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后,脸色惨白,转头看向刘子隆:“你这个阉竖!”
刘子隆见状,忙伏地请罪:“奴婢罪该万死,奴婢罪该万死……”
“你……你们……”皇帝只觉心口滞闷,似有什么堵塞其中,一手扶住胸口,一手扶在一旁的起居舍人的肩上,转身想要踹刘子隆几脚,还未抬脚,只觉血腥之气涌入口中,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接着直直往后倒去……
章四十三
睿宗皇帝的身体本来就未痊愈,经此一事,怒急攻心,昏迷了三日才醒来。
大理寺卿虞明讳一向刚正不阿,仔细审问了安思远、田承嗣,刘子隆等人。半个月之后,案卷整理清楚,呈送给病榻之上的皇帝,皇帝只翻了一卷,便看不下去。
依案卷所言,郑贵妃进宫之前便与那杜预有勾结,之后谋害太子,构陷良臣,混乱龙脉,一条一条的罪状,每一件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往日的浓情蜜意竟是水月镜花,一场阴谋,年迈的皇帝如何经受的住?
好在朝中诸事有梁宏、曹王与肃王主持大局,皇帝的突然病倒并未有什么影响。
太医署诸多御医、以刘子隆为首的诸内侍,还有安思远田承嗣又供出的同谋等近百人,皆以谋逆罪处死,此一事又累及其家人数千、男子十四以上皆处死,十四以下与女眷一同没官。
自郑氏覆灭之后朝堂之上又一场大清洗,由睿宗皇帝亲自下令,而安思远田承嗣等人也被处死。
那日牢中听到这番话的人,睿宗皇帝无法全部处置,心中苦闷不得,刘子隆死后,身边更是再无亲信。
恰逢夏日炎炎,皇帝怕热,便搬去了含凉殿。含凉殿在太液池边,夏日微风从湖面吹至殿中,甚是清凉,故名含凉殿。
乐工正在为睿宗皇帝弹着箜篌,忽有宫人禀报,说裴后求见。皇帝忙坐起来宣裴后进殿。
两个宫人抬着一个巨大的瓷盆跟在裴后身后,瓷盆中竟然是几朵黄色莲花。等拜过了皇帝,皇帝疑惑的看着裴后身的黄莲,问道:“这可是莲花?”
裴后回道:“臣妾曾从太液池里移了几株白莲到殿里,谁知今年竟然生出黄莲,想来这是天地造化的奇景,特来献给圣上。”
“哦?这到是奇事。”皇帝起身走到莲花旁边,之后转头看向殿外太液池中的白莲,道:“说起来这太液池中的千瓣白莲,还是姑母当年命人种下的。”
睿宗皇帝的姑母,便是护国晋阳公主,武后最疼爱的小女儿,在武后、韦后死后,曾一度执掌宫中大权。护国晋阳公主丧夫后,又改嫁给裴家之人,而裴后与皇帝这门亲事,便是晋阳公主与先帝共同定下的。
“姑母向来喜爱莲花,白莲尤甚。”裴后顿了顿,“在大乘佛教中,莲花寓意纯洁无暇的再生,而莲子又有清心净气之功效,莲花手菩萨还是在莲花池中参透了《妙法莲华经》。”
睿宗皇帝走近闻了闻,点点头:“确实,香味虽淡,却让人心旷神怡。”便命人放到了自己床边。
太液池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假山,是仿传说中海上三座仙山而制。皇帝让裴后与自己一同乘舟到蓬莱宫中去,舟行至湖中心,但见四周的水面上千瓣白莲朵朵,景致令人倾羡。
“皇后,不知现在现在朕跟你道歉,是否还来的及。”睿宗皇帝拿起酒壶,给对面的裴后斟上一小杯酒。
裴后一脸疑惑的看着睿宗皇帝。
睿宗皇帝接着说道:“朕先是听信谗言,将你打入冷宫。复你后位之后又那般待你……”
裴后笑道:“已是陈年旧事,圣上不必介怀。”
睿宗皇帝又道:“你不计前嫌替朕监国,结果朕又听信刘子隆那女干佞的话,怀疑你要谋夺宫中大权,朕真是……”
“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如今千帆过后,诸事皆平,臣妾已是心满意足。”裴后说这番话时笑的温柔,看不出分毫的的怨气。她幼时长在江南,身上自然有一种江南女子的婉约与柔顺。
睿宗皇帝叹了口气道:“皇后你……就是太善良才会……哎……”
“圣上身体不适,还是不要唉声叹气的好。皇上有心道歉,臣妾在此便受领了。”说完裴后举起酒杯,“臣妾敬圣上这杯,此酒饮下,咱们夫妻就都不再顾虑过去之事,只携手往前。”
睿宗皇帝笑了笑,举起酒杯:“好,咱们干了这杯酒!”
待两人将酒饮下,睿宗皇帝又给裴后倒上一杯,道:“皇后愿与朕携手往前,那此事皇后一定要答应。”
见裴后又是一脸迷茫,睿宗皇帝接着说道:“朕希望皇后你,能复任监国,替朕暂理国事。”
……
李承勋在洛阳未待多久,西南苗疆便来人。这些人是云阳先前请来,给李承勋医治身上的蛊毒。只是接连几个苗疆人给李承勋仔细查看了一番后,均异口同声的咬定李承勋身上的蛊毒已解。
李承勋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裴后的密信从长安传来,谈到一直侍候李承勋的刘医正已经招认,这些年听从韩国夫人的吩咐不断的给李承勋的汤药中下毒,但究竟是什么毒,刘医正行医多年也不识得,而韩国夫人至今也不肯供出那是什么毒药。裴后便让李承勋去徐州一趟,再去拜会弘济上人,看他是否有什么办法去解李承勋身上的毒。
李承勋看完信便让小高收拾东西准备去徐州。
这时,裴后复任监国的消息传来,东宫的僚属又有几人来到了洛阳,小高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桌案边查看各地军情的李承勋说道:“皇后监国,怎么殿下您一点都不高兴啊!”
李承勋抬手拖住下巴,转头看向窗外,淡淡说道:“我很高兴。”
没有表现的高兴,只是因为早已经猜到了结局。
安思远与田承嗣被送往洛阳后,李承勋带着裴后的密信去了牢中,而后将信扔给两人去看。
“殿下……”
李承勋看着牢中满脸伤痕的两人说道:“将这纸上的东西背熟,你们还有活命的机会。”
安思远与田承嗣都是聪明人,看过之后自然就明白了李承勋的用意。
郑家虽然倒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初郑家得势时一批趋炎附势之徒,齐王没有铲除的干净。其中最主要的便是睿宗皇帝身边的亲信,大宦官刘子隆。
刘子隆本就是靠着钻营机变到了今天这个位子。德妃,刘毅得势时依附他们,等他们倒了又去依附郑家。只是他向来聪明,虽依附却不明显,为自己时时留条后路。
当初裴后被废,他为了讨好德妃,对裴后多加刁难,几次帮着德妃险些害死裴后。裴后监国后,他担心裴后记恨往日的事,于是暗地里联络一批朝臣,在皇帝面前时不时的提起裴后与武后的相像之处,离间皇帝与裴后。
大唐自经历武后称帝,韦后,护国晋阳公主专权之后,对女子干政一直深有忌惮。
又所谓三人成虎,饶是皇帝多相信裴后,听多了那些话都不免怀疑。
裴后早已得了消息,便以退为进,主动请辞监国之位,这样谋事反而更方便。
暗中一计借刀杀人,将宫中朝中郑氏最后的余孽以及反对自己的人全部借睿宗皇帝的手除掉。
郑家有没有与杜预共同谋反?郑贵妃与杜预有没有私情?彭王究竟是谁的孩子?真相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历史从来是胜者来写,是非真假向来是由胜者来定。
成王败寇,郑氏已经覆灭,杜预注定无法回长安见到睿宗皇帝,将这场祸事全部推给郑氏,也是合了朝野上下的心意。
有道是上昏而下乱,国家有内乱祸事,必然与君主逃脱不了干系。但皇帝是一国之君,无论如何在官面上也不可能这样记载。而臣子,是皇帝最合适的替罪羔羊。
皇帝宠信郑氏,是受女干臣蒙蔽;河南河北道军力不堪一击,不是吏治无能黑暗,而是郑氏与杜预有意勾结。皇帝没有犯错,都是郑氏与杜预招来的祸端,只有这样昭告天下,百姓才能继续拥护他们的皇帝,而睿宗皇帝在史书上,才能圣名永固。
你看,这就是政治,你只能赢,活的越久,赢得越多。输了,万劫不复,所有的罪名,真的或捏造,你都要背负,遗臭万年。但你一旦赢了,所有的历史都由你来写,如何颠倒黑白,李代桃僵,全在你举手之间。
你可以把自己的过错推到别人身上,也可以把别人的成就加到自己身上。因为你是胜利者,所有人都会屈服于你,就算你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往后也只会有越来越多不明真相的人崇敬你。
郑氏败到这步田地,只能怪他自己不够心狠手辣,段数不够。
失败的人,被钉在史书上,百年千年遭人唾骂。
成功的人,继续站在风口浪尖,不断争斗,不死不休。
虽然当初答应放安思远与田承嗣一条生路,但最后还是背信杀了他们。玩弄权术的人哪有信誉可言,只有权衡利弊。死人是最安全的,永远不会泄露真相。
就这样,一切都成了秘密,裴后还是不知情的贤良皇后,李承勋还是那个一直受郑氏谋害的皇子。
而这条储君之路,还会有更多的鲜血和污秽在前方等着。
章四十四
徐州在曹州宋州以东,此时还未陷落。为了方便赶路,李承勋只带了十几个人在身边,但是刚离开洛阳,就听说杜预的叛军已经攻克下睢阳,淮南道危矣。
小高提议李承勋还是速回长安,以免再有什么意外,李承勋却执意继续前行。
过郑州到了汴州,又听说云阳已经率兵攻下曹州,往宋州楚丘进军。但是徐州所辖七县也已被叛军攻下三座,杜预大军将要逼近徐州治所彭城。
徐州是江淮最后的屏障,一旦徐州城破,往南便是一马平川,淮南道再无锁钥可守。而大运河、睢阳渠和汴河一旦堵塞,官军的给养也无法再供应。
睢阳城破的第三日,云阳率兵终于攻下宋州,未做整顿,便马不停蹄赶去睢阳,收复失城。此时云炜之的朔方军也从后方赶来,唐军合兵十万,在徐州西北的丰县附近与杜预十万大军相遇。
杜预久攻徐州不下,士气正衰。云炜之所率领的朔方骑兵,一直垫后保存实力。两万骑兵很快将杜预的军队冲散,云炜之虽然已经年近五十,却依旧老当益壮,冲锋在前,三次几乎要将杜预俘获。
杜预知道再往南进攻,必定腹背受敌。于是趁着北路尚未堵死,从丰县以东的沛县迂回北上,意图逃回范阳老巢。
而在河北道,莫翟与令狐邑正在邢州和魏州“恭候”杜预的到来。
云阳的军队因自收复洛阳至今未曾休息,云炜之便命他回睢阳收云升等人尸骨,顺便让军队休养些时日,保留实力。而云炜之自己则带领两万骑兵去追击杜预。
李承勋此刻已经到了睢阳城外。
去年杜预叛军兵临谯郡,谯郡太守杨万石开城投降。真源县是谯郡辖地,杨万石投降之后,便逼真源县令张巡为长史,并令其向西接应燕军。张巡得知后很气愤,率吏民大哭于真源玄元皇帝祠,然后起兵对抗燕军,响应的有千余人。
这时候,河南都知兵马使云升,统合河南兵马,对宋州展开反攻。唐军兵败之后,云升领兵至雍丘与张巡会合。这时的雍丘县令令狐潮已经率全县投向燕军。燕军任令狐潮为军将,率兵向东驰援襄邑。令狐潮击败在襄邑的淮阳军,俘虏了百余官兵,并将他们囚禁在雍丘,准备杀害,然后又去见燕军大将李庭望。淮阳兵俘虏乘机杀掉守卫,雍丘城内顿时大乱。云升、张巡等得以乘乱攻入雍丘,令狐潮弃城逃跑。
之后叛军多次进攻雍丘不下,攻守相持了四十余天。叛军大将尹子奇攻雍丘不下,改攻睢阳。睢阳地当睢阳渠要冲,位置非常重要。云升与张巡只得赶到睢阳,与睢阳太守许远兵合一处,但也不过六千人,而叛军则是三万人。虽说双方兵力悬殊,但云升带兵坚守,和叛军激战了十六天,俘获敌将六十多人,歼灭两万多人,使尹子奇攻城不得,改变战术,掘壕立栅,围而不攻。等待杜预的援军
城外的叛军越聚越多,城里的守军越打越少,五个月后,城内无粮,树皮、茶叶和纸张甚至老鼠战马都吃完了。百姓与士兵饥病不堪,多饿死。到后来城中只剩下一千六百多人。
等到杜预率领叛军用云梯攻城,城头上的守军饿的连拉弓箭的力气都没有了。睢阳城终于陷落,云升、张巡、许远、雷万春、南霁云等三十六将皆死战到底,以身殉国。
睢阳城破之时,城中只有千余人,皆不肯投降,被叛军杀死。
杜预最终得到的是座空城。
李承勋到达睢阳时,距睢阳城破不过六日。因朔方军急于去解徐州之围,收复睢阳之后只留了千人守城。
虽只有千人守城,但却依旧谨慎。见李承勋一行人要入城,便要盘查身份。
“太子中允裴肃,特奉太子之命来睢阳公事。”李承勋下马,将文书与鱼符交给守将。
守将验明真假,便让人带着李承勋等人进城。
城内寂静萧索,街道与墙上的血迹已经干了,触目惊喜印在那里,宛如一座鬼城。
“城中一个百姓也没有了吗?”李承勋问道。
“逃的逃,饿死的饿死,我们攻下睢阳,除了贼军,什么也没见到。”
正在这时,有人陆陆续续拉着车从李承勋面前走过,车上都是尸体,要运往城外掩埋。是大灾之后,常有大疫,若不将尸体尽快掩埋,恐怕会瘟疫肆虐,到时河南道恐怕真要成了不毛之地。
无意的瞥过去,见到一辆车上是几个已经死去的孩子,约略四五岁的样子。光着身子,肚子鼓鼓,但却都没有下肢。
李承勋何曾见过这个场面,吓得向后退了几步,问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城中没有东西吃,饿了只能吃土。土吃多了,肚子就会大成这样。”
“那……他们的腿呢?”李承勋又问道。
“这……实不相瞒,到了最后,因为没有粮食,城中便开始吃人了。”那人顿了顿,“先吃老人、再吃女人、孩子。张县令还把自己的爱妾杀了,犒劳将士。”
“吃人……”李承勋只觉后背发凉,是怎样的绝望情形,才会开始吃人。又是到什么地步,才会易子而食。
“那些孩子,应该是被爹娘换着吃了。”
……
时值酷暑,城中的尸体还未清理干净,腐臭味弥漫在空气中,李承勋走在街道上,一步一步往太守府中移去。
城中每一处都似人间地狱,心中重如千斤,渐渐地,闻到腐臭味已不觉恶心,见到死人与血迹也不再害怕,已然麻木。
太守府的后院的几间厢房中摆着四十多座棺木,棺木简陋破旧。很明显是匆忙赶制,从哪些门板家具上拆下,大小不一,有些还漏着缝。
李承勋刚要走进院中,便被人拦住:“云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我与云升将军和张县令是旧识,想最后见他们一眼。”李承勋说道。
“军令如山,裴中允恕罪。”
“任何人不得入内,是云阳的意思吗?”李承勋问。
那人听到李承勋直呼云阳的名讳,立刻怒道:“你这个太子中允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将军名讳!”
“我不是太子中允。”李承勋转头看着守门之人,“我是太子。”
他说这番话时面无表情,但眉宇之间自有一派威仪。
守门之人双目大睁,一时没有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