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反正他也无处可去。旅店什么的,住一次就够了。
等到第二天清早,天已大亮,他连着一晚没合眼,年纪大了,顶不太住,对着后视镜看一眼,硕大的黑眼圈,下颌泛起了青色。
再仔细看看,眼尾蔓延出了一道细纹。
他搓搓脸,再抬头,看到了王所安跟在几个上班的邻居身后,垂着脑袋走出大门,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显然昨夜被叶清修理得挺狠。
顾从见下意识就要发动车子跟上去,但理智立刻阻止了他的动作。
他目送王所安的背影远去,消失在拐角。
他呆坐了一会儿,猛然想起没见到叶清出来,下了车上楼,想了想又回来把箱子拎出来,再次上楼,敲了敲门。
门开了,叶清侧身让过,餐桌上放着简易的早餐,面对面放着两张盘子,一张已经用过,上面还残留着面包屑,显然是属于刚刚垂头丧气的王所安的,另一张盘子里放着剩余的半个三明治。
顾从见回头看了眼跟上来的叶老爷,有些不好意思,郑重道:“昨夜,谢谢您。”
“不用,”叶清示意顾从见坐下一起,给他倒了杯牛奶,顾从见也没力气推辞,捧起杯子喝了一口,听叶清继续道,“孩子没教好,是我们的错,”说着扫了眼顾从见的脖颈,“脖子没事了吧?”
顾从见摇摇头:“没事了,您的衣服和钥匙都给您拿过来了,昨天真的谢谢您。”
叶清也喝了口牛奶,嘴唇上面一圈牛奶印,说道:“没事。”
顾从见根本没胃口,喝了半杯牛奶,去洗了把脸,出来时叶清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在整理袖口,看他还是一身睡衣,挑眉道:“我听所安说——”停顿,皱眉,看样子绝不是简单地说,也许是哭诉?痛哭流涕?“你报复他?还要离开他?”
“……怎么可能,”顾从见不禁苦笑一声,“自作孽,不可活。他知道我为什么被中视开除,而这次他的栏目策划案虽然过了,却只当上了副导演,之前台里许诺的是总导演的,是我不想让他身居高位再受挫,所以托朋友给他安排个副职,他就以为我在报复他。”
叶清道:“顺其自然,孩子不能惯着。”又道,“你今天去剧组吗?带你一段。”
“不了,”顾从见道,“后天我去G市采景,可是所安这个样子……”
“你怎么打算?”
“我想,”顾从见咬咬牙,扼腕道,“我想,让他一个人静一静,会不会好?”
“……你的决定,我不赞同,也不反对,”叶清道,“你是个聪明孩子,这点事都处理不好,那我真的是老眼昏花不识人了。”
顾从见这么大年纪还被人称为“孩子”,有些尴尬,轻咳一声,却听叶清又道,“那你今天不出门了?”
“不,我要去一趟所安姥姥家。”
叶清点头道:“唔,换衣服,顺道,我送你。”
顾从见有自己的计划,现在王所安情绪狂暴,趁此机会分开一段时间,不指望他能想明白,但至少有叶清提点着,总比对着他的脸可劲儿钻牛角尖好,更何况,顾从见也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着想。
这样想着,他摸了摸脖子。
他的喉结处还有一个浅浅的疤痕,时间久了,也不是很明显,是秦君斐咬的,估计王所安是对着这个,一下子没停住,下了狠手。
妈的,顾从见还是忍不住想骂人,那以后他不是一直要生活在暴力隐患之下?疤又消不掉。
叶清给他带到姥姥家就走了,他准备接顾珺回一趟B市,一方面可以带女儿给他爸爸父亲看看,一方面,他走了,如果王所安不仅没反省,反而狂暴升级,那他女儿不就是头号人质了。
顾从见到的时候姥姥正牵着金毛奇诺遛弯,回来看到顾从见站在门口,笑道:“媳妇你来啦,快进来快进来。”
顾从见:……
奇诺见到许久不见的主人老婆也欢脱得不得了,一个劲往顾从见身上扑,被姥姥大人即时拦下,进了屋卡布又蹿了上来,扒着顾从见裤脚一溜,蹭蹭蹭爬上了顾从见的肩膀,动作矫捷迅猛,堪称稳、准、狠的猫族健将!
顾从见把长大了一点的小猫拎了下来,抱在怀里,拿手托着,拒绝了姥姥的热情早餐,笑道:“姥姥,这次来,我想接顾珺和卡布走,叨扰您这么久,实在是不好意思。”
姥姥倒着豆浆的手骤然停住,回头瞅他,在他脖子处盯了一会儿,说道:“你这话说的,孩子也是所安的,我爱她都来不及,哪叫叨扰?你这话见外了啊,姥姥不喜欢。”
“啊,是我说的不妥,我是想着,过几天我要出差,想带顾珺回老家,给我爸他们二老,瞅上一眼孙女。”
他说的真真假假,但言辞恳切,姥姥也说不了什么,又问了几句王所安,顾从见没说什么,不过言语态度有些回避。
顾珺宝宝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奶喝,而今天喂她喝奶的人,身上的气味不是太姥姥的,但是她又很熟悉,很喜欢。顾珺迷迷糊糊睁开眼,小嘴里还塞着奶嘴,一见到好久不见的粑粑,嗷一嗓子就嚎起来了。
顾从见吓一跳,宝贝儿居然喷奶了,闻声赶来的姥姥想要接过宝宝,可顾包子嚎得更起劲了,鼓着包子脸,还是干嚎,扭着小身子揪着粑粑的衣领死活不撒手。
粑粑和姥姥大眼瞪小眼,半晌得出结论:“额,”富有经验但又觉得好神奇的姥姥大人揣测道,“珺珺想你了。”
顾从见:……
顾珺小包子一到粑粑怀里就不肯挪窝了,婴儿车都不肯进,顾从见只好委屈卡布躲进笼子里,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拖箱子外加拎卡布,走得很艰难。
到了门口换鞋,把装卡布的笼子放到一边,顾包子无论怎样别扭的姿势都不会离开爸爸的怀抱,于是顾爸爸穿鞋的时候两手都没闲着,就这么一刹那,金毛奇诺跑了过来,大嘴叼起笼子把手就往自己窝里跑。
这屋子里两只成年的人类傻眼了。
卡布在笼子里晃晃悠悠的站不稳,喵喵乱叫,奇诺的反应更实际,仗着自己身形大,坐在笼子前面,将笼子挡住,罕见的吠了几嗓子。
“……咳,”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姥姥,“要么,卡布就放我这吧,宠物又不让带上火车。”
顾从见抽抽嘴角,只得点头同意。
出了门,顾大导演立刻变成傻爸爸,狠狠在女儿脸蛋上亲了两口,戳戳女儿的小酒窝:“珺珺想爸爸了?爸爸也想你了,最想你。”
顾珺抽了抽鼻子,又嘤嘤嘤哭了起来。
手忙脚乱地带着行李和女儿来到火车站,买了最近一趟去B世的票,又跟秦君斐打电话说明了他会在B市直接去G市。
能听出秦君斐的压抑,听他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
秦君斐还想说什么,却静默道:“好,那注意安全,跟你去G市的人,我会安排好。”
挂下电话,顾从见看了看秦君斐的名字,心情剪不断理还乱,却也松了口气。
他的SY之旅,来时是一个箱子,走时,是一个箱子,外加一个孩子。
顾从见走后,姥姥思忖着媳妇的话,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怎么像是跟老公怄气,带孩子回娘家似的呢……
姥姥纠结了一天,决定事关外孙终身大事,不能坐视不理,看时间等到外孙下班的时间了,立刻打电话过去,王所安刚接起,就听姥姥疾言厉色道:“你是不是跟从见吵架了?”
“啊?”王所安一哆嗦,混沌的脑筋立刻撸得比电线杆还直,“没!没有!怎么会!”
他今天一天都不在状态,吃饭吃到鼻孔里,喝水都能洒一文件,李导看他就唉声叹气,要不是姥姥的电话,估计他半路就得挨车撞。
姥姥一提,他猛然回想起这几天他发神经,对从见做了什么——试图将他囚禁,还差点掐死他!
王所安蹲在路边,不顾人来人往的异色眼光,狠劲揪头发。
他就是个混蛋!
叶清昨夜先是揍了他一顿,又跟他说再这样疯下去,从见就真的会离开了。
两厢思维相撞,王所安立刻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姥姥压根儿不信:“你老婆都带你闺女回娘家了你知不知道!”
“回、回娘家?!”
“他一大早来我这把你闺女接走了,瞅着挺郁闷的,你俩到底咋了?”
“我、我闺女?”
这回是姥姥大吃一惊:“所安,你不要告诉我,到现在你还不知道,珺珺是你的女儿吧?!”
王所安瞬间患上了失语症,他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
“所安?所安?你在听吗?”
难得他还握得住手机:“姥姥,我这就去你那里,你哪也别去!”
回了B市先好好休息了一晚,补足缺失的睡眠,跟宝贝女儿腻味了一宿,第二天抱着女儿直奔许久未见的祝青颂家去。
介于在火车上提前通知了顾大导演归来的消息,祝青颂难得在没课的日子里起了大早,收拾得人模狗样,家里喷了两遍香水,呛得周灏直咳嗽,来迎接小侄女!
所以说,顾包子才是进门票,走哪都能刷脸进。
顾从见打着小算盘,他想求祝青颂能帮忙带顾珺一段时间,等到从G市回来他再把闺女领走。
关键是,祝老师,大忙人,除了学校的正常教学,还有外面剧团不挣白不挣的外快,更何况还要应付那只苍蝇似的,赶不走打不死、脸皮比城墙厚、最会顺杆往上爬的周灏童鞋。
祝老师,也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
顾从见本以为这事挺为难,没成想祝青颂见到顾珺第一眼就爱不释手,指着顾珺的包子脸哈哈笑:“诶马从见,这可真是你闺女,你看她看我的眼神都和你一模一样哈哈哈哈!”
顾珺抽抽嘴角,鼓起包子脸,最后只能愤愤闭上眼睛,发誓等长大了一定要报这一记嘲讽之仇!
顾从见也抽抽嘴角,但他很明智的没有说话,现在是他有求于人:“青颂,明天我就直接去G市,你帮我看几天孩子行吗?”
祝青颂点头道:“没问题,诶,你家王所安呢?”
“他……他忙。”顾从见说着,抓了抓头发。
“诶诶诶?”祝青颂想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你再挠一遍头发!”
“……怎么了?”
“你刚才挠了两下!”祝青颂瞪大眼睛,咋咋呼呼,还把脑袋转过去面向周灏求认同,“是不是?”
周灏连忙点头道:“是。”
祝青颂继续道:“你就没有难受?你就没有不得劲?你就没有感觉哪里不对?”
“……”
见顾从见不说话,祝青颂特兴奋的总结道:“从见!你的强迫症没了!没了没了!”
顾从见眨眨眼,有点反应不过来,这事他没在意过,所以就没发现,可是有朝一日居然把这个毛病改了过来,他先是有些不可置信,低头看看双手,抬头笑道:“啊,居然好了。”
周灏插嘴道:“所安功不可没啊,他最近怎么样?有阵子没联系了。”
“他挺好的,”顾从见道,“那个,青颂,冰箱里还有什么?我不在,你肯定天天吃饭馆,”说着问周灏,“下午有课吗?没课一起吃。”
祝青颂咧着嘴哗哗流口水:“从见,你最好了!我要吃你上次做的蒸肉饼。”
顾从见道:“那是给Daniel那些小孩子解馋用的,你怎么也喜欢?”
“说到Daniel……他最近有些萎靡不振啊。”周灏拿了瓶酸奶,插吸管,一边道,“他是交流生,好像要到期限回国了。”
“是吗……”
“要不要叫他过来?”周灏说着掏出手机,“诶不对,他今天有课。”
顾从见道:“那就算了,改天吧。”
打发走一大一小两只去玩顾小包子,心想把女儿交给这俩不靠谱的家伙绝对不行,便盘算着干脆请一个临时保姆,不过时间紧迫,还未必能找到合心意的。
喂饱了三个半人的胃,周灏去书房上网——说是查作业资料,实际上谁都知道咋回事。
顾从见先是问了周祝二人的进展,被祝青颂插科打诨转移话题混了过去,顾从见见他不愿意多说,也就不再问下去。
这时祝青颂道:“你是不是和王所安掰了?”
“啊?”顾从见一惊,“没有啊。”
“你别嫌我说话直,那些片儿汤话咋俩也没必要叨叨。前几天你刚跟我说要去G市,转眼就带女儿回来了,明天就走,要不是有事,你能这么折腾?大人没事,你也不想想小的?”
顾从见叹口气,有些挫败又有些无奈,半真半假道:“理都被你占了,你还要我说啥?”
祝青颂难得板起脸来,拿出课上教训学生的架势,严肃道:“你说你说啥?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有孩子了,你又比王所安大那么多,有什么可怄气的,拿他当小孩儿哄着呗。”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人永远无法立足于当事人的立场,即使他们自认为立足于此。
顾从见也没必要和他掰扯,即使是多年的友人,在感情问题上也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顾从见只笑了笑,不说话。
祝青颂接着道:“你还记不记得,咱大学时候电影解析课论文,你怎么写的?”
“多少年的事了,哪能记得?”
“你还让我帮着校对来着,”祝青颂道,“我那时候就觉得你里面有一句说的特对,现在也觉着对,”见顾从见没有接话的意思,继续说道,“你举的凌子枫导演人生最后的那部电影《狂》做例子,说,这位耋耄老人最后的片子是一场最后的华美狂欢,用迸发的激情和热血来抵抗对衰老、阉割和死亡的恐惧。——这句话,我记得特别清。”
“……你什么意思?”
“少装蒜,”祝青颂仰天翻个白眼,一边舀柚子蜜一边让顾从见递给他热水壶,闻着嫋嫋上升的甜腻香气,“你现在也到了这个年龄了,你的激情和热血,都一并迸给了王所安——别否认,”即时堵住了顾从见蠕动的嘴唇,“激情热血这东西是有数的,你一起都给用完了。你认了吧,这辈子离不开那小破孩儿了。”
说完喝一口柚子茶润嗓子。
顾从见摇摇头,说道:“我确实离不开他了。”
说着看向婴儿车里睡得呼呼的宝宝,睡相一如既往的豪迈不羁,跟她另一个父亲如出一辙,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顾从见的目光温柔得像是天上的云朵,落在顾珺身上,有温暖,有爱,让她感觉到安全。
气氛正佳,却没维持几秒,书房里传来一声“卧槽?!”,骇了二人一跳!祝青颂迅速起身向书房跑去,一边急切道:“怎么了?”
周灏犹犹豫豫,徘徊不定。
祝青颂见他屁事没有,把着门框翻个白眼:“叫屁叫!诈尸啦?”
“可不、可不诈尸了吗……”目光迎上顾从见,“顾老师,我觉得你得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