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笑从未见过这样失态的叶逐尘。
她忽地意识到:叶逐尘是在害怕。
南宫笑说:“他自己要来的。”她想了想,认真地看着叶逐尘,“老叶,你对楚泽好像真的很好……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给的是不是楚泽真正要的?”
“也许,他想要的,就是守卫住大成呢?”南宫笑忽然摇了摇头,说,“你不知道的,你是不是已经忘了,他是周家的人!这个家族已经守了大成足足三百年!”
这些话虽然是南宫诀在上战场前同南宫笑说的,但是这一刻,在面对叶逐尘的时候,她的的确确明白过来了这些话中的意思。
叶逐尘说:“我不允许他受伤。”
南宫笑叹了一口气,“你是不知道呀。”
说着,一甩长鞭,认真地向叶逐尘行了一个比试之前的礼,就如她过去每一次挑战武林名宿时候做的一样。
她从来没输过。
“老叶,你我各为其主。”南宫笑深呼吸了一次,展开了笑容,“认真的来一场吧,试试看,你到底是不是当今天下的第一人。”
而与此同时。
冬霜带着仅剩五人的精锐杀到了周楚泽的身边。
转轮足足七十二发,火炮的旁边,一个士兵正在埋首帮着装炮弹,三种炮弹,无论哪一种发射出去,都会带来异族的死亡。
冬霜的五个精锐很快杀光了船上除了周楚泽身边的几个士兵外所有的人。
周楚泽自然看到了冬霜,笑了笑,神色还露出了些许温柔,唤对方的名字,“冬霜。”
冬霜身上脸上到处都是飞溅的鲜血,两把双刀不知道取走了多少人的性命。然而就在这种时候,冬霜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痛苦之色。
非常细微,却足以让周楚泽看清。
她的嗓子有些干涩,“你不应该来这里。”
眼前这个人,他的双手在今天之前只沾染过两个人的血。而现在,他甚至数不清楚有多少人因他亲手发射出的炮弹而死。
杀人是一种痛苦,眼前的人绝不应该承受这种痛苦。
周楚泽听着转杆转动的声音,感受着炮弹发射时强大的后作力,他看着冬霜,慢慢地说,“你别难过,我自己选的。”
冬霜看着他。
随后抬起手,将手中的一把刀架上了周楚泽脖子。
她干涩地说:“停手。”
她说话的时候,一滴眼泪忽然流了下来,热热的,砸进了周楚泽的手背,热得几乎灼人。
第60章:回溯行(九)
“为什么?”
周楚泽松开了转杆,沉默须臾,问冬霜。
“没有为什么。”
冬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伸出另一只手抓住周楚泽的胳膊。她此时气息不平稳,似乎有些脱力,周楚泽很配合地站在冬霜的面前,任由短刀紧贴着自己脖颈。
她示意身边的精锐掏出怀中的号角鸣音。
南宫诀和周楚泽只隔了两艘战船,此时自然也看到了这边的情况,担心周楚泽的安危,听到异族的号角,立刻示意己方同样用战鼓鸣音。
战鼓声跳跃,意为撤兵。程越在阿甲的保护下猛然回头,他骑在战马上,视野宽阔,下意识就在潮水般的人潮中寻找周楚泽身影,当即心头一跳,下令:“撤——”
在炮弹的猛攻之下,异族处于劣势,此时听到号角声也不恋战,同样开始后撤自保。
一时间两边都是人潮退去,潜河水急,还有不少人在匆忙撤退中不慎坠河。战场露出最狰狞的模样,到处都是鲜血与尸首。
此时此刻,在空出的战场上,却仍有人纠缠不休,双方数万战士的目光不由集聚,目睹这一场二十年来的武林巅峰对决。
南宫笑红衣如火,手中长鞭破空而出,划出数道残影,所到之处,锐不可当。
叶逐尘不退反进,一掌轰出,真气几乎化作了护身的盾,阻挡长鞭的攻势。使用长鞭为武器,让人近身自然不利,叶逐尘越是靠近,南宫笑就越是要退,轻功飘逸,两道身影时而缠斗在一起,时而拉开距离,打得激烈,却都没有杀招逼出。
忽地南宫笑清喝一声:“剑!”
她有些恼怒,横空一鞭抽去,用了十成功力,直取叶逐尘的面门。
叶逐尘的身法却比她想象得更快,仍是赤手空拳,一个飘忽就已经闪躲掉了这一鞭。
南宫笑忽然停了下来,咬牙,恨恨地看着叶逐尘:“老叶,你少瞧不起人,不用兵器,怎么打?”高手过招往往不需要太久,方才的缠斗几乎没有用上两人的实力,在南宫笑看来叶逐尘摆明了是敷衍她,怎么能不生气?
果然,叶逐尘顺势停手。
两人在空中对峙,叶逐尘目光却是第一时间落在了周楚泽那边。他眼神一暗,冬霜便松开了架在周楚泽脖子上的刀。
周楚泽浑不在意,只同样在注视着这一战。
“我没同意要跟你打。”叶逐尘心生厌烦,语气中多了一些平日绝不会有的烦躁,“你走吧,日后楚泽还需要你来保护。”
“老叶,你什么时候成了这么婆婆妈妈的人了?”南宫笑瞪他,“以后不还是要在战场上见?为什么不干脆现在就来个了结?我们是生死之交,我敢把自己的命交给你,就算真死了也不怪你!”
“你不是我的对手。”
叶逐尘忽然道。
南宫笑愣了愣,继而放声笑了起来,她此时内力充盈,笑声清越,几乎半个战场都能听到。
“老叶,你对我真的很够意思。”好久,南宫笑在大笑之后,却是低声冒出了这样一句,“只是,有些地方我也像楚泽一样啊……”
南宫笑慢慢地想,你同样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如果,我要的就是成为你的对手呢?不仅是在武功上,甚至是在那个人上……
叶逐尘疑惑:“南宫?”
南宫笑一甩手中长鞭,红色衣袂无风自动,身上仿佛有烈焰在燃烧,一时间锐意毕露,杀意凛然。
叶逐尘神色微变,明白此战决不可避。
潜河水滚滚而去,冲刷着鲜血和尸首,也卷带走战场的硝烟和火炮。天色已然暗了下去,残阳如血,成为了这一战最好的注解。
叶逐尘手中没有剑。
上次他手中有剑的时候,取走了江湖上一个无人不知的传奇。
南宫笑不是叶逐尘的对手——单纯以武功来论,如果南宫笑都不是叶逐尘的对手,那么这个江湖上,谁是?
他的武功究竟有多可怕?
所有人都想知道答案,除了周楚泽和南宫诀。
无数人紧盯着叶逐尘的每一个动作,等待他亮出自己的兵器,然而就在为了这一次对决而深吸一口气时,两个人忽然动了。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
两人的身法毫无绚丽之处,给人唯一的感觉就是快,甚至比黑夜中劈开夜幕的闪电更快,当真只有一眨眼的功夫。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一眨眼中,南宫笑的长鞭竟然如一柄弩箭,直刺过去,毫无花式与技巧,只是明明白白求一个快,比身法更快——硬生生在空中挑出了一朵血花。
鲜红的血。
只能是属于叶逐尘的血。
南宫诀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却又在下一个瞬间,被骇到几乎目眦尽裂。
只见两人交错而过,南宫笑忽然手一软,长鞭脱手,整个人像一只断了线的纸鸢,从空中坠落。
叶逐尘仿佛早有预料,半空折回,横抱住了南宫笑。他身披银色铠甲,足下一点,当着所有异族士兵和将军的面,将南宫笑放在了大成的一艘船只上。
与周楚泽仅有几个身位的距离。
周楚泽预想到南宫笑会受伤,然而当真发生的时候,照样是如临大敌,一下子慌了,还踩在船上,就要快步跑过去看南宫笑的情况。
叶逐尘冷静地看了他一眼,在周楚泽慌忙踏上船的一刻,指尖凝气,暗自送出一道力气帮助周楚泽稳住身形。周楚泽此时全然在担心南宫笑,自然没有注意。
冬霜转眼而至,手指微不可见地发着抖,低声道:“主人,你的伤?”
“无妨。”
他心下三寸,被南宫笑的长鞭几乎划开了半个胸膛,此时正在不停地滴血,从铠甲下面流出。
他的伤势绝不比南宫笑轻。
而眼下周楚泽离他那么近,却始终没有分开过一眼去看看他伤成了什么样。
“走吧。”叶逐尘最后说。
——第三部?云阶月地依然在?完——
第四部:旧逐空香百遍行
第61章:飘渺行(一)
前线战火纷飞,整个大成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却也有一些地方遗世独立,兀自宁静。比如谪谷,比如缚龙峰,又比如国都的皇宫。
昔日的大成国都落入异族手中已足足过了五年。
异族作风粗犷,不比汉人那么多繁文缛节,也由是,大成皇宫在异族手中疏于管理,日渐萧条。宫廷在可汗的眼中更像是一个胜利的象征,而非称王天下之所。
叶枭策马进宫,绕过无数宫殿楼宇,最终停在了一座梧桐小楼前。小楼外,一个异族宫女正坐在屋檐下小憩,听见马蹄声方才揉着眼睛醒来,呀了一声,没什么规矩地胡乱挠了挠头,迎上叶枭,喊王爷。
“夫人在里面?”
“唔,是吧,大概在抄经。”
叶枭点头,快步走进去。果然闻到空中隐约的沉香味道,白衣女子端坐桌前,面容沉静,执着小楷写字。
听到声响,她不急不慢地写完正在抄的那一句,最后一划轻轻一勾一提,收笔,将小楷架在笔搁上,方才转而看向来人。
不消说,此女的气质自是极好,一如夕时的晚霞,给人长烟一空,静影沉璧之感。容貌精致秀丽,眉眼更是不像一般汉人似的平板,又自有沉鱼落雁之姿。
“阡陌。”
数年不见外人,阡陌倒也没露出惊讶之色。她数年如一日地等待着今天,早已将一切在脑海中排演过无数遍,此时站起来,走到叶枭面前,低眉颔首,行了一个宫礼,微笑道:“教主。”
叶枭摆手,“早在几年前,我已传位给逐尘了。”
“阡陌记得少主天纵之资,有他继位,想来大业可成。”
“只是眼下大业未成,他却已弄得自己几番受伤。”叶枭苦笑,“你若是当初肯助我一臂之力,或许我异族兵马早已踏平中原。”
十年前,这名绝色美女艳冠后宫,被皇帝宠爱到了几乎无以复加的地步。她作为异族最成功的一名探子,却偏偏在这种情况下背叛了异族。
背叛异族的人没有好下场,被异族影卫带回异教的阡陌却一度成了一个例外。
然而这个美丽的女子心中清楚,她并不是什么例外,不过是碍着她还有太大的价值存在,异教才没有杀人灭口——她的下场只有在价值消失完毕之后才会到来。
所以,是现在吗?
叶枭缓缓开口道:“陈王一直在找你。”
在成为皇帝的妃子之后勾引圣上的胞弟,原本就是当年异族定下的计划。
阡陌笑了笑,“他可以找到这里来吗?”
“他可不可以,取决于我们。”过去十年,陈王在四部中极力发展玄部中的情报,却仍是没有找到半点阡陌的消息,可见叶枭这一句不是狂言,他沉声道,“你原本就是我们留下的一手后招。”
阡陌沉默须臾。
“主人想要我说什么?”
叶枭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三分审视,七分思量,纵然眼前美人如玉,却没有勾起他眼中半分波澜。
“那就看你会说点什么了。”叶枭顿了顿,“逐尘在前线受了重伤,他的意思是——半分天下。”
“半分天下……何意?”
“到此为止,俯首称臣的意思。”叶枭负手而立,在阡陌的沉默中说:“皇帝换人了,你当年生下的那个孩子,现在是大成的亲王,百军的统帅……你对陈王说什么,将决定你的亲生骨肉能否全身而退。”
阡陌沉静的表象终于瓦解,高手如云的异教下定决心要杀一个人绝没有失手的可能——因为这正是异教强大的原因。
她盈盈跪下,黑色长发垂在腰间,姿态优雅,却不输于任何一个汉族的大家闺秀。
但她骨子里仍是一个异族人,一个江湖人。
“阡陌愿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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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休鲁在回援的途中收到叶逐尘派来的消息,简单四字:夺敌先机。异族的可汗在听到这四个字后恨恨咬牙,半晌竟是气得大喝一声,命令全军转向,策马带头直奔澄清湖。
再说回潜河两岸,天黑后硝烟暂歇,半夜里大成却又发动了第二轮猛攻。炮火声再次响起,异族军队却也没被打得措手不及,兵马一律后撤,逃出火炮的攻击范围。
然而后退始终不是长久之计。
大成高歌猛进,眼看就要涉江到岸,异族这边终于冒着炮火攻了上来,一时间火光大盛,硬生生照得整个战场清清楚楚,两方不计伤亡不及损失,能杀多少是多少。
异族的应对算不上高明,然而单纯被炮火所伤就好过杀几个大成的兵再死。
远处,南宫诀站立船头,喃喃道:“这一战必定影响深远……”
他遥望潜河水的另一端,确定异族不回援之后,早在一个时辰前,程越已经马不停蹄地带着精锐之兵赶往澄清湖,周楚泽照顾南宫笑,乘着马车同行。
在澄清湖,等待他们的是另一场大战,以及昔日王朝的守卫者,周随云。
一个疑问同时冒上南宫诀的心头,这边程越等人走了,那么河对面的叶逐尘呢?受了伤的叶逐尘,此时此刻,是在不远处的纷飞炮火中,还是在前往澄清湖的路上?
杀伐声不绝于耳,血流成河,尸如山积,抬头明月兀自高悬,暗示此夜正长。
是非成败转头空。
山河表里,壮阔胸膛,南宫诀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平静地想,好在一切终有盖棺定论之日。
与此同时,战场十里之外,正有车队在平原上疾驰。
叶逐尘走得比程越稍晚一些,此时他正撩开车窗的帘布,侧着头,靠着车厢,无所事事地打量一路尾随的天上明月。
铠甲早已除下,他只穿着一身单薄里衣,赤着胸膛,任由冬霜给他上药。伤口狰狞,南宫笑以鞭为枪,霸道的真气扫过,自是血肉模糊,不必想这下肯定还带上了内伤。
叶逐尘脸上一派平静,看不出半点受疼的样子。
冬霜敷完了药,抿唇道:“不治本。”
叶逐尘从车窗外收回目光,给自己合上衣服,轻描淡写地笑道:“伤得不轻,是需要休养一段时间,等忙完这一仗,就带着你挑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休息。”
“……楚泽呢?”
好好休息,那么楚泽呢?
叶逐尘笑容一凝。
接着他很认真地问,“冬霜,我是不是应该承认,这世上注定有我得不到的东西?”
“不是注定。”冬霜平静地说,“你也从来不相信注定二字。”
叶逐尘闻言,以手掩面,低声笑了起来,他原先就生得俊美无双,此时受了伤,略带苍白之色,别有一种艳丽动人的风流之姿,声音掺了一分沙哑,却更显得勾人,低低道:“好冬霜,你果然懂我。”
他意志坚定,想要什么,就努力去取。也许用的方式有所不对,但这种决心却从来没有错过。哪怕现在身上受了伤,战局陷入对他不利的一方,也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初心,更没有一刻想过要改变自己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