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曜霆一脚蹬开他,韩笺枫一个不稳向后一倒竟然跌坐在地。赫曜霆拎着手枪指着他的额头点了点,气得气息都岔乱了:“韩笺枫……你……你……”半天才说出整话来:“要不是你当初自作主张贸然去刺杀加藤博人,怎么会惹出这么多乱子。为了救你,小五已经死了。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我弟弟已经死了!”
说到悲愤之处,一把将手枪往地上砸下去,用力过猛,手枪甩出去老远。撸起袖子露出了胳膊上密密麻麻的小伤痕,现在结痂的地方脱落了,只剩下一片藕荷色的小圆点:“那时候,为了找你的沈叶,加藤雪莱让我爬钉板。我这一身钉子孔就算白挨了。韩笺枫你这个时候还说这种风凉话,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赫曜霆苦大仇深地说完这一通话之后开始气喘,韩笺枫也不知道自己离开北满之后发生了这许多变故,知道他素来身体不好,忽然格外担心起来。赶忙爬起来扶住他,说话的语气也缓和下来,变成了低声的哀求:“曜霆,你别生那么大气,当心气坏了身体。”
按照赫曜霆的脾气,估计会让他快滚,不用他管。但是这时他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起来,根本说不出话来。胸膛仿佛插了块板子,气息上不去,又疼又闷。随着一声剧烈的咳嗽,一口鲜血喷在了韩笺枫领口上。
韩笺枫吓了一跳,慌忙问道:“曜霆,曜霆你怎么了?”
赫曜霆虚软地倚在他怀里,一口接一口地开始呕血,肺里面仿佛扎了无数钢针,疼得厉害。
韩笺枫再也顾不得别的,一把将他抱起来就往医院跑去。
89、摧心断肠
赫曜霆醒了,在丹东一家小医院的病床上。即使睁开眼睛也觉得很疲劳,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从玻璃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疼。他下意识地伸手挡住眼睛,另一只手扎着吊针有些发麻。
动了动脖子,就看见了顶着一双黑眼圈的韩笺枫。想发火又没力气。心里面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不过看到这人此刻就在身边,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安慰的。
赫曜霆一向身体不大好,但是咳吐血倒还是头一回,吓得韩笺枫魂飞魄散,此时见他醒了,倒稍微回过魂一点。
韩笺枫坐在他病床前,满面倦容:“曜霆,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了。”
赫曜霆心口依然闷痛,钝刀刺心一样丝丝拉拉地疼。面色惨白地侧脸看着他,半死不活地“哼”了一声,声若蚊吟地哼了一句:“我……睡了很久吗?”
韩笺枫放松了神经,长长出了一口气:“你都昏迷一天一夜了。我还以为……”说到最后,声音弱下来,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赫曜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睛里恢复了一丝清明:“还以为我要死了?”
韩笺枫骤然蹙紧了眉头:“不要胡说。”
赫曜霆冷冷哼了一声,气若游丝地吐出话:“真可惜,还没被你气死。”说完就闭上了双眼,再不去看他。
这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韩笺枫起身说道:“小七回来了。曜霆,你既然醒过来,那我也放心了。这就走了。”
赫曜霆听他这么说,猛然睁开双眼,一股怒火涌了上来,愤怒导致力气的恢复,说话都变得利索了:“你要走?看我死不了,你就拍拍屁股走了!”只是声音还是在发颤,因为他此时已经气得发抖。
韩笺枫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很艰难地答道:“小叶子,还有……”他看赫曜霆脸色难看,生怕再要惹他生气,没敢提沈叶的名字,“他们独自在家,我着实不放心。”
赫曜霆笑了,笑容像严冬窗上结出的冰凌一样既美丽又寒冷,一丝温情都没有:“你要走就走吧,不过不要后悔。”
韩笺枫神情忧伤,堪称凄惨:“我知道我一定会后悔,但是必须得走。”
赫曜霆森然一笑:“就然如此,那我也无话可说,你要滚就快滚。”直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凄然苦涩地喃喃自语:“我这样的身体,还能活几年,又能缠着你几年。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离开我……”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小,韩笺枫还是一字不漏地听了个清楚。心头震痛,巨大的悲伤席卷而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原地伫立了一阵,还是迈开步子走了出去。
韩笺枫一路上都没有回头,生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他也不想离开,可是不走不行。那一头是不能自理的疯子和小孩子,并不比这边半死不活的肺痨病人赫三爷好到哪里去。他无法扔下他们不理。赫三爷起码还有凤栖他们会照顾他,而沈氏父女就只有他一个人能指望。
门打开之后很快就被关上了,赫曜霆听着关门声,扶着床沿只觉得呼吸困难,身不由己地咳嗽了几声,突然喷出了一口黑血。吐血之后,心口倒是一轻,不像压着千斤磐石那样憋闷,目光慢慢变得散乱起来,连头脑也逐渐发晕。他只听得见凤栖惊恐的呼喊:“三爷。”的声音,闭上眼睛就再也没有什么意识了。
韩笺枫一天一夜没回来,小叶子已经饿得抓耳挠腮了。她挨近沈叶,一点一点解松开他身上的绳子,眼巴巴地看着他说:“沈叔叔,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呀?我好饿啊。”
沈叶是个人见人厌的疯子,可奇怪的是,小叶子却不怕他,还很乐意跟他亲近,这大概是出自于父女天性吧。
沈叶虽然神志不清,但是人类的本能尚存,亦然难以抵挡饥饿。
小叶子抬起天真无邪的小脸问道:“沈叔叔,你带我出去找吃的吧。”
丹东这一带靠海,交通便利,又处在中朝交界的地方,人物混杂往来,总有人贩子会将朝鲜的妇女孩子拐到内地贩卖。所以韩笺枫再三叮咛过小叶子,不许她独自一人离开家,生怕她会出什么意外,一定要等他回家。
小叶子对人贩子这个陌生的概念还是相当恐惧的,所以很听话地一直在家等待着。但是这孩子并不是死脑筋,她灵机一动想到家里还有个沈叔叔。要是沈叔叔和她一起出门去,那就不会出危险了。
沈叶其实没有什么用,碰到意外情况也不济事,但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确实起到了壮胆的作用。
小叶子翻箱倒柜地找了俩铜板,跟着沈叶出去买了两个包子。卖包子的大婶以为他们是乞丐,看他们俩可怜又多给了一个。
仨包子让这一大一小两个人暂时缓解了饥火,比较满足地往家走。
屋漏偏逢连夜雨,怕什么来什么。这俩人在街上走了没几步,就被人贩子盯上了。
两个青年一直尾随着他们进了空旷无人的巷子,其中一个青年看准了机会捡起路边一块石头朝沈叶头上砸过去。沈叶额头上被砸出了血,嗷嗷大叫起来,另一个青年就趁机去抢小叶子。
也许是出自于本能,沈叶忽然就变得力大无穷,他虽然糊涂,却意识到危险的降临,拼了命也要保护小叶子。一把夺过孩子,抱起来撒腿没命地往前跑。
巷子当中是个很大的泥坑子,这里每年都会在深夜天黑的时候淹死几个人,最近连着下雨,泥坑子涨成了水塘般大小。沈叶跑得太急没看路,被石头绊了一下,一大一小两个人一个跟头摔进了泥塘里。
那两个人贩子追到泥坑子边上也停了下来,看着沈叶在淤泥里面不停地挣扎。心想,算了,这俩人估计得死在这了。二人打算不再理睬这父女俩,转身要走了。
韩笺枫在回家的路上,刚好赶上了这一幕。他看到泥坑子边上两个青年,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怒火中烧地掏出枪来,一枪一个崩了那俩人贩子。俩人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糊里糊涂地做了枪下亡魂。
小叶子看见韩笺枫在这开枪杀人,原本惊魂未定,此时更是吓得呆住了,她在跟沈叶缓缓下沉地过程中,很快清醒过来,扯着嗓子边哭边喊:“爸爸!”
沈叶也朝韩笺枫的方向看过去,他两条腿陷在淤泥里动弹不了。一见着韩笺枫的面,他似乎恢复了一点神志,眼睛里面闪过一丝异彩,用尽了浑身力气,奋力将小叶子抛了出去。
小叶子摔落在泥塘边上,滚了几下才停住。韩笺枫赶忙跑过去把孩子抱了起来。然后又放下小叶子立即朝泥坑子淌过去。
沈叶大半个身体陷在泥坑子里,喊了一声:“不要……过来……”,拼了全身的力气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摆手的动作,示意他不要过来。
韩笺枫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呆愣愣地停了下来。这时候小叶子哭喊着扑了上来。韩笺枫赶紧把孩子扯过来抱起,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眼睁睁地看着沈叶没进淤泥里,逐渐痛苦地窒息,最后活生生地被这口大泥塘吞噬殆尽。
韩笺枫擦了一把眼角滑落的泪水:“小叶子,你跪下,磕三个头。管你沈叔叔叫一声爸爸。”
小叶子扬起小脸问道:“为什么呀?”
韩笺枫机械地自言自语:“你沈叔叔那么爱你,为了你,他牺牲了他自己。他没有儿女送终,在黄泉路上会很孤单。”
小叶子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还是乖乖地照做了。
韩笺枫抱起女儿,被摧心断肠的悲痛折磨得肝胆俱裂,终于从胸腔深处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低吼。
沈叶,终于再也不用受苦了,再也不用遭罪了。遗憾的是,要以这样遭罪的方式来结束生命。
90、退居奉天
赫曜霆在小医院百无聊赖地养了一个月病,这期间阎翰林带着小雪也来了丹东。赫三爷见到亲外甥倒是很欢喜,但是看到外甥就会不由自己地想到外甥的爹,立刻就变得心情复杂。
他很惆怅地长叹口气,暗想:姐夫,你现在到底好不好?转念一想,那个生命力顽强得像荆棘一样的人,他能有什么不好,保不准早把他忘了十万八千里呢。
现在韩笺枫也走了,他经历了这么一场大病之后,就真没有原来那个心气揪着这人不放。他要去找沈叶就去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赫曜霆下定决心再也不拦着了。
谁知没几天凤栖带来了消息,沈叶死了,韩笺枫跟小叶子不知所踪。赫曜霆在丹东找了几天,都没打听到他的下落。
看来韩笺枫是铁了心要避开自己,就算找到了又怎么样,不如就由他去吧。
赫三爷倒是想通了这一点,可是心情却没有变得轻松,因为他一直在纠结于姓韩的为什么要避而不见。钻到牛角尖里的时候,不禁扪心自问:难道我真的那么让人受不了吗?
凤梧死了之后,赫三爷身边只剩下一个贴己的人。
他时常造型忧郁地陷入忘我的沉思中,然后又忽然回过神,向凤栖问:“小七,你觉得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凤栖被他问得一愣,支吾了半天憋出一句:“三爷……额……挺好的。”
赫三爷有时候会不依不饶地问:“哪里好?”
凤栖又废了很大的劲回答:“那里都挺好。”
赫三爷又会接着问:“哪里不好?”
凤栖挠挠头,如实回答:“三爷太有钱了。”
赫三爷失笑,心想这傻小子,说哪门子傻话,有钱有什么不好的。然后也跟着挠挠头,觉得凤栖这种吃饱了不饿的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这个答案倒是挺让人舒心。赫三爷不再纠结,立刻吩咐他该干嘛干嘛去。
等到他彻底痊愈之后,就开始清算码头上的账目,预备离开丹东。
丹东这里靠海,是关东商社眼中的一块肥肉,自然不会忘个了将这块宝地收归到囊中,而日本人并不是好应付的。另一方面,梁中贤在这里势力日盛,也是不容小觑。此时虽然能够同自己顺利地合作,但这种局面不会长久。
通过管理码头的手腕,就看得出此人野心不小。赫三爷现在没有一招制胜的把握,一个不慎,恐怕会有被全数吞并的危险。另一层原因就不能为外人道也了。梁中贤对他总有些你进我退的暧昧,这让敏感的赫三爷很不舒服,本能地想早点远离此人。
离开丹东有两个去处,一个是大连,一个是奉天。
大连是个海口城市,四通八达,距离天津也很近,是个好去处。不过旅顺盘踞着为数不少的日本人。赫三爷是不可能跟日本人合作的,因此也不得不放弃去大连的打算。所以就只剩下奉天一个去处。虽然那里的商道很快也会被关东商社占领,但是起码去到关内或者退到塞北还是很容易的。
赫三爷在敛财方面还是非常具有天赋的,短短数月就积攒下了一笔很可观的财富。
寒冬腊月里,赫三爷带着凤栖,阎翰林还有小外甥章念雪离开了丹东。为了避免像上一次在火车站遇到意外惨剧,是凤栖亲自开了一整夜汽车到的奉天。
赫三爷在奉天冰凉的新公馆里放下行李箱子,预备在这过年了。
在从丹东去奉天的路上,他们捡了一个朝鲜小姑娘,她是逃难过来的流民。小雪见这女孩可怜,就央求着将她带回来。这女孩一句汉语都不会讲,两边人语言不通,意思完全靠猜,自然无法知道她的来历。因为是冬天捡到了她,小雪给她起个名字叫冬冬。
大年三十,赫三爷穿着一身狐狸皮裘站在屋子门前的台阶上看阎翰林和小雪、冬冬两个孩子放鞭炮。前些年除夕的时候,赫三爷看着赫曜霖放鞭炮玩。如今物是人非,虽然也有这两个孩子一起玩得热闹,但他就再也没有那种心无旁骛的快乐了。
天上飘下来了一些新雪花,给寒冷的空气再添点新鲜。小雪点了一个很响的炸子儿在冬冬脚边上开了花。吓得小丫头哇哇乱叫,拉着小雪叽里咕噜不断地说话。
两个孩子语言不通无法交流,章念雪小朋友虽然聪明伶俐,但是不懂朝鲜话,手忙脚乱地连说带比划也无法领会其意。小孩子心性好胜,越是无法沟通越要沟通,结果越说越着急,越着急越要说。赫三爷看着小外甥脸红脖子粗地跟那小丫头争着抢话,原本他嫌冷要回屋里去,现在只觉得很有趣,就又站在门口看这两个小娃娃。
就在小雪急得抓耳挠腮语无伦次之际,从院子门口飘过来一个声音:“小雪,她的意思是让你离鞭炮远一点,当心被崩着。”
小雪被困扰半天的问题轻易被人化解,立刻激动地朝那人看过去,只觉得此人犹如天神下凡一样形象格外高大。他惊喜地发出了快乐的欢叫,奔跑着朝那人扑过去:“爸爸。”那人顺势将他抱进了怀里。父子两个许久没有见面,此时相见分外亲厚。
赫曜霆十分错愕,神情惊讶地微微抬起眼帘,循着声音看过去,章曜沄一身利落的军装青松一般挺拔,两个人隔着风雪视线相接。半晌,章曜沄的声音飘了过来:“曜霆……”
跟着章曜沄的还有一个身着军装的青年,二十来岁的样子,生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一直称呼章曜沄作教官。
赫曜霆招呼凤栖给他们收拾了房间,将二人让进了房子里。那个和章曜沄同行的青年姓刘,是章曜沄在军校时候的学生,现在他当了连长,这青年成了他的副官。
小雪玩了许久,又缠着章曜沄一会就困了,被凤栖抱走睡觉去了。赫曜霆与章曜沄再次见面,百感交集。将他让到自己房间,想与他单独说说话。
章曜沄一进他的房间,只觉得暖风拂面,心知赫曜霆还是一贯的畏寒,暗暗有些担心他的旧疾。他肺不好,顶容易在冬季犯病。
赫曜霆的卧室布置得很简单,不过一张床一个书架,床上摆着张精美的小炕桌。凤栖准备了饭菜和几样小点心布置在炕桌上,菜色看着很丰盛的样子,却没飘溢出太多菜香气。
两个人也没太多的食欲,只是隔着桌子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