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鸿道:“小孩子家家的管这些做什么,你若吃好了,便回去吧。”亲昵地拍拍言奕的头,“你不知道,我并非是不想陪你出来,只是年纪大了,受不起刺激,不是所有记忆都值得去回忆的,有些触景伤情的,不能回想的,我情愿让它好像从未发生。”
言奕平日里被他说孩子气,现在却见他愿意拿这些心底的东西同自己明说,已是高兴。可听他言语之中不经意的寥落语气,心中不免酸涩几分。他想了想,道:“好,那我们回去罢,但是这趟出来玩得不尽兴,回去以后把你前些年酿的那坛子冬藏拿出来,才不负风月。”
柏鸿挑眉道:“冬藏?你就惦记它着好久了吧,看来是要用我的酒来解我的愁啊,这借花献佛做的真漂亮。”
“过奖过奖。”言奕腆着面皮,十足无赖,“都是师傅教得好。”
柏鸿看着那含笑的无赖小孩,笑得纵容:“哪里哪里,还是学生有慧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现在你可出师了,有了这么一张巧嘴,再不怕你饿死了。”
5、临渊与容清
言奕拖着柏鸿往八荒赶,远远见着水天之间茫茫的一线时,言奕心中生出些怅然之感,本以为是自己出去的久了感觉八荒有了变化,慢慢琢磨才明白过来,被柏鸿这人那么一伤感,本打算好的在人间逗留几日也成了泡影,这才是怅然缘由。
才回到八荒,阿杞几人早已候在门前,看到两人便迎了上来,讪笑着问道:“这次带着公子,怎会这么几日便回来了?”
这些人都是被言奕带回来的,两人又对八荒的小仙从无约束,众人自在惯了,这么些年下来,调笑言奕已是熟极而流。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是贪玩不顾正事的人么?”言奕忿忿道,将责任往柏鸿身上推个一干二净,“都是柏鸿,说带我去人间玩的,我看他公事繁杂,好劝歹劝着才弄回来的。”
若是一般人听了这些话,都得替言奕臊上几分,可阿杞几人都是早些年便被言奕捡回来的小仙,这么些年下来,对言奕性子摸得熟透,对他此番说辞只当笑话,风过树尾,该端茶的端茶,该送水的送水。
言奕在人间看了那么些热闹,虽然开怀,却未过足瘾,心中仍是痒痒,凑过去同柏鸿道:“你说要同我在人间玩几天的,你说话不算话。若你要补偿我,便让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柏鸿看着送上来的笑脸,自是无法抵抗:“好,你说怎样都好。”纵容得越发没边。
“过几日便是辰渊的日子了,那时候我们到临渊去,拿上几坛子冬藏,去馋死那帮小老头。”言奕笑得开怀,想到那帮嗜酒如命的渡鬼们狼狈的样子,坏心眼止不住的往上冒。
辰渊是十年一次的百鬼引渡之时,各处的渡鬼在这日汇集八荒的临渊,将众鬼的精魂引往自己去处。而那引渡的渡鬼每次到临渊都会停下休息,顺带讨几口烈酒。自言奕来了八荒后,每年陪着这些渡鬼,这么些年下来,恶作剧花样百出,搅得那些渡鬼叫苦连天。
渡鬼们虽则每年都来同柏鸿告状,却也从未让柏鸿换掉言奕。
大概是寂寞吧,牵引百鬼,来往于红尘人间,见惯世间百态,却从来没有可以靠近的温度。而言奕的玩闹对他们来说更为难得。说到底,抱怨不过是一种无奈且欣喜的炫耀方式,那一种温暖,对渡鬼来说,稀少而珍贵,珍视到不知如何是好。
柏鸿无奈轻笑,头痛道:“你还要捉弄渡鬼?上次你在他们酒里掺了梓花的汁液,弄得他们喷嚏不止,原本一个时辰的引渡花了大半个晚上,他们气得吹胡子瞪眼,来同我说下次再让你动他们的酒便再不来引渡了。到时候麻烦可不小。”
言奕挂在柏鸿身上,嘻嘻笑道:“谁叫他们不长心眼,每次看到酒便迈不动步,这怪不得我。若是不想被我骗,戒酒便好了。”
柏鸿无奈轻抚手下人的背:“这次可不能再捣乱,渡鬼引渡辛苦,贪杯也算排遣消解。”
“好好好,哪一次我不是帮着他们引渡的。”言奕撇撇嘴,“那些老头就是来骗吃骗喝的,也不能白便宜了他们,哼。”
柏鸿笑眯眯道:“奕儿真是持家,看来每年八荒的账本便交由你来管着罢。”
言奕讪讪放开柏鸿,干笑道:“这便算了吧,我不忍将出月的事情抢来做,照他那么个性子,定会难过,倒不如随处走走,帮你搜罗些奇闻。”
柏鸿揶揄瞅着他,眸中笑意点点,直把言奕看得面色微红。
言奕皱皱鼻子,道:“我知道了,这次定准备上好的魂渡给那帮馋老头,这总好了罢。”
忙碌几日,便到了辰渊之日,言奕挖出几坛子陈酒,轻扫去上面重重黄泥,酒香好似要透坛而出,不由想到那些渡鬼大着舌头喊着“好酒”的模样,嘴角不自主微翘,轻松运气将那几坛子冬藏带到临渊。
早早地摆好桌子,言奕百无聊赖的等着渡鬼。在临渊的峭壁旁极目远望,暮色在天际漾开,绚烂的橘光晕出温暖的色调,照在人身上生出懒懒的疲倦感。言奕的思维漫无边际地游荡,最近好像柏鸿很忙,不知在做些什么……唔,等会见了他是不是问问……上次在人间他说寂寞,等会好好喝些酒……对了,冬藏酒性很烈,得找柏鸿要些解酒的方子,不然那些渡鬼闹起来……
正想着,一只手轻叩桌面,细长青白,骨节分明,低低的男声响起:“请问……这酒,卖不卖?”
言奕看向来人,那人长得无甚特别,不过算得上清秀二字,不过一双眼睛长得好看,清亮柔和,正正的望着言奕。看清言奕的脸后,愣在原处。
言奕看着他呆愣的模样,不由好笑,便起了戏弄的意思,道:“我这酒可不一般,一般买不到。不过我看你与我有缘,你拿什么来同我换?”
那男子面色转白,只勉强地笑笑:“我身上没有什么东西可同公子换,只盼公子行个方便。”看言奕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低了声又道:“若是不便,就不要了。还有一事,在下不识得路,想请问公子,临渊要往哪里走?”
“你找临渊?”言奕挑眉:“那可是百鬼引渡的地方,你……”仔细打量,“还是阳魂吧?”想到些什么,又道,“你莫不是要找渡鬼?我倒是劝你,人各有命,不如回去安分度过余年,何苦执妄于现世纠葛。”
那人涩涩一笑,道:“人本执妄,七情六欲,执迷不悟,所以成人。不然,哪来的六道轮回,因果偿还。”
言奕笑道:“你这人倒有意思,我看你不是有术者引领的样子,你叫什么,你这魂魄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叫……容清,”那人道,“我在一座破庙里睡着了,醒来便到了这里。我听说临渊是魂灵归处,想来这不是一场梦。”
言奕抱起酒坛,道:“也算你走运,这里便是临渊。但现在未到时辰,你来陪我喝几杯,算是做个伴。”
那人面露讶色,言奕看得好笑,道:“看什么,难不成同我喝酒还委屈了你?”
容清连忙一揖:“不是不是,只是公子方才说要我拿东西来换……”
“我刚才那样说,现在我乐意这样做,不成么?”言奕哼哼,“若是想喝便坐下来,啰嗦些什么。”
容清抿抿唇坐了下来,言奕满意点头,解开酒坛,一阵酒香四溢,言奕赞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这香味,不愧好酒之名。”
“酒不醉人人自醉,世上何人不醉着生呢。不过是从一场醉梦陷入另一场醉梦中罢了,哪里有什么醒悟。”容清接过一杯,饮下笑笑,低低道。
“唔,看来你是醉得太深,不过一场梦,可否说与我听,也是消磨消磨时光。”言奕抿了一口酒,挑眉道。
那人面上浮现几缕薄霞,痴痴地看着酒杯,笑着开了口。
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冬季冷得彻骨,人们都说是那是最冷的一个冬天,街上的乞丐和家里的牲畜相继死去。
冬至那日,皇城里漫天飘雪,人影稀疏,一个老乞丐抱着一个小乞丐蜷缩在皇城的墙角,老乞丐的身体已经冻僵,小乞丐被环在老乞丐的怀中,瑟瑟发抖,闭着眼睛等着身体变僵。
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那双华美的靴子,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被翻出来,只是记得那张俊美的脸和那人眼中微微的诧异。
那人身边站着撑伞的人,即便那么多人站在那里,空气依旧静默。那人问,你可愿跟我走?
哪里有什么愿不愿意,当时只是想拼命地抓住一线生机,本能地,期待地,毫不犹豫地,这样选择寒冬里的一杯烈酒,渴望温暖,渴望救赎。
那人问,你叫什么,故乡何处,何日出生,那老乞丐是何人。他统统不知。
仿佛天地间凭空跳出的这样一个生命,无名无姓,无牵无挂,不知过往,不明去向,出世只是为了承受这一场相遇。
那人皱眉,望向他的眸子是一片沉暗的墨色,那从今日起,你便跟着我姓罢,就叫容清。
那、那你叫什么?
那人听了他的话,怔愣一瞬,旋即笑了起来,我还未听过有人问我的名字,你记住了,我叫容晖,别人叫我平远候。
寒冬里,终于有一丝温暖靠近,那个笑容,炫目得好像阳光,炙烫地烙入快要冻僵的心里。
于是,跟着他进了平远候府,跟着他读书习字,跟着他从年少到长大,春去秋来,时光荏苒。时间一点一点渗漏,几度寒暑,不知什么时候,那人的样貌已经一笔一笔刻进心底,闭上眼就能准确无误地描绘出来。偏自己不知道入了什么劫。
两个同样没有亲人的孩子互相依偎取暖,容晖常常抱着他喃喃,阿清,我们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那时候,以为永远就在自己手中,一旦承诺就是永远,可人心,哪里有什么永远呢?
6、过往与未来
天边红霞与容清脸上嫣红交相辉映,他眼神迷离飘忽,吃吃的笑着,面上的一片温情又似悲伤。
“唔,你醉了。”言奕撑着头道。
“我一直醉着,醒不过来,便是现在,依旧困在那场醉梦里解脱不得,想摆脱这些纠缠,却只能用一了百了的方法。你看,凡人就是太蠢。”容清轻轻笑道。
他轻拍自己的胸膛:“我这里,有问题。进府后,大夫说这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这么多年,吃了那么些药,不过是勉强地活下来罢了。可是早就千疮百孔的东西,哪里禁得住在上面刻痕刮肉呢?”
他还记得,每次心痛发作,全身只能感知到叫嚣的疼痛时,那人不复冷漠将他紧紧拥在怀里表现的恐惧与在乎,是不是因为记着那些好才不能去恨,只能在受伤后选择离开?
容晖为了他,寻过很多古方灵药,却对这心痛的毛病无可奈何,那时,那人看着自己,万分珍惜,说,我会治好你,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为了这句话,多少疼痛忍受过来,多少绝望硬撑过来,可是抵不过人心的变迁,终究一切不过闹剧一场。
天色将晚,深深墨色笼罩下来,他望着一轮朦胧的圆月,仿佛回到从前,脸颊旁是那人温热的呼吸,耳旁熟悉的声音却不复以往的漠然,笑意沉沉,缱绻缠绵。是了,那日仲秋,是那人十八岁的生辰,早早就被皇帝招进宫里,直到晚上才带着一身醉意回来。
那天两个人捧着酒壶胡言乱语,醉的厉害,然后一切顺理成章。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记不真切,只是记得在浮沉之间,那人的细语呢喃,阿清,你不能离开,就在我身边好不好……阿清,我们永远在一起……
那时得到的快乐和期待太多,所以后来放下才那么艰难。那么多年,一点一滴,也不知是什么深入骨髓,才这么离不开那个人。
多少年,他从没拒绝过他的要求。
他说,阿清,我需要陪伴,于是他在他身边做了十年书童。他说,阿清,我要有人爱我,于是他学会爱,甘愿一步一步走进他的囚笼。他说,阿清,我要娶公主,于是他默默地隐入偏院,小心翼翼。他说,阿清,公主要给我一个孩子,他笑着同他分享这份喜悦。他说,阿清,孩子真的很重要,我要他平平安安的出生,他看着那人的眉眼说好,你要什么都能要到。
当公主扶着肚子走到偏院时,他便知道,一生的陪伴终于到此结束。那个一生富贵无双的女人,放下身段来请他给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一个完整的父王,他也只能漠然接受。只是可惜,未能好好告别。
在偏院时,他常常莫名睡着。那时,他在梦中还是挣扎着要醒过来,梦中他想同他说一句,你要的,只要我有,我都能给你,不能给你的,那我也会成全你。本想撑到他来的时候同他提一提,只是一直没见那人。后来,在快撑不下去的时候,终于有个台阶让他顺势而下。
这一世,已是为他而活,他不恨不怨不痴不苦,只是太累。若是再有轮回,他只想一身潇洒,从无牵挂。
“你就为了这么个人死了?”言奕嗤道,“若是好好活着,可能还有更好的人、更好的事等着你呢?“
容清摇头:“你不懂,我答应他要陪着他一辈子的,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只是当初哪里想到,一辈子,竟是这样短。”
“他这样对你,你为何不恨他?”
容清仰头看天:“哪里会不恨,可是那里又能怪他。我的人生,本该在二十三年前那个雪天里就结束,可偏偏被他救了,偏偏被他教会了爱恨,哪里舍得用他教的东西来伤他?他对我那样好。”
说到此处,他微笑起来。那一笑冰雪消融,好似从无忧患怖惧。
四遭升起荧荧流火,容清抿去最后一口酒,道:“爱一个人,总归是件麻烦事,若是两情相悦,便有患得患失,若是一厢情愿,那便肝肠寸断。若是可能,我下一世再不愿爱上谁,总要活得恣意潇洒。”
柏鸿拿着酒坛皱了皱眉:“怎么渡鬼还没来,便喝去了那么多?”
再看看一个醉倒在桌上的人,另一个勉强扶着脑袋还没倒下的人,叹了口气,摸摸自家那位的头,柔声道:“这次便让出月来摆酒吧,我带你回去。”
那一个半醉半醒的攀着柏鸿的脖子,嘴里不清不楚地道:“柏鸿……让渡鬼带他去轮回道的时候,划掉下一世的姻缘线吧……”
柏鸿愣了愣,不免看向那伏趴在桌上的单薄身影,嘴上道:“好。奕儿,我们回去。……那人是谁?”
言奕半抬眼,脸上酡红深重,一时艳色无双,却笑得薄凉:“谁?不过一个人间的傻子……”喃喃数语,终是不胜酒力,眯着眼沉沉睡去。
柏鸿轻抚手下温热的脸庞,低声道:“谁叫偏偏碰上一个人,生来便有这样叫人死心塌地的本事,纵是神仙也甘愿成了傻子,何况凡人。”
总有这么一个人,遇不上,免去了痛彻心腑的劫;遇上了,就系上了藕断丝连的结。到底劫也难逃,结也难解。
“奕儿……”柏鸿低低的唤,“奕儿……”深情如许。
“言奕……言奕!”咬牙切齿。
终是无奈了,欢喜也无奈,愤恨也无奈,这样无奈的一切是来自怀中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好似这无奈也平白添了三分理直气壮。
站在静寂无声的山野,斑驳的树影从身旁略过,到底是“仙境”,有多少活着的生命呢,一切的变换都是无声地进行,时间流淌,斗转星移,万物变迁,都同他柏鸿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