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对视上白月目光,微笑道:“尊者也睡不着?”
白月半响才回答道:“叫我白月吧。”
段佩容微愣,片刻含笑轻声道:“白月。”
六百年了,隔了六百年才再次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自嘲的笑道:“上一次别人喊我名字,还是六百年前。”
段佩容听了,莫名心痛了一下。这人是寂寞的,他感同身受。他用手撑地,缓缓地移动过去,在白月身旁坐着。抹去额头的汗,他靠在石壁上说道:“若你愿意,和我们一同去人间吧。”他见白月没有反驳,继续道:“就当是去游玩,舒缓一下心情,指不定能遇到让你动心的人,你就不会这样寂寞了。”
白月皱眉,冷哼:“你怎知我寂寞?我好得很。”
离火堆有些远,段佩容觉得很冷,用手不停摩挲在双腿上。接着说:“因为你闲。”他突然想起什么,笑了起来。“只有寂寞的人才会很闲,闲的千年修为夜闯蓬莱,只为一颗小小火灵珠。”他回想那日,白月一身贵气,让他颇为惊诧,却只为了要火灵珠,想着又忍不住笑了。
白月眉头皱的打结,偏头看他,道:“你在笑我?”
段佩容瑶瑶头,道:“不敢。只是诚心邀请你,我听我娘说,人界很美,不像天界,少了人情味,个个不食烟火般孤傲。”他直视他的目光,道:“别总用冷漠伪装自己,我虽对你了解不多,但直觉你是很好的人。你那日说起你的兄弟,的却是一段让人心酸的往事,我能感受你被亲人欺骗出卖的痛苦,你隐居六百年,不曾想过回去报仇,夺回你应该得的,说明你是个淡泊之人,看透了权势争夺的丑恶,而且你的心里还念着那份情,你不愿兄弟相残。既然不稀罕那族位,就该真正放下,活的潇洒恣意,管他以前如何,至少以后能开开心心,你说是吗?”
白月看他一本正经劝自己,只觉好笑,道:“我开心得很。”
段佩容被噎住,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气氛冷了下来,段佩容准备爬回火堆旁,却听身后那人道:“我和你什么关系,要和你去人界。”
段佩容微愣,旋即轻声道:“你肯给我讲你的过去,便是信我这人,能得你相信,是我的荣幸。我曾帮过你,你也救过我,如此来去,我们算得上朋友吧。”
这次的回答白月很是满意,点点头道:“看你苦苦哀求,我便与你同行吧。”段佩容想,我刚才苦苦哀求了么?
两人闲聊许久,段佩容觉得这狐狸其实蛮好说话的,于是好奇问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弟弟为什么要害你。”
白月漠然的回答:“在我我们狐族,血统很是重要,纯正的九尾狐通体雪白,那是王者的象征。而我那同父异母的弟弟,是我爹和一只美艳三尾妖狐生的,三尾狐狸在狐族基本没什么地位,我那弟弟虽然得到我爹血脉,生来就有九条尾巴,但是随她娘一身的红毛,从小遭尽白眼,被人轻视,这么的长大,心里多少是愤恨的。”
段佩容又问:“你们关系不好?”
白月道:“非也,相当好。我一直保护他,他也喜欢跟在我的身后。”
段佩容道:“哎,看来亲情再浓也比不上权势的诱惑。白月兄,他如此对你,你不恨他?”
白月冷笑:“想必是他恨死我了,他娘只是低下的三尾狐狸,高攀了我爹生下白焱,白焱一身红毛,本是没有资格当王的。可惜我爹子嗣稀薄,就我们两兄弟,她们便一直想除掉我,扶白焱为王。我被白焱算计,惹怒我爹,离开族群的时候,发狠拔去他尾巴,你说一只没有尾巴的狐狸会是怎样的结果?”
段佩容心想:够狠呀。他不太关心兽族那些是非,只知道白月是被老族长逐出族群,至于后来发生些什么,的却不知。
白月冷笑:“怕是结局很惨……”他顿了顿,悠悠道:“六百年山野生活,是我厌倦了尔虞我诈的生活,我本就无意族长之位,我原本就想将这位置让给白焱,让自己落得潇洒,是他太着急了。也不知道这六百年,他这族长可否当得顺心,是否还保着族长之位。不过,那是他的事情,我什么也不想管,我若再见他,定将血债血还。”
段佩容叹气道:“哎,口是心非。你是怕再见面看他被欺负,会忍不住再次帮他吧。”
白月偏过头冷冷看他,段佩容被他看得发毛,赶紧岔开话题:“你说我们去人界什么地方?京城?还是郊外?”
白月也不愿再说那些陈年旧事,顺着他的话题问他:“你去人界做什么?”
段佩容道:“去找我娘。我曾去过冥界,查了记载,我娘并没有过奈何桥,转世投胎。我想她终归是一直留恋人间,亡魂怕是回到故乡去了。”
白月道:“九尾狐有通灵的能力,想来能帮上你。”
段佩容不可思议看着他,满怀感激,抓着他的手不停道谢。“白月果然是外冷内热,我没有错看你。”白月很是享受这接连的表扬,只听段佩容小声道:“不知白月兄可否再帮我一忙……借我一条尾巴盖盖……我的腿都快冻僵了。”段佩容下肢循环不好,气温下降,便冻得冰棍一样,酥麻胀痛。
白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人呀果然是得寸进尺,他皱着眉现了原身,控制了大小,九条尾巴蓬蓬松松,刚好做成温暖的毛皮被子。
段佩容移动过去,钻入尾巴堆,身下垫着两条尾巴,阻隔了寒气,身上盖着暖和的尾巴,让他舒服的枕在上面,心满意足的笑了。
白月侧着头看着那可爱的笑涡,也觉得心情大好,正要闭上眼休憩,只听段佩容小心翼翼的对他说:“白月兄……你可得忍着……别放屁呀……”
白月:“……”顿时想一个屁把他崩飞算了,深吸气,在肚子里蓄积半天也没放出来,见那人脸颊依偎在尾巴上已经熟睡,只能咬牙作罢。
这时蓬莱仙人已经赶到了天庭,他跪在御书房,面前坐着高高在上的仙帝,脱了朝服,穿着明黄色袍子,靠在椅背上摸着黑色胡须,听蓬莱仙人详细禀报。
仙帝左手边站着大皇子梁,深紫蟒袍,金冠束发。浓黑眉细长眼,鹰钩鼻子,薄嘴唇,给人第一映像不怒自威,是个很严肃的人。身材魁梧,站如青松,挺拔的身子,一丝不苟的立着,面色严肃的看着蓬莱仙人。
右手边的二皇子岚,一身湖蓝袍子宽宽松松套在身上,没有系腰带,很是随意。眼睛随了仙帝,和大皇子一个样,细长的眼睛,只是配上悬胆鼻,不薄不厚的双唇,看起来就风流倜傥多了。一头黑发披散着,是被侍从刚刚从女人堆里拉过来的,此刻站没站相,吊儿郎当,只是在仙帝偶尔侧首,才会立刻变作毕恭毕敬的站相。
蓬莱仙人将那日情形如实描述了一遍,然后道:“老臣管教不严,门下徒儿犯下如此大错,老臣甘愿受罚。”
仙帝皱眉,不解问道:“当年是那段佩容收了恶龙,如今又来救他,为何?”
蓬莱仙人回道:“段佩容知道了……三皇子被杀的原委。”
仙帝眉头皱的更深。
太子梁冷笑,道:“蓬莱真人,你这话是在怪罪我三弟该死?是那龙族贱妇不知好歹,仙族皇室娶个妖兽之女,该是感恩戴德的,如此不识抬举,死有余辜。”
蓬莱仙人微微皱眉,叹气道:“老臣不敢。”
仙帝冷声道:“那你打算如何处置这逆徒?”
蓬莱仙人道:“我蓬莱弟子数十万,分布在六界,我已下了追缉令,抓到那逆徒定将绑到天庭请罪。”
太子梁冷笑道:“素闻蓬莱真人法力深厚,谈古论今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却让你那个残废徒弟从你的地盘跑了,怎么让人相信。”
仙帝也不相信蓬莱仙人,他明白这老家伙铁定是维护自己的徒弟,他心里有气,却不能动这老头。放眼天界,寻不得第二人可以替换这老仙,法力无边还耐得住寂寞,心里权衡之后,开口道:“真人就稳住蓬莱岛,将镇妖塔看好了,镇妖塔关乎天界上亿生灵的安危,不能再出一丝半点的纰漏,从现在开始,蓬莱岛上任何生灵不得踏出仙岛半步,你可明白?”
蓬莱仙人道:“老臣明白。”这个结局来之前就已经猜到,仙帝这是要软禁他,断掉段佩容的所有援助。
仙帝又道:“流云出逃这事你让你那些徒孙把嘴管好了,不能泄漏一点消息,这好歹关乎了天庭的颜面,本帝也不想闹得人心惶惶。缉拿流云和段佩容就由梁去办吧,召集一些法力最上层的武将,别惊动太大,若是顽抗,流云就地正法……段佩容……绑回来再说。”
大皇子抱拳接令:“是。”
蓬莱仙人跪在地上,半响才吁了一口气回答:“谢陛下。”
仙帝摒退了两个儿子,只留蓬莱仙人在屋内,赐了座,也不问话,自顾自翻看卷宗,一看便是几个时辰。蓬莱仙人明白仙帝是有意为难他,耐着性子安静坐着,等着问话。
又过了几个时辰,斗转星移,仙帝才放下卷宗,抬眼直视蓬莱仙人,问道:“真人没有什么要对本帝说的么?”
蓬莱仙人装糊涂,回道:“老臣驽钝,请仙帝明示。”
仙帝有些失望,冷笑道:“好好,你这老东西也学会敷衍本帝了。修还在世的时候,本帝便已经重用你了,你随着我们兄弟二人扩展江山,压制妖兽,将他们赶去边界再不敢冒犯天族;你随我们一起踏平魔界,杀死魔王,保天界千秋万代。你曾是本帝最得力的猛将,也是本帝最相信的人,当初是,如今亦是。可是,你却学会欺骗本帝了,是么?”
蓬莱仙人望着仙帝闪烁的黑瞳,逐渐扭曲的表情,他知道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在强压心中的杀气。
仙帝冷冷瞪着蓬莱仙人,一字一句狠狠道:“你老实说,到底是谁偷走了钥匙。”
蓬莱仙人起身跪在先帝面前,道:“是我十三弟子段佩容。”
仙帝喝道:“你还敢诓我,段佩容双腿残废,他有何能耐进出天庭偷取钥匙?就算他好手好脚,他也是没那本事的。你是知道的,密室有我凝聚的结界保护,要入得密室取物,先得毁掉我的结界。可偷走钥匙的人却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下,进出密室取走钥匙,还保结界完好无损。”
蓬莱仙人低垂着头,默不出声,这个结局也是他曾预料过的,他知道这个秘密,是保不住了。
仙帝踱步过来,站在他的面前命令道:“你抬起头看着本帝。”蓬莱仙人抬起头,仙帝盯着他的眼睛,希望从他的神色中扑捉想要的信息。“能不费吹灰之力入本帝的结界,必须是紫菱传人,你是知道的,遗传了紫菱的皇子,只有梁和死去的橓。如今你说段佩容变幻出的替身都有这能耐,岂不是可笑?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就该明白,本帝是不能留这孩子的性命了,以免他入天界禁区,毁掉幻境,让整个天界的结界崩溃破裂,那时一切都完了。”
蓬莱仙人眼瞳闪烁,喃喃道:“你不能杀他……”
仙帝步步紧逼:“给我一个不杀他的理由。”
仙帝的结界就是整个天界的保护屏障,能阻挡妖魔的入侵,保护着无边的天界。所以,要继位的皇子,也必须要有这样的能力。仙帝三个儿子,除了老二,都是降世时带着紫色菱形胎记,天赋异能,是上天选中的幻境保护者。仙帝早已察觉自己的灵力已然退化,怕是再过百年自己就要圆寂,一直想在老大和老三之间选一位继承人。新一任仙帝继位,必须要完成上古祭祀,所谓上古祭祀就是让继承者进入幻境,将圆寂的仙帝舍利埋在幻境树下,滴上自己的血液,形成新的天界的保护结界。三皇子橓性格暴戾,却很早便练成出入幻境的能力,仙帝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于是在他心中老三虽不是最佳选择,却是天界唯一的希望。所以当年,他虽知老三有错,却更恨流云扼杀他唯一希望,不听蓬莱仙人劝阻,执意收了流云,消他怒气。好在大皇子前些年经过努力,终于可以进入幻境,这才让他放下心来。
可如今,一个小道士便有如此能耐,怎让他不惊,这不仅危害到天界的安危,更关乎仙帝的宝座,这人定是不能活的。
蓬莱仙人有些绝望,他答应过那个人,要好好守护这个孩子,不让他卷入任何纷争,只要平平安安的长大。他还发过誓言,可是到头还是保不住这个秘密。
“他……他……他是修的孩子……”
蓬莱仙人的声音很低,仙帝好像听清楚了,又好像没听懂,喃喃道:“谁?谁是修的孩子?”
蓬莱仙人抬起头一字一句清晰道:“段佩容是修在人间和人类女人有的孩子。”
仙帝猛然醒悟,后退两步,扶住桌子,颤声道:“不可能,仙界之人与人界之人是不可能生下孩子的……不对,修已经死了,他在与魔王之战时就死了。他元神聚毁,真身化成镇妖塔了,你胡说。”
蓬莱仙人道:“修没有死,他真身化为镇妖塔,却尚有一丝元灵未亡,我将那魂灵偷偷带入人界,残破的魂灵进入一株兰草苟延残喘着,慢慢恢复着元神。慧娘前世是十世善人,到了慧娘那一世是可以成仙进入天界的,我万万没料到两人阴错阳差错结良缘,更没料到还能孕有一子。修元灵尚弱,自知无法保护慧娘和孩子,便偷偷托付于我,让我好生照应。”
仙帝心口撕裂般疼痛,他知道修为何如此,是怕他知道了加害这母子。
当年天界都知道二皇子修是在与魔王对战之时,耗损元神,用真身化为镇妖塔保全天界。却不知,在修重伤时补上那一刀的便是他的亲哥哥,如今的仙帝。原因很简单,那时先帝虽是太子,身上也有紫色菱形胎记,却没有进入幻境的能力,而他的弟弟修,却拥有这样的本领。只怕是段佩容那孩子,也是天生便有紫色菱形胎记,所以才让修如此的担心,所以那孩子才能如此轻巧的随意进出仙帝的结界。
蓬莱仙人沉痛道:“仙帝,你不能一错再错。这些年,修从未怪过您,曾今如此尊贵的人,如今却是苟延残活,已经够惨。他元神已经残破,不可能复原,如今非妖非人,已经不具备任何威胁,他已如此,您不能让他的孩子也苟延残活着,仙帝。”
仙帝合上眼,嘴唇颤抖,上千年了,他哪日不是在噩梦中醒来,当年那一剑刺下去,看着修悲痛的双眼,他便后悔了。
“放那孩子一条生路吧。”蓬莱仙人痛呼。
仙帝眼皮不停颤动,他不敢睁眼,好像一睁眼便看见浑身是血的修向他索命。他浑身颤抖,胸腔起伏剧烈,许久才缓缓睁开眼睛,苍凉道:“从现在开始,仙界没有丢失钥匙,流云没有逃走,蓬莱仙岛也没有段佩容这个人,你给那孩子带个话,今生今世只要他们不踏入天界,我绝不会为难他们……走吧。”仙帝挥了挥手,转身双手撑着桌子,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蓬莱仙人磕头道:“谢仙帝。”他转身离去,只听身后仙帝沙哑着嗓子喃喃道:“若是你能再见修……告诉他……皇兄对不起他……”
蓬莱仙人叹了一口气,走出宫殿。他站在云雾之上,遥望远处霞光,也不知那孩子现在如何了,至少保住了他一命,以后的造化还要看他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