
韩笺枫被他一激也急了,脸色刷地气白了,喊出声来:“你敢动他!”
赫曜霆冷笑一声反问:“我有什么不敢?”说着转身就要走了。
韩笺枫急忙跑到他面前拦住去路,情急之下连枪都掏出来了,急扯白脸地吼道:“你要是敢杀了他,我就……我就……”
赫曜霆一脸煞气地盯着他:“你就怎样?”目光冰冷得瘆人,扫过众人,刀子一样凛冽地扎向韩笺枫:“你就开枪杀了我?好啊,你为了那个沈叶第二次拿枪指着我。你杀了我啊,开枪啊!”
谁知韩笺枫冲过去把手枪直接塞进赫曜霆手里,枪口抵在自己胸膛上,冷淡地说道:“你不如杀了我吧。”
赫曜霆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地不知所措,韩笺枫将枪口逼近自己厉声喝道:“你怎么不杀了我!”
赫曜霆此刻几乎绝望得要发疯了,不假思索地吵起来:“那个沈叶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吗?你跟他才认识几天,我们十几年的情分,都比不上那个疯子?”
韩笺枫定定地逼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比不上。比不上又怎么样?”双目中亦然寒光闪闪:“我在监狱被砸碎手骨的时候你在哪?我被困在将军府的时候你又在哪?是沈叶一直陪在我身边给我治伤,是沈叶为了我被加藤雪莱折磨成了疯子。”原本气势磅礴的谴责,最后化作低低的一声叹息:“我又怎么能扔下他不管,或者让你随便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