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帮我献朵花给伊芙。
未明发送了邮件,捏了捏鼻梁,疲惫地闭了闭眼。
从昨天午后到现在,他都叼着烟坐在电脑前写作,连和渔猫约定好给尚清城买礼物都推了。成果是,原本计划四五天写完的短篇小说的成稿正静静地躺在文件夹里。
未明把那篇小说发表在劈劈文学网上。他推开椅子站起来,呼吸间满是沉重的烟草气息。书房里的空气混浊到令人发指的境界。未明去开了窗,在窗外向外眺望几秒,慢悠悠地走进卧室,衣服都懒得脱就睡觉了。
窗外正是清晨,阳光如情诗婉转秀丽,却照不进紧闭的窗。
未明中途断断续续醒了两三次,第二次醒的时候挣扎着把衣服脱了继续睡。最后在传说中鬼门大开,丧尸出笼的十二点,从床上坐了起来,又向床头一靠,浑身没骨头一样半瘫在那儿发呆。
愣了半天,他伸手盖住眼睛,又在脸上抹了几把,爬起来内裤都没穿就套了条裤子走向洗漱室。
未明用手捧了一把冷水拍到脸上,看着镜子里自己额前的碎发发尖垂着水滴。他随手一按,把头发捋到后方,拿橡皮筋扎了起来。
这是一个静默的时刻。未明甩了甩脑后的小辫子。那过长的,其主人想了好几次要去剪却因为懒一直没剪的头发在空气中飞动着,窃窃私语。
“主人这是萎了吧?”
“我觉得是纵欲过度?”
“屁咧,这么久以来除了那个男朋友他还跟谁搞过啊。”
“你说的主人好滥交哦……作为他的头发你怎么能这样呢……他肯定是欲求不满了啊。”
“我摸了摸下巴,觉得你说的有点道理。”
头发们漆黑的声音响在漆黑的彼方。
未明没有开启“基佬的头发交流”技能,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他出了洗漱室,走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像一个飘荡的鬼魂。他慢吞吞、懒洋洋地从这一端飘到那一端,又从另一端飘回来。
凄凄的月色从客厅巨大的落地窗洒下来,氤氲成一滩凉水,像爱人澄澈朦胧的眼波。未明在月光下转了几圈,又恹恹地坐在沙发上,指尖抵着额头,目无焦距地盯着下方。
良久,他低声骂了一句“妈的”。
过了一会,又补了一句“操”。
少年啊!你可感受过这样的甜蜜与苦涩?你可曾远远的望着他就心绪翻涌,你可曾拥抱对方就像拥抱了整个世界?你可曾在明媚阳光下、黯淡阴雨里与他并肩走在大街小巷?你可曾与他经历过快乐与悲伤,相依与分离?
少年啊,全世界都愿意告诉你,这!就!是!爱!
爱!!!
“……主人思春了吧。”
“……肯定是想他男朋友了。”
“……不要脸。”
未明在沙发上辗转反侧了半天,终于掏出手机,点开通讯录。
他的手指在尚清城那一栏上停留了一会儿,终究没有按下去。
未明烦躁地捏了捏鼻梁,甩开手机。他在沙发上又坐了一会,猛地起身,到卧室里拿了件衣服,套上就冲出了门。
“哥你疯了吗!老子还以为是小偷!”披头散发的魏佳佳痛苦地吼道。她打开客厅的灯,放下手里的吉他,瞪着未明。
“半夜精神还这么好?”未明瞥了一眼那昂贵的凶器,“哪天我给你买个防狼喷剂。拎着吉他不嫌重?”
魏佳佳撇了撇嘴,“你跑过来干啥?”
“找点东西。你继续回去睡,明天不是还要上课?”未明说,“我以前的房间里的东西没人乱动过吧?”
“谁动你那些破玩意儿啊。”魏佳佳打了一个哈欠,一瞬间变得无精打采。她朝未明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快点去找。”
未明转身向卧室走去,走了几步,脚步忽然顿了一下。他转头看了魏佳佳一眼,若有所思。
但他只点点头,“晚安。”就又向前走。
然而看透一切的魏佳佳在他背后阴森森地问:“又跟哪个男人搞起啦?”
未明头痛地回头,“没谁。”
“毛线。老实交待。”
未明看了她几秒,忽然对她露出一个极为流氓的笑容,“不交代。等哪天哥给你带回来看看。”
他走过去狠狠在魏佳佳头上揉了一下,“滚去睡觉。”
“……好好对别人,别糟蹋了别人的一片心意。”魏佳佳不自在地说了一句,转身就进了卧室。
“好。”未明笑,“做个好梦。”
他向他曾经的房间走去。
未明开灯看见房间的时候,恍惚了一下。房间里一尘不染,应该是有人定时来打扫。然而所有的东西都没被移动,一切还是老样子。
未明在房间里环顾一圈,缅怀了一下过去青春燃烧的岁月,然后大刀阔斧地开始翻箱倒柜。
房间如狂风过境一般遍地狼藉。所有的书都被丢到地方,一摞又一摞堆成连绵起伏的山脉。未明坐在地上一本一本地翻找着,翻完一本后随手往身后一丢,很快一坐高山又拔地而起,冲入云霄。
所有的东西都被翻完后,未明手里只提着十几张薄薄的纸。
他低头,神情复杂难辨地看了那些纸一眼。
未明回到家,把所有纸张一一摊开放在茶几上。
客厅柔和的灯光照在纸张上。纸张泛着黄,卷着边角。有的工整地写满了字,有的在一片草稿计算中挤了一块空白,写了几行字。
属于少年狂放又漂浮的笔迹陈于纸上。那些字迹不是一味地草乱,它们干净而漂亮,隐约藏着潇洒挺拔的筋骨,一派少年风流。这一手字,必然出自从小练字之人。
尚清城的字。
未明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地观赏了一会这些字,像要透过一撇一捺看往岁月冢的明朗岁月。
当年他还是个阴郁的少年,就品味到了难以言说的痛苦。
——他喜欢上了尚清城。
未明蓦然起身,走进书房,拿下书柜最上层的一本书,从夹页中取出一张纸。
上面是他凭记忆默写下来的《江之》,那首诗。
他把这些纸张放在一起。
“从未相见,却仿佛神交已久。”
“独特的浩大绚烂,一幅瑰丽的画卷,背后是王国的残骸与无人触及的黑暗……”
“江湖何人再相见,一杯浊酒谈笑间。”
“……”
未明拈起那张相对崭新的薄纸。
“《江之》
江之以北,白石灼灼,以石为葬。
江之以南,月明皎皎,以月照心。”
未明轻轻摩挲过上面的字。
这是尚清城写给他诗。
流光企鹅号头像的画和“展枝”两个字,也该是出自尚清城之手。
他仍然记得自己看到那头像的反应。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欢呼庆祝着与旧友重逢的喜悦。被皑皑白雪压在冻土下的僵死之芽,也悄悄探出枝桠,迎接久违的春天。
他的内心却下意识地拒绝了这一切。
尚清城在高中的时候问过他:“你初中没有朋友吗?”
——怎么会没有?
初中时候,他还没有那样过长的头发,英俊的眉目毫无遮掩地显露,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那时他的性格还没有那么孤僻,还能时不时打打篮球,跟身边的人谈笑风生。
怎么会没有朋友?只是他并不珍惜。
梁幸雪和魏章频繁更换居住城市,导致未明也不得不跟着更换学校。最开始他哭着拉着幼儿园小伙伴的手不肯走,后来也默默低着头,控制自己不要往回看,也不要停下脚步。最后无动于衷地面对离别,面无表情地看着城市远去。
他的心不是铁石,也会痛苦与思念。可是有谁愿意一次次经历生离?撸狗愿意吗,德玛西亚愿意吗,千万种子用户愿意吗?
生死之重,莫如聚散之痛。
人自有一套自我保护的机制。他经历的多了,强迫自己把过去的朋友都忘记,不再谈论回忆他们。
这种冷漠与强迫一次次重复,到遇到尚清城时,已经成了悲哀的麻木与习惯。
他再一次离开一座城市,离开朋友,离开知己。离开……喜欢的人,这是第一次。
没有怀念,没有联络。他写他的小说,活着他一人的激情昂扬。
只有高考结束后,未明走出考场。
他随着人群走出校门,忽然听见身后有女孩子带着哭腔的歌声。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离别多。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离别寒。”
——只有那一次,不知为何,未明突然想起一个周末,在学校天台上,他枕着手臂睡觉时,尚清城落在他唇上,自以为未被察觉的一个吻。
女孩没再唱了,身后却传来一片哭泣。
他记得那个吻,轻飘飘的,温柔又小心翼翼,带了忐忑与试探。
那是他愿意珍藏的玫瑰,是青春里最优美华丽的情诗。
未明走出校门,抬手在唇角擦了一下。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离别寒。
第二十五章
别人拿到理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做了些什么,是个什么样的感受,未明是不知道的。他自己一把撕了录取通知书丢进垃圾桶,背着轻便的双肩包走向飞机场。
他先赴了伊芙的邀请,去了非洲。
伊芙那时对魏章已婚的消息一无所知,未明也没有告诉她什么。在伊芙的眼里,他只是一个来自东方的少年,“有些孤僻,却才华横溢。是个很好的朋友。”
未明跟着伊芙见过无数奇妙的画面,非洲色彩奔放浓艳的天地,倾盆的大雨,辽阔、群星闪耀的夜空。
但最奇妙的永远是伊芙。
他亲眼看见她懒洋洋地靠着一头狮子编花圈,看见她和野豹并行在草原。小鹿因为她身上猛兽的气息畏惧不前,却在她洗去气息后亲昵地挨上来。
老实说,未明有时候都怀疑她是不是人类。
未明在伊芙那里呆了三个月,告别她满世界转悠流浪。
他走遍天涯自由奔跑到英国时,遇见了瑞恩。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贵族,不论是家族的传承荣誉还是本人的言行举止。未明在跟他谈笑风生时意外地发现他也认识伊芙,而且关系甚为熟稔。
他不禁发出了哲学的感慨:这个世界是小的,也是大的,但归根结底还是小的。
他走过英伦三岛,走过静静流淌的莱茵河,走过屹立在水上的威尼斯,走过被称为死亡之地的撒哈拉沙漠——差点死那儿,被救的时候手里还捏着遗书,走过冻土与冰原、狂风与高山、溪流与海洋……他见过双手合十的罗汉像,见过藏在幽暗森林中古老的图腾,见过蛇信呲呲的那伽……他由一个飘荡在天地间的幽魂,变成一个心无系挂的游子,一个流浪者。
等他回到中国的时候,魏佳佳震惊地发现曾经阴沉沉让自己有点畏惧的哥哥,变成了一幅不着调的流氓样,身上还有种她说不清的气质。某种让人觉得,这个人势必不会长留,也许将在某个静谧的夜里消失的气质。
未明倒是没再离开。他阻止了准备带走魏佳佳的父母,把她留在了G城,让她能在这片土地扎根,而非游离在祖国的各个角落。等到她上了高中“无情地”要求自己住,未明又在中国到处晃悠了。
他唯一一次参加了的作者大会,也是因为他刚好晃到那个城市,身上身无分文,身份证该掉的都掉的,想起作者大会包食宿,索性就去参加了。全程没有被人发现他的落魄。
到现在,他坐在沙发上,陷入了长长的沉思。
一直到天边划过黎明,一线透明的白悄然钻出,天空由淡紫慢慢变为烧红。昼夜交接的朦胧离去,迎来又一明朗的新日。
未明慢慢抚平那些纸张,手指宛如爱抚情人一样亲吻过褶皱。最后,他拿起第一张纸,在唇边轻吻了一下。
“我也爱你。”他说,漫不经心地笑起来。
未明的新长篇开坑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披着“未明”的马甲时毫无存稿地开坑。
未明以前一直觉得,那么长的一篇文下来,任谁也有灵感不足的时候,难免卡卡文。况且,不自谦地说一句,他写文向来不搞应付凑字数,一切都随灵感,随缘分嘛,灵感不来也不好强迫自己更新嘛,哈哈。
但以前在上一篇文的存稿放出来时,他就开始写下一篇文了,这样两篇文中间最多隔一个月空隙。这次他要是再把百万字慢悠悠地码好,中间的空隙起码也要八九个月。
——不过最关键的还是,尚清城想看文,还想坐沙发。
不知道是不是有美人在陪的缘故,这篇文写的格外顺利。没灵感的时候上床单滚一滚,再拔吊无情,套个裤子继续更文。最开始尚清城眼睁睁看他冷酷离去,次数多了,他能忍他男人的尊严也不能忍。
终于有一天,未明在电脑前刚刚打了两个字,就被穿着睡衣的尚清城面无表情地按在椅子上。一片富有侵略性的阴影压了下来,唇被狠狠地吻住。
未明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伸手捏住对方的后劲压向自己,含住对方舌尖,吻地更深。
对方的唇舌永远炙热而不容抗拒。未明这个花丛老手在别人身上向来游刃有余,对上尚清城,也无法自制地去投入所有注意力。舌与舌的激烈交缠有如一场战争,冷兵器铮然相接,火星四射。快感由相接处飞快窜至全身各地,毫无怜悯地点燃全身的血液,身体为之沸腾。
第二十六章
未明早上从床上懒洋洋地爬起来,全身赤裸着走到客厅,倒了一杯水。喝完放下杯子后,却发现饮水机上贴着一张便条。未明扯下来,看见上面漂亮的字。
“已经让小区外面的早餐店给你留了包子豆浆,直接去拿就行。你老公留。”
未明向后捋了一把头发,对着纸条散漫地笑起来。他拐回去穿好衣服,下楼拿早餐。
他的新文第一卷完结的时候,尚清城又回了上海。临别前还告诉他回来给他一个惊喜。渔猫也成功地把李卓诚洗脑,功德圆满地回了湖北。
“嘿嘿,其实我还教了他怎么追佳佳。明哥你没什么意见的吧?”渔猫走之前狡黠地说。
未明拎了包子回家,感觉还颇有些不习惯。以前他都是自力更生,一日三餐自己解决,现在被尚清城养了那么多天,反而有些懒得下楼。可见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他掏出手机给尚清城发短信。
短信:未明:宝贝儿,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了。
短信:尚清城:一两个星期。我也想你了。
未明关了短信上网查了一下从四川到上海的飞机航班,买了一张当天晚上七点的机票。
刚刚关闭网页,手机就疯狂地响起来。
“明哥!我擦!”渔猫在电话那头情绪激动,“快点上微博……啊不别上微博!上QQ!”
未明皱了一下眉。他还没有听过渔猫如此激动急切的声音。他拿着早餐快步走向书房,打开电脑上了QQ。
QQ消息疯狂地涌来。未明直接点开渔猫的头像。
渔猫:千万不要上微博,什么也别上,听我说。
渔猫:有人说你新文抄袭了江之的《远路》,做了调色盘发到贴吧、论坛、微博,还去劈劈文学站举报了。我已经稳住了管理员,你还记得江之的帐号不?记得快去发个公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