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商郅郁转回视线看向浅眠的庄栖云,又或是庄栖风,他深深的希望,经历过那么多事的自己,应该已经足够成熟到,能够真正承担起另一个人的一辈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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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郅郁,谢谢你来看我。”
每次去看顾筠兰,她总会对他这么说。
反倒是他不知该跟顾筠兰说些什么才好。
“其实,不用那么麻烦的,我在这里很好,你不用那么频繁来看我的。”顾筠兰的表情一贯温婉,也一如既往懂得体谅,“重逢之后,我一心想跟你在一起,可是越在一起,我就越是害怕以前的一切都被翻出来,纸是包不住火的,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我每天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反倒是现在,我却觉得再平静不过,也许这在你无法体会,可现在的我,比跟你在一起时的我,内心反而更加踏实,这样对我反而更好。”
她的话,仍然令他感到有一丝意外,却听顾筠兰又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她没有等他开口,露出真心的笑容来道,“因为你肯原谅我,这让我感到很踏实,这就是你值得人爱的原因,我因此觉得非常自豪,所以,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
“我不允许你再来看我,再来关心我,我想试着一个人重新站起来,等我真的能够再面对你的时候,再来找你,可以吗?”
他愕然,恍然间,他忽然明白到顾筠兰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因为他的到来,会让她再一次回忆起所有的事,所有的难堪和愧疚,都会一次又一次被强迫面对。
“原本我希望你能够陪我走完一生,可现在我终于明白到我的想法错得有多离谱,爱一个人,并不应该是‘希望他陪我’,而应该是在他有需要的时候,我是否能够陪伴他,我现在才明白过来像我那样的想法太自私,没有谁有义务将他的一生奉献给我,只会这样想的我,其实根本不值得谁为我付出一辈子,甚至,恐怕也未必如我自己所想的那样是最爱你的那个人,郅郁,你值得更好的人,而且我也知道有一个人,是真的这么想,这么对你的,当我也能成为这样的人的时候,我会带着另外一个我愿意为之付出一生的人来找你。”
他最终站了起来,对顾筠兰道,“我明白了,我会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她想让自己重新站起来,而他,也会由衷地期待着那一天,期待着见到曾经那个美好的顾筠兰,或者是更好的顾筠兰,而他自己,也想变得更好,变得,能让那个一心一意只想对他好的人,不再伤心和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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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坐落在京都二条附近的一座极为古老壮观的纯日式建筑,像是被时间尘封在了过去,维持着原本的模样,一成不变。
颜优淳在那里等着商郅郁和庄栖云的到来,下了车,庄栖云坚持要自己走,他若无其事地撑着拐杖跨入眼前这座古老的建筑的门槛,商郅郁从后备箱取出行李,就听颜优淳对司机说了什么,司机关上门后,就径自离开了。
“小庄的父亲已经派人彻底打扫了一遍,因为地方很大,一周内还会安排两次这样的打扫,另外除了看护之外,我还雇了一个阿姨,她是中国人,在这里打工,我想你初来乍到,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还是找个人来帮忙会比较方便。”
“这么说起来,庄栖风回来的事,他的父亲也已经知道了?”
“嗯,很早以前我就跟他取得联系了,近期内他可能也会过来看看,不过小庄跟他的关系很不好,因为是他把小庄送进精神病院不闻不问的,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回头来找小庄,不过小庄始终没有给他好脸色看就是了。”颜优淳回答说,“但这毕竟是他们父子俩的事,我们外人就不必过问了,为了替小庄治疗,伯父也很配合,看起来仍是想得到小庄的谅解。”
“嗯。”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庄栖云熟门熟路地走到属于他的房间,他打开门的那一瞬,就好像小风就在里面,可里面空荡荡的,商郅郁几步跟上去,见到的是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门口的落寞身影,和一声低喃,“小风……果然丢下我了。”
一瞬间的怜惜又止不住浮上心头,就好像他是自己的弟弟那样,商郅郁上前握住他瘦削的肩头,道,“没有人会丢下你,小风一定有不得不去做的事,你不要多想,嗯?”
庄栖云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半晌没吭声,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对商郅郁道,“阿郁,我有点累了,想洗澡睡觉。”
“嗯,我帮你去放水,好了叫你,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商郅郁道。
庄栖云点点头,颜优淳便对商郅郁道,“让阿姨去就行,你在这里陪他等一下,他刚回家,可能也有些不适应。”
“好。”商郅郁并没有坚持,颜优淳又道,“果然找你来照顾他是对的,想当初我花费了好久他才肯让我接近,没想到你短短几句话就让他敞开了心扉,看起来他虽然记不得身为小庄时候的事,对你却仍然毫无防备。”
商郅郁看着庄栖云拄着拐杖慢慢走进房间,在书桌旁坐下,他才回过头来对颜优淳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总觉得不像你想的那样容易,但究竟哪里有问题我也说不上来,所以我还是会继续留意。”
颜优淳微微一怔,问,“你指的是什么?”
商郅郁想了想,回答道,“我还记得我父亲出事的时候,我有一段时间曾相当自暴自弃,并不是自甘堕落的那种,而像是一种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我隐约觉得,现在的庄栖云就是如此。”
颜优淳闻言皱起眉来,道,“若是这样,也难怪小庄一直回不来,因为恐怕放弃的就是小庄自己。”
商郅郁点头,“最近这种感觉很明显,刚才也是,可能还要花很长的时间,他才能慢慢意识到我的关心,总之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颜优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点头道,“我明白了,而且事实上我们也的确都不知道他在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你这样想是对的,如果有什么问题,你要立刻通知我。”
“我会的。”商郅郁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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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是个大工程,一个多月下来只能躺在病床上的庄栖云现在总算能下水了,石膏在来日本之前也拆掉了,因为总是又痒又肿的关系,他说什么都不要再上了,所以仍然需要万分小心,因此清洗的时候商郅郁几乎是寸步不离,一直到半扶半抱着将他安置入浴池里泡澡,他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走出浴室前他对庄栖云道,“不要乱动,不想泡了立刻叫我。”
“嗯。”庄栖云除了脑袋之外全身都在水里,他“嗯”了一声后,却又转过脑袋看着商郅郁的背影,当门阖上之后,庄栖云忽然将自己的脑袋也浸了下去。
Chapter 52
商郅郁回到走廊上的时候见到迎面走来的颜优淳和另外一个男人。
他脚步匆忙,又似在问颜优淳什么,他们见到商郅郁时,就听颜优淳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他就是商郅郁。”说着,他快步来到商郅郁面前,“小庄有什么反常吗?”然后他向商郅郁介绍道,“这位是他的父亲。”
商郅郁微微一怔,他因为刚从浴室里出来的缘故身上还都是湿的,没想到庄父竟然会出现,但见对方似有什么担忧也来不及寒暄,只问,“怎么,伯父来得如此匆忙,是担心什么吗?”
庄父虽已过中年,脸上的皱纹也相当明显,但依然能看出他年轻时候俊挺的模样,现在也只不过是多了一些时间的刻痕罢了,他遗传给了庄栖风挺直的鼻梁和高瘦的身材,更有一丝相似的坚韧性格体现在眼底,因而就算不说,商郅郁也大致能猜到他是谁。
此时庄父的神情担忧,回答说,“我听颜优说现在的小风其实是小云,所以才会特地过来想提醒你们一声,如果是小云的话,最好不要让他接近水,因为他非常怕水。”
商郅郁听后一愣,庄栖云自从拆下石膏之后已经泡了两次澡了,都没有什么问题,不由地道,“他之前完全没有表现出来怕水……”
这句话并没有令庄父松一口气,反而有些不解,好半晌才道,“这样……那也许是我多心了,小云一直跟着他的母亲美智子在这里生活,后来他的母亲去世我才又将他接回国一起住,不过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怕水怕的不得了,但跟小风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好一点,一个人的话,即使是遇到小水塘都会出事。”
“出什么事?”商郅郁一怔问。
“溺水。”庄父道。
商郅郁一惊,蓦然间他想起了方才庄栖云那道落寞的背影,和把整个人都浸在水中的模样,他来不及多说什么,而是立刻道,“我去看一下。”
庄父和颜优淳见他转身就冲向浴室,也忙跟过去,而商郅郁一拉开移门,就见到了让他心惊肉跳的一幕:
庄栖云将自己整个埋进水里,像是想淹死自己那样。
“庄栖云!”
商郅郁赶忙冲上去,颜优淳也立刻上前帮忙,他们合力将庄栖云从浴池里捞上来,庄父已经将一块浴巾扑在地上,此时,庄栖云早已连呼吸都没有了。
商郅郁第一个反应就是做人工呼吸,另一手轻轻压住庄栖云的胸部助他呼吸,好一会儿,庄栖云才有了反应,猛地大口呼吸起来。
商郅郁将他整个人用浴巾裹起来,在颜优淳的帮助下带他回卧室。
庄栖云醒后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怔怔地睁着眼睛神游他方,眼中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显得空空荡荡的。
商郅郁让颜优淳和庄父在客厅里坐一下,他因为不放心庄栖云的状况,喂了一杯牛奶后就坐在一旁,看他愣愣出神的模样,依稀不解,低低地问他道,“你看见了什么?”
庄栖云摇摇头,回答,“什么也没有。”
商郅郁迟疑了片刻,又问,“刚才……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就听庄栖云痴痴地回答,“妈妈说,我只要乖乖听话,就会见到哥哥。”
“你的哥哥,他并不在水中,为什么你会认为他在那里呢?”
“妈妈说的,后来,我就见到他了。”庄栖云又道。
商郅郁不由一愣,问,“见到他?小风吗?他在哪里?”
“在另一个家。”庄栖云如实回答。
他的话断断续续,商郅郁完全衔接不起来,也没什么头绪,他看着庄栖云,摸了摸他的额头道,“现在还难受吗?”
庄栖云摇摇头,难过地说,“可是,我没见到小风。”
商郅郁见他难过的样子,心中也有些不好受,本来庄栖风的表情和情绪就容易影响到身边的人,虽然在他还是庄栖风的时候只会一个劲在他面前逞强,就算难受和伤心也照样对他露出微笑,现在商郅郁终于明白到如果真的看到他伤心难过的样子,恐怕会投降得更快,但这时再想到他明明那么难受,还硬是装出一点儿也不在意的笑容来时,就又会觉得更加难以忍受,原来,他终归也是栖梧众多影迷里的一份子,只希望看到他开心、欢笑的样子。
“阿郁,你是小风的朋友,你知道小风在哪儿吗?”庄栖云又问。
这句话庄栖云曾经问过商郅郁,但他总是记不住,总是要问。
商郅郁每次因为他这样问,都有着一种招架不住的心疼,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我也不知道小风现在在哪里,他只给我打了电话,说暂时回不来,拜托我来照顾你,我就来了。”商郅郁无奈地只能这样说道。
“这样啊……”庄栖云又一次感到失望,喃喃地道。
“别想那么多,先休息一会儿,嗯?”商郅郁继续安抚他道。
“阿郁,你说,小风是不是也跟妈妈一样,不要我了?”
“当然不是,他不是让我来陪着你吗?虽然我肯定比不上他,但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可以把我当成是他,只要你不赶我走,我一辈子都陪着你。”虽然面对的是庄栖云,但在商郅郁看来,他就像是小时候的庄栖风一样,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来的时候丝毫没有犹豫。
“真的?”庄栖云问他。
“当然是真的。”商郅郁定定地道,又问,“你会赶我走吗?”
庄栖云想了想,摇摇头说,“阿郁很温柔,对我也很好,跟小风一样好,我不赶你走。”
孩子似的话语让商郅郁莞尔,他又忍不住摸了摸庄栖云的头道,“那就好,可是,看到你那样我也会担心,今天我吓了一跳,以后你可不能再那样做了。”他何止吓一跳,刚才那一瞬间就连心脏都快停止,到现在还觉得后怕,只要稍稍晚一步过去,庄栖云恐怕就……
庄栖云没有吭声,商郅郁也不逼他,又说,“你先睡一会儿,我会留在这里等你睡着。”
庄栖云点点头,乖乖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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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郅郁等庄栖云安睡了好一会儿,才拉开门出来,他找来阿姨,对她道,“秦姨,麻烦你照看她一下,如果醒了就立刻给我打电话。”
秦姨点头应下后,商郅郁才走到客厅,庄父见他走出来,不由起身问,“他怎么样了?”
“已经睡下了,不过,趁伯父在,关于他的情况,尤其是他小的时候的事,可以再请伯父告诉我们一下吗?”商郅郁问他。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才打算等你出来一起说。”庄父闻言,重新坐下说。
商郅郁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后,庄父叹息一声,回忆了一阵,才缓缓开口道,“我今天会赶来,也是担心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总觉得,这跟他的母亲美智子相关。”
“怎么说?”商郅郁问。
“因为美智子她……其实是溺水身亡。”庄父道。
颜优淳听他这么说不由一愣,忙问,“可我之前确认过,小庄的母亲似乎是因病去世的。”
“美智子出身名门,她的真实病况家人一直向外界隐瞒,我会跟她分开,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的家人不愿让任何人知道美智子的情况,包括我在内。”庄父解释道。
颜优淳再度震惊,问道,“这么严重?难道是……”他说着,就想到了庄栖风的情形来,一般来说,精神病最大的病因除了心理因素,还有一种就是遗传,基于庄栖云和庄栖风从小的境遇,遗传的因素大于心理因素,若他们的母亲是正常的话,他们患病的几率小之又小,但反之,就会变成现在这种情形。
“她的病一开始是看不出来的,到了后期愈发严重,我一直也是被蒙在鼓里的,直到那件事发生,我才知道真相,才会……才会把自己的儿子丢进精神病院,因为,我感到害怕,我怕他会影响到那时才刚出生的孩子。”不用问商郅郁和颜优淳都很清楚“那时才出生的孩子”是怎么回事,庄父的语调听起来也有一些自责,但这也证实了颜优淳的猜测,“所以,小庄的母亲其实……是自杀?”
庄父点点头,“我记得她家的人通知我去接小云的那天,小云看到水就会忍不住叫出来,就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我猜测他是亲眼目睹了美智子自杀的一幕,后来我再去确认的时候证实了这一点,不过美智子的父亲一直遮掩着这件事,要不是几年前他因病去世前又见了一面,我可能永远都无法确知,那时这座建筑就要被变卖,小风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通过我买了下来,那是他唯一一次主动联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