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们都不在。
钟仪冲出来的那一刻,就被人盯上了,那把雪亮雪亮的剑在阳光下,实在是刺眼,卫一心烦,一路杀了过去,打算结束这个小兵,结果走进一看,他也笑了。
真是,战场上哪里跑出一个姑娘家的。
他嗤笑着,大喊着:“我来送你一程!”
钟仪回首,险险避开,他虽然听不懂那人的话,但是知道,眼前这个个头不高,身体却结实有力的人十分危险。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钟仪这个回首,倒是让卫一手中嗜血的刀刃微微停住。
卫一一眼就认出,眼前这个与战场格格不入的年轻男子,就是那次搅乱他们计划的人。
到了夜晚,已经偃旗息鼓了。
晋宋联军涌进了城内的每个角落,那个狼图腾和黑鹰的标志无处不在。
所有的俘虏被集合在了广场上。
这里,曾经是郧地城最欢乐热闹的地带,钟仪当差时,经常从这里路过。
钟仪目光涣散,他手脚被束缚住,扭曲成一个屈辱的姿势,那个男子将他丢到了人群最前方,似乎是要拷问的模样,方才又有人来给他加了枷锁,狠狠地踢了他的膝盖,腿肿胀起来,浑身麻木,站都站不起来。
俘虏中,大多是一些百姓,数量不多,军人大多死在了激烈的巷战之中。
混沌之间,钟仪想起了大将军,此刻,被这样对待,真的没有在战场上死去干净,光荣。
锣声敲响了,震耳欲聋, 从早上到晚上,耗费了大量的体力,实在是支撑不住了。
所以,等到敌军守将来之前,钟仪身体一歪,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昏了过去。
朔回将书令递给了卫十:“务必今日传过去。”
“是!”
卫十退了出去,单构一脸疲惫,他身上也挂了伤,不过都是皮外伤,对朔回说:“本宫回去休息了,方才卫一来找你,似乎是有事情。”
朔回点了点头。
卫一进门,道:“属下抓住了之前发现我们在南门布置埋伏的人。”
朔回抬头,道:“问清楚了?”
卫一挠挠头:“没问。”
朔回点了点头:“把人带过来。”
卫一道:“是。”走了一半,问:“那些俘虏呢?”
朔回没有抬头,淡淡道:“交给该负责的人。”
卫一退了下去,到了广场上,对军管耳语一番,军管略微有些诧异。
卫一走到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面前,用脚尖踢了踢,神色微妙地变了,低下头一看,原来是晕过去了。
冰冷的水,在炎热的夏日里倒是清凉。
钟仪被水呛到,咳嗽着醒了过来。
卫二不怀好意地笑了:“还好你现在醒了,不然等一会儿,我们就要伺候伺候你了。”
卫二说的是南楚话,钟仪听得懂。
他冷着脸,环视了四周——这是大将军的府邸。
拳头攥的紧紧的,他知道,自己现在到了任人宰割的处境,卫十给他送了绑,但是依旧带着脚链。
里面传来了卫一的声音:“把人带进来。”
卫二和卫十粗鲁地拽起钟仪,将近是扔的姿势,钟仪狼狈地跪在了地上,脸直接贴到了地板上,这么一冲一撞,原先好不容易清醒的头脑又晕晕乎乎了,好像要吐出来一样。
卫一示意,卫十走过去,拽住钟仪的头发,让他面对着上首。
朔回坐在高椅上,冰冷地看着眼前的年轻男子。
“就是这个人?”
“是的。”
朔回走到钟仪的面前,用南楚语道:“你叫什么名字。”
钟仪:“……”
朔回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钟仪:“……”
朔回阴冷地看了钟仪一眼,对卫二说:“是不是哑巴。”
卫二蹲下身,用力卡了卡钟仪的喉咙。
“咳咳咳——”钟仪俯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卫十又抓住他的头,让他抬起头来。
朔回看了他一眼,脸色有些变化。
钟仪哭了起来,泪水从微闭的双眼里流出,湿润了脏乱的脸,他哽咽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可怜。
一时间,偌大的房间里沉默一片。
卫一大吼起来:“亲王问你话,你他妈哭个屁啊!”
卫二道:“他听不懂北晋话。”
卫一瞪了卫二一眼,不作声了。
朔回摆摆手,示意他们将他带出去,冷漠地背过身,朝书案走去。
不料,却被人拽住了衣角。
“大胆!”卫十见了,一脚踢开钟仪的手。
卫一卫二也怒目而视。
钟仪道:“是我。”
他的声音很是温润好听,卫一微微敛容,用有些蹩脚的南楚话问:“刚才为什么不说。”
钟仪又不做声了。
卫一看了看朔回,朔回没有开口的意思,神色淡淡地看着。
卫一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直直地看向朔回,清晰地回答:“钟仪。”
朔回听到了,脑中似乎有一根十分细小的线连接起来了,于是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人,那人也正看着他。
卫一问:“在郧地做些什么。”
钟仪答:“地方官员。”
卫一问:“那天为什么来南门。”
钟仪:“……那位将军带我来的。”
卫一问:“那个将军他之前有说过原因吗?”
钟仪道:“只是说有些蹊跷,要带人看看,我自告奋勇,便一道去了。”
卫一点了点头,看向朔回:“亲王,您看……”
朔回却似乎是有些出神的模样,突然开口道:“把他的脸和手都洗干净。”
卫二疑惑地看着朔回,朔回却不打算明示。
卫十便端了一盆水,当着朔回的面,准备擦洗钟仪的手。
钟仪低声道:“我自己来。”
卫十同意了。
清水变成了污水,一张出众的面容一览无余。
朔回似是怔住了,轻声道:“站起来。”
钟仪看着他,忍住腿部疼痛,站了起来,高挑偏于清瘦的身材。
两人对视。
卫一卫二卫十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朔回仔细看了看,淡淡地点了点头:“将他带下去吧,好好看守。”
卫二和卫十便将钟仪押了下去。
待他们走后,卫一问:“亲王,您觉得,那人的话是真的吗?”
朔回又恢复了平日沉稳的模样,道:“假的。”
卫一:“……他为何说谎,不怕我们——”
朔回道:“好好看着他,以后再审问。”
卫一道:“是。”
第一百一十一章:黑暗
晋宋联军攻破了郧地城!
这个消息如同躁动的火星,一下燃烧了整个南楚大地、所幸的是,北边戍守的十分牢固,纵使过了将近一个多月,依旧是抢夺战,天替是个不大的城池,如今成了块烤在炭火上的大肥肉。
就算是北晋好不容易抢到手,还没有捂热乎,又被阚元阁那批精英军队给夺了回去,几番辗转,两方暂时休战,成了对峙局面。
南楚,希宫,陈店。
此时,大殿上一片死气。
谁都不敢开口——郧地城的失守,本就是令人丧气的了,失守的原因,更是让人无脸再提。
孙望亚叹了好几口气,耷拉着有些衰老的面容,不出声。
陈迪说了一番话,曲沧低低地应了,也未作评价,这次失利,对南楚的打击有些大了。
陶和志扫了扫四周,无人发话,斗胆上前道:“王,愚将认为,因为北方他们并未取得好处,如今敌军占了我郧地,会有两种路线。”
他抬头看了看曲沧,曲沧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
陶和志咳咳嗓子。
曲沧端坐起来,道:“请陶将军细说。”
陶和志觉得被曲沧重视了,才朗声道:“其一,会向北方进军,与北晋军汇合——然而,此行耗费过大,且困难重重,实在不是个明智之举;其二,会兵分两路,一路向南,一路驻守在郧地,等待后续部队,休养生息;其三,兵分三路——然,愚将认为,此举可能性最低。”
曲沧点头。
陶和志道:“最有可能的是第二种,王需等待东丹军的抵达,只有联手,才可以击败晋宋联军。”
陈迪淡淡道:“东丹军实在是傲慢,到如今竟然还没有到达希宫。”他看了看,目光盯着一个挺直峻拔的深紫色背影上:“看来,王大人的功夫还是不到家啊。”
王散因依旧目视前方,看都没看陈迪一眼。
孙望亚捋了捋胡须,慢悠悠道:“陈大人自然是非同凡响之人,只是不知商定协议之时,怎的也没有发现纰漏?要是老陈大人,可万万不会同我这老眼昏花之人这般糊涂啊。”
陈迪最不满别人用他父亲来压他,遂不做声。
曲沧无意听他们缠斗,道:“众爱卿皆是为国操心之人,本王深感欣慰,然,东丹军迟迟未到,实在是令本王头疼,望诸位回去多想想,以解南楚燃眉之急。”
散了场,曲沧唤来王贺,道:“逊衡,其他的西宋眼线可都拔掉了?”
王贺将书卷递给他:“全部理出来了,如今已经押送到天牢。”
曲沧接过,当看到甚至有隐藏在陈店将近五十年的人,不免寒心。
他冷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纵使是我南楚损失了良将军士,暂时丢了郧地,但是将这些狼心狗肺之徒捉拿归案,不再祸害内廷,也算是件好事。”
王贺叹息,道:“如今郧地被夺,的确是棘手。”
曲沧拉过他,将头埋在王贺的颈窝处,低声道:“就算东丹王没有眼力,不来增援,本王也不会坐以待毙!”
曲沧道:“逊衡,替我安排,八月初,本王便御驾亲征,亲自去西面会会他们!”
王贺看着曲沧有些憔悴的面容,心中微微担心,然而,终是点了头。
回到了府邸,王散因径自脱下了官服,赤裸着匀称修长的躯体,打开衣柜,准备换身简便衣服。
不料祝纹刚好推门进来。
“啊。”
听到祝纹微微的惊呼声,王散因回头。
门立马阖上了。
静默了片刻,祝纹道:“散因,可是换好了?我来同你商量件事情。”
王散因应了。
祝纹轻轻推开门,只见王散因只宽宽松松地穿了件长袍,衣带松散的系着,露出一大片胸膛,只觉得脸上发烧。
王散因走到床边,侧躺着,一双如寒星般的眼正盯着祝纹:“是伯父伯母来了信吧。”
祝纹关了门,点头道:“过几日要去东丹探访他们……”见王散因沉了脸,连忙道:“其实,也是帮一个友人脱身。”
王散因示意他继续说。
祝纹道:“当初在安都,结交了一位儒士,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但是很谈的来——直到后来,偶然见才知道他是白府的二少爷,名叫白廷。”
王散因脸色依旧沉了下来。
祝纹有些紧张地走近了几步,坐在了椅子上看着他,道:“他曾经提起过他的三弟,性格乖张跋扈,为人傲慢不羁,白老爷便将他送去东丹他母亲那里管教,前年回来一次,他以为他三弟脾性已改,不料,此次同他去东丹,竟然被困住了。”
王散因有些兴趣,好整以暇地道:“难不成他三弟设了套?”
祝纹面色有些发白:“他……他打断了白廷的腿,将他囚了起来。”
王散因:“……”
王散因慢慢坐了起来,道:“那你是如何得知?”
祝纹道:“大概有一年多了,他尝试了很多次,每次被发现都会被暴打一顿,我是今天才收到这封信的。”
王散因接过那封信,拆开,竟然是一封血书。
纵使是王散因,看了信上的内容,脸色也微微变了。
王散因皱了皱眉,道:“他这个三弟,倒真是心狠手辣。”
祝纹一脸紧张道:“散因,我们一同去吧,我怕他熬不住的,他说不让我告诉白府里的人,尤其是他四妹,你觉得如何?”
王散因道:“他不会死,既然他吩咐过,我们便保密,毕竟不是件好事,朝中正好商讨了东丹的态度,给我十日,十日后,我们便出发。”
祝纹一脸感激:“多谢。”
王散因盯着祝纹看了一会儿,直到祝纹疑惑地抬头,他便躺下,一头黑发散在床上,眼睛微微闪着光,伸出手指朝他勾了勾,低声道:“一同睡吧。”
祝纹红了脸,答应了。
十日后,王散因果真带着祝纹去了东丹。
临行之前,孙望亚叮嘱道:“东丹王是个有眼见力的人,只是身边有些人不明事理,他们上次便对出战协议有几分微词,这次去,务必要打理好这些人的关系,凡事都以让他们能尽快下了进攻的军令为好。”
王散因道:“谨遵孙老教诲。”
孙望亚叹气道:“年纪大了,有些事情力不从心了,你们年轻人可要加把劲。”
他用一双依旧锐利的眼盯着王散因,道:“此次去东丹,不要意气行事,遇事,要学会忍。”
王散因心中不置可否,却还是应了。
曲沧站在高高的阁楼之上,看着那一行浩荡的队伍远行。即使在朦胧的晨光之中,帝王的背影,看起来依旧威武挺拔。
安都,钟府。
“夫人——夫人——”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伏在床榻前痛哭着。
一个容貌秀美端庄的女子正仰卧在床榻上一动不动,柔和的双眼微闭,未干的泪水还残留在脸上。
那个时候,钟函正在韩王府。
韩懿同他说了郧地的详细情况,表面上是安慰,内里上,却是打击。
钟函道:“那么……小仪他……”钟函闭了闭眼,痛苦地说:“如果我当初强行带他走,就不会如此了!”
韩懿轻轻地将他环在怀抱之中。
然而坏事不止一件。
钟府传来了一个更坏的消息。
钟函原先就没有血色的脸刷的一下全白了,他颤抖着声音,道:“我去看看……怎么会,怎么会!”
看着钟函跌跌撞撞跑出去的身影,韩懿连忙跟上,喊道:“清之,快上马车!”
从马车上下来,狂奔进了房间,一眼就看见了卧在床榻上的燕惠。
死去的燕惠。
钟函一步一步走近,恍惚像做梦一般。
灯会上,阴差阳错的相遇。
衣香鬓影间,女子清雅的笑容。
马车轱辘轱辘地行驶着,听见她的不舍呼唤。
双双跪在朱门前,燕家人闭门不见,寒风吹得好冷,但是站起来,握住她的双手的时候,似乎心都温热了起来。
“函,没有关系,以后我爹娘会接受我们的。”她露出一个有些安抚的温柔笑容。
一年初秋,是繁华的季节,她为他生下一个孩子,取名钟仪。
居住在安都,与她在一起,每天都是愉悦的。
岁月匆匆,尽管知道,他们有了隔阂,却怎么也没有想过,她会离开他,这么凄然惨淡的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