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看,他的脸上便不由带出一丝怀念的神色来——
其实两百年前,这条路还不叫炼心路,只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山路罢了,所不同者无非是它蜿蜒了些、漫长了些。
彼时,他与玄荥约战,三日三夜,从山脚打到山顶,又从山顶打到山脚,意气风发,剑气激荡,磨平了整整一条山路,笼罩着其上的剑气经久不绝,隔断空间。
踏上此路者为残留的剑气包绕,乃觉周遭一片虚无,不见旁人,不见日月,甚至不见脚下石阶。
如今,兜兜转转,这条路竟成了来考验他的一项测试,当真是天意难测、造化弄人。
神淮摇了摇头,收起感慨,正欲抬步,忽然听到旁边二人窃窃私语声:
“你知道吗?这条路其实是上玄宗主纪念妖王神淮才修建的。”
“什么?怎么回事?这与那位妖王又有何关系?”
“哎呀呀,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你看这座山看起来像什么?”
另一个人抬头眯了眯眼,迷茫音:“像山!”
“……”对方狠狠跺了跺脚:“你看整个山体,两端飞起,山顶悬上,可不就像是个展翅的凤凰吗?”
神淮:“……”哪里像?没有一点相像好吗?不要玷污他的本体!
“哦——”另一人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神淮:“……”
倒是旁人听得直皱眉,斜刺里,忽又有另一个声音插入:“休要哗众取宠、班门弄斧了,你那都是道听途说。”
神淮默默点了点头。
却听那人哼了一声,接下去道:“我告诉你们,我七大姑的八大爷可是给上玄宗做了一百多年的执事了,当年亲眼看到昔日妖王和宗主在此路上花前月下……”
接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言有尽而意无穷:“这才……”
神淮:“……”
为什么他觉得这话听起来这么别扭,这么意有所指呢?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恰在此时,山门大开,神淮收回心思——上路要紧。
他只皱了皱眉,便抛诸脑后,抬步上前了。
一踏上石阶,只觉周遭白茫茫一片,无声亦无象。
感受着周围熟悉的剑气,神淮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可惜手中空荡。
他的昆梧剑还在奄奄一息的神识里躺着呢,根本拿不出来。
神淮自嘲一笑,淡淡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说来,炼心路作为一道考验,对神淮来说可真是作弊地不能再作弊了。
他几百年悠长岁月,心性几经打磨,所历之劫不知凡几,更不要说还有好几年寂寞如雪的做蛋生涯了,如今这种程度的死寂苍茫对他来说还真不算什么。
其次,虽说路上的剑气经玄荥改造不会主动攻击人,但两人遗留的威压到底还在,越走便会越喘不上气来,然而对神淮而言就完全不会有这种影响了。
剑气有灵,比人更懂得分辨,自动护主。
只见神淮周身剑气不似旁地交缠混杂,而是泾渭分明地分成两股,一股凌厉的在内格挡一股高远之气于外。
如果玄荥在此,便会发现此间异样,可惜如今他还在宗主主峰洗剑池边,静观日月沧海、悟道求理呢。
而旁的什么长老护法,他们还没到能参透两人剑气的境界!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又也许是一天、两天,甚至是一年、两年,忽然——
眼前蓦地迷雾拨散,脚下长阶陡然起伏,化作绵延的山坡。
神淮微疑,莫非已经出了炼心路?
只是当他视线微移的时候,立刻瞳孔急剧一缩——
眼前是极尽熟悉的景致,淮山为界、黎水东绕、荼林做标——东方妖界。
只是往日的繁荣生机、万类自由的画面如今只剩满目疮痍。
荒野树丛,鲜血遍地、尸块堆积,几不见原样。
有那么一瞬间,神淮几乎忘却如今种种疾步过去,只是近在咫尺的场景就如海市蜃楼一般,永远碰触不到。
神淮忽地止住脚步,闭了闭眼,定住心神。
花非花、雾非雾、景非景,妖界尚在万里之遥,故而眼前诸般法相,皆是虚妄,一念定,万象破——
他再次睁开眼睛,眸中已是一片清明与疏淡,只是——
之前的景象并没有随着神淮坚定下来的意志而消失,反而愈加清晰——
及目望去,是七零八落的尸体,黑熊被削掉了脑袋、长鹿半边身子一东一西、白鹤长翅染血、丹鸽丹顶断裂……
殷红的鲜血混着碎肉残骨汇聚一地。
尸骨几乎要堆积成山,哪怕是神淮也从没有看到过那么多尸体,那么多现出本体的妖族尸体。
天幕之下,一片血海,惟有一个身影依然矗立。
神淮直直地看着远处那战袍浴血愈加鲜红的人。
那是与当初神淮一般模样的人,只是他的眉眼看起来似乎历经沧桑。
他竖起玄黑的昆梧剑,一方素帕,细细擦拭,好像在完成某一项神圣的仪式。
腥风渐起,尸臭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那人却恍若未觉。
擦完后,他收剑回鞘,缓缓弯下腰,伸出一只手,闭上了身侧死不瞑目的一只巨大妖族的眼睛。
那妖族身躯绵延起伏,好像山脉连环,只是昔日金光熠熠的鳞片现今却显得黯淡无泽。
神淮心一颤,黎栩!
他目光随着景象内的那个他动作,立刻看到了金龙旁的麒麟神兽,对方眼中的不甘怨恨几乎要凝为实质,连着抚了两次,亦未曾让他闭上双眼。
好像是死了也要守卫妖界,又好像是要睁眼看着敌方如何为他妖族万千生灵偿命。
最后,景象内的神淮叹了口气,收回手,对着麒麟说了句话,神淮看不真切,只是对方面容上的决绝是他从不曾有过的。
忽然,一把白色长剑疾疾而来,划破染血长空,勾勒出一道清朗的弧线,白衣翩然而下。
下来的是一个眉目异常秀丽的青年,白衣阵纹流转,无风自动,他疾步走向景象中的神淮,狭长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和歉疚。
走到一半却又停了下来,面露犹豫,不知和景象中的神淮说了什么,只是对方却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只淡淡地笑着,他的笑容很浅很浅,似虚似幻。
最后,白衣青年终于停下了嘴,他上前一步,这时景象中的神淮却突然开口了,表情似自嘲似怅叹,不知说了什么,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对方,蓦地纵身一跃。
跳至上空,他化作一团巨火,好像远古的金乌,犹如第二轮红日高悬天幕。
红日膨胀,几乎燃烧了半边天空。
巨火吞吐,火舌肆虐,一片火海,焚尽了整片大陆、生灵涂炭……
景象到这里戛然而止,火海瞬间断裂成碎片,最后归于虚无。
神淮双眼直直平视前方,许久之后,他才收回目光,开始理智思考起来——
他很清楚,之前的景象绝非真实,只是……
周遭迷雾依旧,剑气尚存,说明他还没有走出炼心路。
而炼心路上无幻境举世皆知,那刚刚的景象不是幻境、不是真实,却又是什么呢?
最后是妖族灭族,他以神魂为祭,燃烧了整片大陆的景象,莫非是遥远的未来,因大陆尽毁,天道提前预警?
倘若真是如此……神淮目光一凝。
接着,他边回忆之前的场景边分析:
景象内的他似乎比他曾经的全盛时期修为还要高深,已是半步天道的境界,如果是未来,以他如今的样子,景象之事至少要发生在两百多后。
还有,那白衣人又是谁呢?莫非是他以后的好友?
看来要想知道刚刚的场景究竟是否有可能成为真实,那个白衣人是一个关键的印证人物。
仔细思考一番后,神淮收回心思,深深吸了口气,才再次抬起脚步。
不是他对刚刚的画面真的无动于衷,只是……现在尚是凡胎肉体的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与其再浪费时间与精力琢磨,不如先做好眼前的事,毕竟——路是人一步步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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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很多年后——
看着小魔族一个人蹲在墙角,缩成一团,不知道在干点什么,神淮皱了皱眉。
走近几步,就看到对方小脑袋摇个不停,一副犯病了的样子。
神淮:……
他拎起小魔族的衣领,啪嗒——
一本黄皮书掉了下来,见状小魔族立刻嗷嗷嗷叫唤起来。
神淮了然一笑,他挑了挑眉:小鬼长大啦,还知道看这种书。
说着,他弯腰拣起书本,不顾掌下小魔族的翻腾,翻开来。
只是打开一看,却不是他想的各种小人,而是——
只见第一页赫然写着醒目的标题——得了天下失了他
接下去是序章:
他,白衣胜雪,纤尘不染,他,红衫浴火,灼灼其华。
他,少年结丹,仗剑大陆,他,生为妖王,倚歌寰宇。
看到这里,神淮表情就微妙起来了,在基层做了这么多年小弟子,被迫听了这么多年八卦,这两个‘他’、‘他’是谁,他想不知道都不行,显然,白衣胜雪的是玄荥,红衫浴火的是他神淮。
这么一想,神淮立刻觉得整个人都不太对劲,他抖了抖手就要扔掉小黄书,可是在书本落到一半,已然抛出个弧线的瞬间,神淮忽然又脚尖一伸接住小黄书,向上一挑,小黄书又到了他手上。
只见第二页,料想是“他——玄荥,他——神淮”这句话,然上‘玄荥’两字却被涂的乌漆麻黑,一块乌斑之上是‘沈琛’两个又大又歪的黑字。
神淮:……
他眼神奇妙地看着手中还在翻腾的某只。
小魔族QAQ:师兄是我的!神淮是我的!蛋蛋也是我的!谁都不能抢!
第十二章:三年后
三年后
一座形状奇诡、山体斜飞、插入云霄的浮空山上,是几间极其破烂的茅草屋。
吱呀——一声响
从里走出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步履翩然、姿态闲散,让人忍不住眼睛为之一亮,猜想对方是怎样一个俊朗的修士,大抵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罢。
可惜……走近一看,希望尽数破碎……
倒不是说这少年长得怎样丑陋如猪,只是不丑却又和美半点搭不上边——微圆的脸,不长的眉,小小的眼,在这帅哥靓女遍地走的修真界委实叫人失望。
然待再近些,想法又立刻不同了,炼气七层,竟已经炼气七层了,这少年竟已经是炼气七层的修为了。
要知道大陆上不过三十而筑基者被称为天才,不过二十而筑基者被称为绝世天才,而这少年年不过十五,竟已经炼气七层了,莫非是一个绝世天才?
事实上,的确如此,十岁筑基、二十结丹、四十结婴、百岁化神、三百合体,他神淮不是天才又是什么?
只是,这些辉煌终究是过去式了,如今这年十五而炼气七层的修为……不提也罢,神淮一点都不觉得光荣。
事实上,他很纠结,一方面担心他以三灵根之资质进阶太快显得妖孽,另一方面又委实恨不得进阶如破竹立刻化神,尤其是对着清澈溪水的时候,这种想法更是急切。
最后,他决定把修为进阶情况与同一批弟子的最优者保持一致,这样恰可以用悟性惊人盖过去,虽令人赞叹却不致叫人心惊,否则以神淮几百年的经验加成,如今必是已经筑基。
神淮摇了摇头,有得必有失,既得了上玄宗这个灵气福地,还是不要贪心地想要置他人眼光于不顾了,毕竟地界大了是非多,已经赚了,就莫得了便宜还卖乖。
再说,他也不想给他如今的好师尊——清律真人招惹什么麻烦。
说来这清律真人又是谁呢,不是别人,正是之前救神淮上山的白眉道人。
三年前,通过炼心路后,神淮便被清律收为了唯一的亲传弟子,因着神淮三灵根这般普通的资质清律还被人耻笑了好一番。
不过,当然很快又被神淮叫人瞠目结舌的修炼速度给啪啪啪打脸打了回去,只是却也因此有几个心胸狭窄的道人嫉恨上了清律和神淮。
是故如今神淮做事更是倍加小心了。
这时,忽有一道白色剑光迅疾而来,神淮收回心思,闲闲抬头。
只见长剑在半空中打了个转才停下来,落下来一个衣裾飘飘的少年,长身玉立,清雅如仙,他冲神淮微微一笑,如春风拂面:“看样子,你是都准备好了。”
话音一落,还不等神淮回答,又是一道紫色剑光飞来,不同于之前那道白光的快而稳,这道紫光仿佛挟着奔雷之势,一路上直冲而来,惊走一群飞鸟,最后还险些飞往了前一座的山峰,所幸看到峰上的神淮和白衣少年才又猛地长剑后退,人还没站稳,就嚷嚷道:“沈淮,今天你可逃不了了,我一定要一雪前耻!”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和神淮同一批进入上玄宗的弟子——卫明涵、方世君。
然不同于神淮三灵根的不上不下资质,二人可谓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分别是冰灵根、雷灵根这种逆天资质,一通过炼心路就被两位长老眼疾手快抢了去作亲传弟子,合称他们这一批弟子的‘上玄双璧’。
本来……二人是与神淮一同被戏称为这一辈的‘上玄三剑’的,奈何因着种种原因这一年来三人修为拉开了巨大差距,也就只剩下‘上玄双璧’了。
看两人如今御剑而来的样子,便不难猜到两人已然筑基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
他们这回齐齐来找神淮,也正是为了不日前筑基成功而庆祝一番的。
至于……他们为什么要找神淮庆祝呢,这话……说来也长,神淮表示很无奈。
他是真的没想到一次后山之行,一个不小心揍了两个‘熊孩子’后,就揍出甩不掉的拖油瓶来了。
方世君雷灵根,性急又好战,自此就开始了日日找神淮干架、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不断被胖揍的酸爽生活。
想来也是,神淮的身手是何等样了得,不过几个练气期的小崽子,就是捆一扎也不是他对手。
而卫明涵呢,他当然也想要一雪前耻,不过这位冰灵根天才可半分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君子端方、温润如玉,用方世君的话来说就是这小子蔫坏蔫坏的、一肚子黑水。
好比在找神淮干架这事上,就半分不念同门情谊地让方世君来试水,而他自己呢,则秉承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原则,隔三差五地来找神淮,美其名曰论剑谈道。
一个是百战不馁、越挫越勇,一个是脸皮极厚、八风不动,简直是甩都甩不掉的牛皮糖。
最后,神淮实在是不胜其烦了,可是……让他装弱佯败,这怎么可以?
于是,他就扔下了一句‘筑基之后,或可一战’的话。
大抵两人想复仇的心真的是到了某一种极致罢,说完这句话后,两人的修为就跟磕了药一样蹭蹭蹭往上窜,原本和神淮持平的修为居然在一年之内拉开他三个小境界,直奔筑基,这不——筑基以后,就立刻来找神淮了吗?
不过,如此也正中神淮下怀,老实说,他如今的修为进阶委实太快了些,他却还想松下压制、继续加快脚步,如今有两个发光体帮他吸引大家伙的注意力那可真是太好了。
不得不说,神淮这一石二鸟的计谋使用的简直不要太纯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