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从见干咳一声,别过脸去:“我没什么事,你请假了?”
“没,”王所安道,看到顾从见皱眉又急忙解释,“不过没关系的,幸好片子连夜剪完了。”
顾从见蹙起的眉宇因为王童鞋的勤奋而舒展开,身体也随之舒展,伸了个懒腰,趁王所安不注意,伸手戳了下他的脸蛋。
王所安弯起了眼,也不躲,只是抓住那根捣乱的手指,笑道:“干嘛?”
说完舔了下顾从见的指尖。
顾从见抽回手指,问道:“新栏目怎么样了?”
“没消息呢,”王所安皱皱鼻子,“也不是急的事,不过我有信心,”扬起笑脸,与顾珺一模一样的大瞳仁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这个节目过了,我就是总导演了,就能配得上你了。”
“说什么呢,”顾从见不自然道,“什么配得上配不上。”
“刚刚我和秦老师在门外说了两句话,他说我配不上你。不过我还年轻,总能赶得上你的,是吧?”
顾从见看着爱人狗狗一样晶晶亮的眼睛,张了张嘴,把话咽了下去。
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顾从见的腿虽然又经历了一次折磨,不过也因此换来了一周的假期。顾从见把顾珺从姥姥家接了回来,小家伙扒着爸爸的衣领死都不撒手。
顾珺想爸爸了,爸爸当然也想她。
顾从见忽然想起,他现在和王所安在一起了,却还没有告知他顾珺的身世。
顾爸爸低头看了看瞅着他的乖女儿,决定找个时间告诉女儿的另一个爹。
而近半个月,王所安每天都在办公室渡过了大半时间,栏目初审已经通过,虽然这是王所安早就想到的结果,但还是很开心,当下给顾从见去了个电话,顾从见自然也是很高兴,但还是端着长辈的架子,告诫他不要骄傲,要脚踏实地。
王所安应了一声,突然叹口气,捏捏鼻梁,疲惫道:“从见,我快累死了。”
“你今晚还要加班?”
“嗯,”王所安道,“李导最近不知道抽什么风,什么难做的都推给我。”
顾从见一边心疼护短,一边磨着牙心想要不要约李培呈出来好好聊聊。
但嘴上还是说:“那是看重你,小小年纪,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王所安嘿嘿笑了两声,又抱歉道:“这次好不容易你有时间了,我却回不去,都照顾不了你。”
“我又不是瘫痪了,”剥下外壳的顾从见内里其实很柔软,这段时间王所安都要忘了顾大导演的风姿,“你忙你的。”
“珺珺还好吧?”
提起这个,顾从见忽然想到他要告诉王所安的事:“嗯,挺好的。所安,珺珺是——”
他骤然停住,这样冒冒失失的就告诉他,还是通过电话,无论是什么样的事实都会打折扣,更何况这种事要花时间揉碎了、掰开了解释,显然,通过电话而非面对面,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嗯?”王所安换了只耳朵,“珺珺怎么了?”
“没事,”顾从见道,“等你回家再说。”
一周时间匆匆而逝,顾从见的腿脚好了大半,只要不跑不跳,不再外伤就没什么大事。
顾大导演从来都是从容不迫淡定自若,才不会做出跑跳的小孩子般的事。
他好像忘了当初追王童鞋的时候,他跑得真挺快的。
不理会顾珺的哭闹,顾从见把女儿又送回了姥姥家,他也不想离开女儿,但是二者不可兼得,一周的时间,已经是偷来的了。
第二日他回了剧组,挡过一拨又一拨的问候,晚上收工时,秦君斐走到他面前,眼中不知弥漫着何种情绪,淡淡的发出邀请:“一起去吃个饭?我们还没有好好聊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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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就在不远的地方找了家西餐馆,各点了份简餐,等餐的时候顾从见捧起杯子,喝了口店里免费提供的红茶,味道有些怪,微一皱眉,眼前就出现了一个糖罐。
秦君斐把糖罐推到了顾从见面前,然后收回了手。
顾从见道:“我现在不怎么吃甜的了。”
秦君斐“哦”了一声,过了很久,问道:“孩子……男孩女孩?”
“女孩,”提起女儿,顾从见也装不出什么面瘫了,微笑道,“很聪明,很健康,不爱睡觉,成天粘着我,好像什么都懂似的。”
“哦……”
然后谁都不再开口。
西餐馆灯光昏暗,顾从见手边是一个深咖色的大书架,上面放着些装模做样的外文书籍,桌子上的餐布图案是红格子,桌边放着装饰用的缩小几倍的绿色假树球,看上去生机勃勃。
而两人间的气氛,是截然相反的死气沉沉。
顾从见摆弄着杯子,看着里面荡漾的深红色液体,眼睛像黏在了上面一样。
他很无措,虽然接受了秦君斐回来的这一事实,但表面维持得再淡定,也会被单独相处的氛围打碎,平日里,他们周围,都围着一群工作人员,根本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过了好一会儿,秦君斐道:“从见,我……”他抬起头,看着顾从见在灯下微微泛着金色的头顶,闭了闭眼睛,轻声道:“我一直都欠你一句对不起。”
顾从见还是没有抬眼。
服务生的脚步声打破了压抑的气氛,先是为顾从见摆好了肉酱意面和配餐,又转头看秦君斐已经用餐布挡好了衣服,很富有技巧的揭开了牛排盖子,等到跳跃的油星不再活泼,才向两人笑道:“请慢用,”说完眨眨眼,富有含义的又加了一句,“祝二位,有个愉快的夜晚。”
顾从见下意识看了眼秦君斐,他心想,这个夜晚注定不会与愉快有缘。
他拿起叉子胡乱拌了拌肉酱,让它均匀的和面条混在一起,再看对面,秦君斐用餐很讲究,礼仪到位,举止优雅,看得出是自小在大户人家里培养出来的,一种气质浸到骨子里,那种自然,后天是无法模仿。
但顾从见注意到,秦君斐心不在焉,理由是舀汤的时候,勺子没有从内向外的舀,而是反方向。他记得,秦君斐给他讲的用餐礼仪第一课就有这个动作,很明显,他犯错了。
而顾从见自己,看着卷在叉子上的意面,也没了胃口。
他放下叉子,对对面的人认真道:“我也应该对你说声对不起。”
秦君斐手中的勺子当地撞向了盘子的内壁。
顾从见接着道:“那个时候,我也很让你为难吧。但你知道,我……”想了想,有一个精准的词汇,“不是很懂你。”
秦君斐没有反驳,只是一直挺直的肩膀颓然前倾,仿佛被一座大山压垮了。
半晌,他说道:“那个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了,年少轻狂。”
是啊,那时候发生的所有,即使使对方失去了一切,也可以用短短的一句“年少轻狂”一笔带过,一笔勾销。
顾从见附和道:“是啊,年少轻狂。”
“我去找了我爸,”话说到这份上,也无所谓隐瞒了,秦君斐发现将已知的和盘托出其实也并非难事。一直以来他认为难以启齿的事,就这样,在一个小小的、低廉的西餐馆内,全部说了出来,没有任何负担,“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他都跟我讲了,”又内疚道,“你父亲的事,我真的很抱歉。”
说完,如释重负。
一直以来,“对不起”,是他不敢说出口的,就像一场病态的自尊盛宴,说出来了,他就承认了自己是错的,他不能接受,即使是错的,他也要高姿态的将错就错下去,反正旁人也会为之附和。
他就像一个被宠坏的小王子,看不到自己给他人带来的伤痕。
伤痕越攒越多,积成一道道鸿沟,终于,他回过头,才发现彼此早已渐行渐远,他想回去,却无能为力。
他痛恨年少轻狂。
顾从见干巴巴道:“没关系。”
“还有孩子的事……我当时是真的不知道。”
这样的解释苍白而无力,其实彼此心知肚明,就算那时候知道,带来的,也不会是王子和爱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他一定会说出更混蛋的话来。
“希望你能原谅我父亲,这些年来,他也很愧疚。”
顾从见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无所谓了,这些年,都过来了,我们都活得好好的。”
他本以为,进行这个话题,他会满心怨恨。可真正提起,发现心中已经空空荡荡,而自己,早已习惯了空空荡荡。
但他现在有了女儿,有了王所安,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再一次被填满了,满满当当的。
“从见,我知道因为过去的事,我不会再有机会,”秦君斐咧开嘴,拼命想做出一个优雅的笑容,但是失败了,嘴唇扭曲的线条分外狼狈,他垂下头,努力维持着风度,不会当场失态,深吸口气后再次开口,“我只希望,你过得好就行了。”
“……”
“但我还是要说,”秦君斐接着道,“王所安不适合你。”
顾从见一下子笑了,戳了戳黏在一起的面,轻声道:“他是不适合我,可是我喜欢他,又能怎么办?”
又能怎么办?
王所安外貌上长成了青年,但是在顾从见,或是秦君斐眼中,他还只是一个刚刚毕业的学生,一个热血的孩子,他现在有着可以挥霍的轻狂的年少。
他会犯顾从见犯过的错误,他会和顾从见产生代沟,会思想不同。
但这一切,都抵不过一句“喜欢”。
秦君斐脸色有些难看,握着叉子的手因为攥得过紧而微微发抖。
顾从见喝了口红茶,摇摇头,无奈道:“我已经病入膏肓,你就当我童心未泯好了。”
既如此,无话可讲。
两人相对默默食不知味,临走前,秦君斐道:“SY市的戏差不多了,接下来我们要去外地,你可能要带一批演员提前走,我们,还有张导,到地方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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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已近深夜,顾从见这几日行程不定,到和王所安有些日子没见了,今天难得能碰上面,便煮上粥,收拾大把精细的食材。
做好之后,他四下环顾一圈,看了看周围,这是他和王所安的家,桌子上摆着两只杯子,不是情侣杯,顾从见的是一只纯黑色的瓷杯,简约典雅,王所安的是一只蓝色的,上面画着多拉A梦的大脸,塑料的,造型很可爱。
这就是他们的区别,也是年龄差距造就的不可避免的沟壑。
不过,他们能跨过的,他坚信。
等待是一场难熬的约会,等到时针徘徊在12和1中间的空隔里时,开门声响起。
今天顾从见打算给他说明两件事,第一件是他要跟着剧组出差,第二件是顾珺的身世。
王所安进门,顾从见迎了上去,王所安往日里盛着深情和温暖的眸子如今遍布血丝。
顾从见心疼道:“工作太多也不能忽视身体,实在不行,请个假歇一天。你换衣服去,我去给你盛夜宵。”
王所安的反应有些奇怪,他站在玄关处没有动,顾从见背对着他向厨房走去,等到端着碗出来,才发现爱人没动地方。
刚一皱眉,想要说些什么,就被王所安抢先,声色平缓,慢声道:“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不如你去给我请假?李导必然批。”
王所安除了眼底布满了血丝,看上稍显疯狂外,没什么更多的反应。
顾从见看了他一会儿,碗还端着,粥一直温着,手里拿久了挺烫,便放在了桌上,顾从见叹气道:“你先进来。”
王所安脱了鞋子,也不顾鞋子直愣愣杵在门口,还一只站着一只倒着,只穿着袜子,先进到书房把包放下,一路上批零乓啷,顾从见想提醒他半夜不要制造噪音,但还是没好说,拉开鞋柜拎着双他平时穿惯的哆啦A梦的拖鞋走过去,跟进书房,弯腰把鞋放到他脚边,才直起身子道:“把鞋穿上,地上凉。”
王所安没理会地上可怜的拖鞋,反而拉过顾从见的胳膊,抵在墙角,脸部线条冷硬僵直,硬声道:“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顾从见身后是书柜,后腰正好抵在把手上,硌得生疼,但是看王所安濒临崩溃却还强自镇定的神色,思量片刻,斟酌着开口:“我和李导以前一起在中视实习过,关系还可以,后来他回老家了,但我们还有联系。”
王所安硕大漆黑的瞳仁像两道幽暗的隧道般望不见底。
顾从见有些心慌,他不敢深呼吸,怕一动作就会打破平静。他今天不太擅长再迎接一次风暴。
“你们的联系,指的是我吗?”
“我……我也是关心你,那时候你刚离开,我们不欢而散……”
“可是我现在和你在一起!”王所安猛然咆哮出声,双手狠狠揪着顾从见的衣领,线头都隐隐迸裂,下身压制着顾从见让他动弹不得,目眦欲裂,“我和你在一起了!这还不够吗!你还想做什么!”
“所安……”
“姑父和我说了!你是因为你和我在办公室做爱的那段监控被开除的,是我错!可是我们都在一起了,你还要报复我吗?”停顿,喘息,胸膛起伏数下,隐隐带了哭腔,“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努力?为了这个案子我付出了多少心血,你知道是为什么?我要配得上你,我要成为总导演!可你做了什么……”
“所安,你冷静,我……”
“冷静个屁!”毫不留情的打断,眼底已是一片鲜红,像蒙上了一层血浆,“因为你!就因为你的一句话,我的努力白费了!你不是故意的么?你要报复我是么?行啊!老子他妈的操得你起不来看你还怎么蹦跶!”
顾从见有些懵,事情好像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原本想,王所安很聪明,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的来,不急功近利,跟他分析一下要他做副导的意图,再安慰安慰,所安会明白他的苦心。
可现在,他却只能看着自己的睡衣被四分五裂的撕坏,裤子被扒到膝盖,而他自己被青年紧紧钳着,动弹不得。
他以为王所安能够自己想明白,他以为再不济他会给他解释的机会,他以为……
他以为。
青年贴过来的身体灼热如烧红的煤炭,顾从见能够感觉到身下他很熟悉的,曾多次在他体内嚣张跋扈的坚挺。
而他只能抬起脸,频繁的换气,确保自己不会窒息。
他盯着书房暖黄色的灯光,直到它们渐渐模糊,变成一个、两个、三个……
他在想,是不是自己太自以为是了。以为,他有什么立场去断定他人的事,更何况这个人,对他来讲,那么珍贵。
他张了张嘴,声音从干涸的嗓子中硬生生挤出来,被挤压得变了调,有些诡异:“……我没有要报复你。”
王所安身子僵了僵,抬起脸看他,湿漉漉的眼睛,像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
顾从见一时心慌,还有心疼,所安哭了,他第一个反应是抬起刚刚被松开的手,抹了抹他的眼睛。
“你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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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地毯、浴室、卧室,最后又到了浴室。
顾从见早已沉沉入睡,王所安抱着他回到了卧室,撇开他湿漉漉的头发,静静地看了一夜,没有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