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顾从见醒来,骨头像是经年未修的破旧机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听得人牙酸。
迷迷糊糊睁开眼,没有戴眼镜,但是一双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特别有存在感。
顾从见一惊,立刻清醒,伸手习惯性向床头摸眼镜,却没有摸到,朦胧中一只手绕过他,拿起眼镜,给他戴上。
这回焦点聚集了,眼前的那一双黑眼睛不再清澈明亮,眼底血丝密布,泛着焦黄的颜色,干涩泛青的眼眶和下垂的眼皮彰显了青年的疲倦,冒出的胡茬更是增添憔悴。
顾从见眨眨眼,实在受不了腰酸背疼,默默趴回去,一手轻轻按着老腰,一边问道:“你不去上班?”抬眼看看挂在墙上的表盘,惊诧道,“都十点了,你还不去?”
王所安霸道的伸过手臂,连被子带人一股脑儿抱个满怀,而青年又像一只撒娇的狗狗,把脸埋在顾从见脖颈里,顾从见垂下眼想继续问,却听到鼾声大作。
顾从见只有无奈的叹气。
任由王所安抱了一个多小时,顾从见再不舒服也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饿的滋味可不好受,想到锅里还有昨夜一口未动的粥,咂了咂嘴,费了半天劲才轻手轻脚挪开抱他抱得严丝合缝的手臂,下床穿上拖鞋,连洗漱都顾不得,直奔厨房。
解决完肚子问题,顾从见抬头看看时间,又捶了捶老腰,认命的去放了一缸泡澡水,趁着放水的间隙,先打电话给秦君斐请了假,秦君斐今天没在片场,而是在酒店开会,确定张导的行程安排,听他声音低哑,担心道:“你没事吧?”
“没事,嗯,那就这样了,挂了。”
“等下,”秦君斐道,“大后天你带着几个人先到G市,协调下拍摄前期的事,我和张导大概会在你到的两天后到,你……你自己小心点。”
顾从见应了一声,匆匆挂了电话,又给李导——王所安的直属上司打了过去,给抽风的王童鞋请假。
李培呈到没生什么气,先是道了歉,说没想到昨天跟部门主任说话的时候,说起“顾从见觉得王所安暂时不适合担任总导演”这件事,不小心被王所安听了去,还请多多原谅,之后没等顾从见说话,立刻八卦道:“你……给他请假?你们住一起?”
语气贱兮兮的,顾从见特想抽他,磨牙道:“与你无关。”
李培呈忽然收敛了不正经,语重心长道:“兄弟,我可劝你,那孩子还年轻,你想老树开花,也得分对象。”又慨叹道,“年轻的孩子,哪能定的下性子,都任性得很。”
顾从见皱眉,不乐意了,打个招呼就挂了电话。
他向卧室的方向看了看,然后缩回脖子感受水纹的波荡。
他不排斥性爱,但是他不赞成王所安的幼稚。
这就是年龄相差过大带来的必然问题之一吧,他想。不过正如他对秦君斐所说,他爱他,又能怎么办?如果对这些摩擦不加以包容,那么他对他们的未来没有信心。
等到下午,接近晚饭时间,顾从见下了点面条,打好卤,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王所安,就被卧室里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打断。
王所安赤着脚赤着眼,跟后面有狼撵他似的,手指僵硬,指关节泛白,扒在门框上,脸上惊疑不定,定定瞅了他几秒,突然扑上去紧紧勒住了顾从见的腰。
顾从见表情扭曲,他的腰快断了。
但他张口说的还是有关王所安的情绪:“怎么了?”
“我……”他咽了口口水,怯生生的抬起眼,“我以为你不见了……”
顾从见道:“怎么会,去洗脸,吃饭了。”
王所安抱着他不动,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自顾自继续道:“你不能离开我……我不许……”
“我不会离开你,”顾从见道,“现在可以放手了?”
他跟哄小孩似的,可王所安的状态真的不对劲。
“从见,你乖乖待在家里就好,不许出门,不许见乱七八糟的人,我不许你离开我。”
顾从见看着王所安认真坚定的表情,慢慢僵住了嘴角。
他觉得,他们有必要仔细谈一谈,关于他们的感情、信任与彼此的空间。
顾从见平板着语调,慢吞吞道:“我们先吃饭,”见王所安没反应,顿了顿,又道,“我饿了……”
王所安立刻反手拉住他的,转头笑道:“饿了?那我们快吃饭。”
顾从见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他害怕了。
简便美味的打卤面都失去了味道,王所安笑眯眯的看着他,一口没动,而顾从见,早被王所安的眼神看得吃不下去了。
他卷着面条,三番四次后,还是撂下筷子。
王所安道:“还剩那么多,你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多吃点?是不是胃口不好?”
顾从见道:“你还没吃呢。”
“没关系,我不饿,”王所安笑了起来,“看你就饱了。”
顾从见僵了僵,片刻后说道:“所安,我要跟你说件事……”
“你说。”
“我……剧组过几天要去外地采景,嗯,可能要离开几个月,大后天走。”
砰地一声!王所安狠拍桌子,愤然立起,手都拍红了,脸涨成了猪肝色,急吼道:“不行!我不许!”
“所安!”顾从见也急了,他对人好,不代表就没脾气,“王所安你清醒点!这是出差!这是工作!”
“去他妈的工作!我昨天不是和你说明白了!我不许你再和秦君斐见面!杂七杂八的人也不行!你听懂了没有!以后我养你,你也只许和我待在一起!你有我就足够了!”
顾从见咬牙,手握成拳,一字一顿:“你清醒点。”
“我很清醒,”王所安面部线条冷硬,毫无感情,只是眼底又凝结出了血丝,“这是保证你不离开我的唯一办法,你恨我我认了,要报复我也无所谓,我不可能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顾从见闭了闭眼:“你现在脑筋不清楚,我不和你计较,等你清楚了我再和你谈。”
说着去卧室拽出旅行箱,钱包银行卡身份证等必备品装在文件袋里,又塞了几件衣服进去。
“你干什么!”王所安扑上来把箱子使劲抢过来,衣物哗啦啦倒了一地,“你不许走!”
“你再这样我真的不得不走了,”顾从见看着遍地狼藉,有些颓然,“我只是出差,我会回来,”他抬眼看向王所安,“所安,我爱你,不是假话,你就不信我?”
“我……”
顾从见好似脱力,坐在床上,双肩佝偻,眉骨下的一片阴影看不清神色,却显得苍老。他闭眼道:“别任性了,你是成年人了,所安,你有你的工作,我有我的,之所以建议你不要直升总导演,是因为你现在还不具备总导演的能力,我也曾是你上司,对你最了解不过。你的进步有目共睹,但是你还太缺乏经验,你要知道我做的这些都是为你好,副导演能学到的可不仅仅是现在这些。”
王所安抿紧唇角。
顾从见见他松动,慢慢站起身来,逐渐靠近他:“来,你把箱子给我。”
“不给!”踩到了痛脚般,箱子猛然甩出门外,“我不许你走!”
“你他妈的混蛋!”顾从见扬起巴掌,恨铁不成钢,王所安在巴掌举起的时刻便闭上了眼,却死活不松口。
顾从见胸膛剧烈起伏,一口气到了嗓子眼却呼不出来又咽不下去,高举着巴掌,半天落不下来,明明没线拉着,就是舍不得打。
王所安动动眼皮,没有听到刮过耳畔的风声,等了会儿,微微睁开了眼。
巴掌还举着,两人对峙在平日无限温存的卧室内,空气都仿佛凝结了起来。
半晌,王所安噙着一丝诡谲的笑意,缓缓道:“从见,你不许离开我。”
顾从见没理他,翻身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
与此同时王所安扑到他身上,使出全身力气压制住他,两人像绝望的困兽在床上翻滚,争夺通讯工具。
顾从见一手肘捅在了王所安的眼睛上,后者捂住眼睛,停下了动作。
顾从见被吓得魂飞魄散:“所安,你怎么样?给我看看!”
王所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手夺过早被顾从见遗忘在脑后的手机,用力摔在了地上。
屏裂了,其他都还完好无损。
王所安跳下床,趿上拖鞋一脚踏了上去。
“从见,我会看着你,你不要妄想会离开我……”
顾从见再次闭上了眼,隐隐绝望。
******
王所安再如何奉行“贴身监督”也有盯不住的时候,到了晚上照样要睡觉。
顾从见闭着眼睛,等到打在他脖颈上的气息变得平稳舒缓,才蹑手蹑脚挣脱开了他四肢紧窒的束缚。
他戴上眼镜,没有穿拖鞋,冰凉的地板随着走动发出细小的咯吱声,在黑暗中尤为清晰。拉开卧室门,只开了一道小缝,客厅留着夜灯,一缕光线在门开启的同时溜了进来,顾从见就着一点点光亮,回头看了看熟睡的爱人,王所安还维持着背对着门,脑袋埋在枕头里的姿势,手臂伸展,只是怀抱的人已经不在。
顾从见感觉太阳穴有些疼,他走出卧室,去了客厅。
王所安摔碎的手机是他自己的,顾从见的还安安稳稳躺在客厅的茶几上。
他不能放任王所安疯癫,不能让他们的生活脱轨。
他的心中有一个人选可以压制住王所安,但他同样明白,一旦对方接通了电话,他和王所安之间,走到这一步所付出的所有努力,都要推翻重来。
但他别无选择,一味纵容下去,只会伤人害己。
手指选择了叶清的号码,王所安对这个姑父有多尊重他都看在眼里,为今之计也只能劳烦他——他总不能给年事已高的姥姥打电话说,你家孙子大脑出问题了,快来管管吧?
电话接通,顾从见的心脏砰砰作响。
他刚刚说了声“喂——”,下一秒,手里的手机被大力抢了过去,贡献给了地板。
王所安身形纤细,却在这一刻,仿佛膨胀了无数倍,仅仅是站着,就压制得顾从见无路可逃。
黑暗的夜色为王所安添衣加裳,顾从见望着他疲惫却疯狂的眼睛,默默咽了口口水。
半晌,王所安道:“你在干什么?”
顾从见蹙眉:“所安,你疯了。”
“我疯了,呵,没错我就是疯了!”王所安遽然而猛烈的扑上去,双手死死卡住顾从见脆弱的咽喉,“不要妄想离开我,我不许!”
眼镜撞到了一边,卡在耳廓,顾从见脸色涨得通红,王所安下了死手,一丝空气都无法进入,顾从见挣扎着要掰开他的手指,面色渐渐青紫,眼前出现了星星。
他皱着眉头,拼命地想呼喊对方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眼前已经晦暗不清……
脖子上的禁锢倏然松开,下一刻被王所安紧紧抱在了怀里:“从见、从见对不起,我错了,你不要离开我……”
说到后面,已是带上了哭腔。
顾从见剧烈的咳嗽,一边大口呼吸,咳嗽出了眼泪。
王所安听到声音急匆匆的把人推开,抬手给爱人梳理后背。
被顾从见躲过了。
“从见……”
真的哭了。
顾从见缓过气,定定神,方看向王所安。
“从见……”
顾从见抬手,巴掌结结实实的印在了王所安的面颊上。
“从见……”
顾从见踉跄着起身,再次避过王所安伸过来的手,回到卧室,拎过箱子,把白天散落一地的衣物全部草草装箱,也不顾衣服会压出褶皱,睡衣都来不及换,拖着箱子就走。
王所安跑到门口拦住:“从见,你别走,我真的错了……”
顾从见看着眼前流泪的青年,最终伸出手,把他推到一边。
“从见!”
与此同时,大门开启。
叶清衣冠整齐,夹杂着料峭的春寒出现在门口,后面跟着物业的小保安。叶清打眼扫过二人,在顾从见青紫的脖颈处停顿片刻,转头对小保安道:“备用钥匙我先拿着,你回去吧。”
等小保安一步三回头,带着满腹好奇走掉,叶清的冰冷已经冻僵了王所安。
“姑父……”
叶清理都没理他,把外套脱掉递给顾从见,说道:“车钥匙在口袋里,车就停在楼下,你先走。”说完慢悠悠转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王童鞋,呵斥道,“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王所安一下子拉住了顾从见的衣袖,顾从见动了动嘴唇,最终低下头道了声谢,抽出衣袖,走出门。
“从见!!”王所安大吼一声就要跟过去,被叶清一个眼神拦下。
顾从见停下了脚步,提着箱子的指节僵硬泛白,但也只停顿了几秒,便继续走了下去。
王所安扭头狠狠瞪着姑父,像一头被抢夺走肉骨头的小狗,眼眶都快撕裂了。
叶清瞅了瞅他,命令道:“进屋。”
第18章
其实SY市的五月,穿着长袖睡衣并不冷,所以顾从见没有穿上叶清给他的外套,摸到了钥匙后,衣服就搭在手臂上。
小区里面都有划定的停车位,只有叶清的车堂而皇之的摆在单元门口。
王所安父母的这套房子小区物业是很不错的,但愣是没人敢动这车的车主,虽说单元门弄得很宽敞,进去还有一个大厅,但这样横堵着也不是回事,于是顾从见准备先去找个空车位。
离得近了才发现,叶清的车是辉腾,还是B市的牌子。上一次,也就是生顾珺的那天,迷迷糊糊看不清楚,把辉腾看成了帕萨特。
顾从见不喜欢这车,不是平常意义上的指它总会和其他车弄混,还死贵。这车性能确实好,又低调,线条流畅有品位,他不喜欢的主要原因是这车的名字,辉腾,Phaeton,希腊神话中译为“法厄同”,那位美丽性感的太阳神之子。
大学的时候上电影解析课,老师在“母题”这一章节中重点讲了“寻父-弑父”和“难题求婚”这两个母题,他至今记得最清楚的是,法厄同被当成了“弑父失败”的典型。
他只是本能的不喜欢“弑父”这个词汇,恨屋及乌,连带着也讨厌起了法厄同,同理于Phaeton,辉腾。
顾从见敲了敲额角,三更半夜,只有寥寥几家还亮着灯。他仰头看着其中一盏,刚刚亮起,应该是叶清领着王所安进屋了。
他叹口气,拉开后车门,把行李搬了进去,小心翼翼的没有把坐垫弄脏,然后坐到了驾驶位,把车开到不远处一个空位——那里一抬眼就能看到王所安家的窗户,熄了火,就这样一直坐着。
他就是贱,差点被掐死了还怕对方出什么意外,心有余悸却还心甘情愿待车里守整夜,守着抽风发飙的爱人。
爱情是世上最不讲道理的东西,它会让人产生条件反射,让人犯贱,让人即使过后会想扇自己巴掌,却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心向对方靠拢,爱情带给人的思维方式,就如同打喷嚏时一定会闭上眼睛,完全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反应过来时,就已经这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