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照知州大人所想吧。”在坐的人里年纪最长的人首先发言,平时与大家都与他关系不错,很多人都敬重他。
“他只是个外行。”立刻就有人反对了。
“不要被经验所禁锢,知州大人想的没错。”
“要不再看看,说不定敌军没这么多人可以打。”
“他们既然来了,不会轻易放弃。不能掉以轻心,按照知州大人的去准备,不得拖延。”
最后还是那位年长者拍板,他对王勇点头示意,王勇抱拳起身前去准备。
其实周茂的本意是想以王勇的名义说出去的,谁知道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发布了。一个文官插手本来就容易引起反弹,哪怕用官位压也会人心不服。好在这些人都是师彦交代过的,没有太强烈的抵触。
周茂总算排空了乱七八糟的念头,沉沉地进入梦乡。不知睡了多久多久,他被几声巨大的声响从梦中活生生的震了出来。
“谁吃饱了撑着过完年了还放炮。”周茂用被子捂住头,翻个身面朝里继续睡。
可持续不断的剧烈声响并不肯放过他,周茂烦躁的坐起来。
“小三子~小三子~”他的声音已经被完全淹没在响声里。
突然一个机灵,周茂反省过来。谁家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放鞭炮,这动静分明是打起来了,双方炮火交战的声音。
周茂赶忙穿好衣服,也不顾冷,就着盆架里的冷水擦了把脸。
推开门,一股淡淡的硝烟味弥漫在空气中。大事不妙,间隔这么近就组织起了二次进攻,辽军比他们设想中要着急很多。
他匆忙往外走,小三子不知道从哪突然窜出来,挡着门口。
“勇哥命令我今天一定不能让你出这扇门。”
周茂被他的蠢样气笑了,面目狰狞地说:“你不看看现在什么情况,我的下属全在城楼上卖命,然后我躲在家里睡觉?”
周茂用狠劲一把推开小三子,阴沉着脸上是小三子从未见过严肃:“再拦,别怪我治你延误军机之罪。”
小三子吓的一抖,身体不由自主的给周茂让出条路。他就这么目送自家公子飘然远去,许久都回不了神。
回想从家中一路走来,周茂心中多少有些苍凉之感。才过完欢乐的节日,谁能想到多日之后一样的街道,家家关门闭户。热闹喧嚣变成了惶恐不安,今日不知明日,明日还能不能想明日?
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周茂转身看去。
原来是王勇带着一队人。
王勇在周茂身旁停住,居高临下看着他。叹口气,向他递出手,无奈道:“上马。”
周茂乐得有顺风马坐,他借力上马,从背后抱着王勇的腰。
“这种时候你怎么还跑出来?”周茂问,按理说他应该在最前线督战才对。
“怕城内有女干细作乱,所以让我来巡视一圈。”
周茂心猛的一跳,他最担心的就是城里内乱,只要放几把火,能把他们折腾够呛。希望城里剩下的女干细不多,起不了大风浪。
王勇知道他忧心,逐安慰道:“放心,该抓的都抓了,我们的人在各个地方都有把守。”
“嗯。”周茂不管对方能不能看见,点点头,把脸贴在他背上。非常时刻,太原城不能再出别的岔子了。
越接近城楼,地面的震荡就越厉害。本来王勇是坚决不同意周茂登上去的,现在双方都用上了看家武器,箭矢强弩飞来飞去。谁也不能保证所在的位置会不会被流箭射中。
周茂否决了王勇让他在阁楼上督战的提议,他义正言辞地说:“我不亲自上阵如何对得起那些浴血守城的将士们,今后又如何有脸面号令手下之人,更何况我身形不惹眼,没有人会想着朝我放箭。”
私下里王勇可以强硬地剥夺周茂的人生自由权,但此时他在以长官的身份说话,王勇不得不从。
只得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边,随时做好防范。
“现在情况如何?”距离第一声炮响都快半个时辰了。翁城处冒出滚滚黑烟,两角的塔楼处破损的厉害,却仍在顽强地发挥作用。
“报告大人,辽军企图填平壕沟,我们正全力阻止。对方的火箭太厉害。我们有些不堪重负。”
用火这招不小心就损人不利己,但今天风向很好,他们用火攻事半功倍。
“一定要顶住,派人运冰块备在城内。”周茂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紧张的看着战场上滚烫的浓烟。烧,让你们烧,看你们能烧多少。现在虽然不下雨,但正是太原最严寒的冬季,冰块比水更好运。
对战指挥周茂到底没有经验,满心焦急地看着城下乱糟糟的场景。紧抿着嘴,一声不吭。指挥权已经完全交到别人手里,他一个门外汉不想添乱。
守城的将领们则一脸泰然,这种场面他们不知道见过多少,有一位甚至还有心情跟周茂谈天。
“大人不要看他们人多,只要我们继续这样毫无破绽的应对下去,他们过不了几天就会撤了。”
周茂紧皱眉头:“但我们是否能保证一直毫无破绽?”
“这……按理来说不难,太原城池坚固。”那人膀大腰圆,往周茂跟前一站活生生一个人肉盾牌,他倾身在周茂耳旁说:“他们忙里偷闲过来,人也不会太多到哪去。我们做最坏的打算,把城门打开了放他们进来,加百姓青壮的百姓一起拼死一战,他们讨不到半分好处。”
见周茂不自觉的后退半步,双目瞪圆的看着他,那人连忙摆手:“不是大人想的这样,我们绝对没到那个地步,只是说说,说说而已。”
周茂舒口气,真要被他给吓死了,真走到那一步还得了?周茂真没有做好‘与城共存亡’的打算,不是他怕死,而是从没有过‘死’的心里建设。
原来每个征战沙场的将士们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他们将生死置之度外,当年自己还联合别的势力在他们背后捅刀子,果然死有余辜。
那人应该是个话唠,见周茂缓和过来又继续说道:“看他们那群蠢货,攻了半天连壕都平不了。哎呦,真糟践东西。冲车怎么能往河面上过,傻子都知道我们肯定洒了盐。”
“妈呀,没吃饭吗?这箭都射哪去了?”
“我看大人也不用在这瞎操心了,估计至多再两个时辰他们就该力竭收兵了的。”
……
周茂古怪地看他,心想:莫非此人乃诸葛再世?废话这么多还能混到这个职位,真是不简单。
王勇也看不下去了,赶紧上前把周茂解救出来。
“卫梁,你的话能不能少说两句,闲的慌就帮忙运石块去。”
王勇拽着周茂把他带到房内,看着他被寒风吹的发青的脸不悦道:“说了让你别出来,还不是陪那胖子瞎扯淡。”
是他扯淡,你骂我作甚。周茂心里默默地倾诉冤屈,就是不敢宣之于口。
“好歹让我呆到停战再走,我不站出去就是了。”这是周茂最后的让步,让他回家睡大觉是不可能的。
王勇拗不过他,勉强点头同意了。他把周茂‘关’在房里就出去找人商量对策去,事情并非完全像卫梁说的那么简单,可以的话还是早点把辽国人赶走为妙。
“今晚寅时,你带五十人偷偷出城,烧了他们粮草后立刻跑。不需要马上回城,就地分散,他们不熟悉地形,追不上你们。”
“是,属下遵命。”
周茂面带敬佩的看着这名勇将领命而去,深入敌后又能全身而退的难度多大,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作为军人是抱着怎样的信念才能义无反顾地执行任务?
如卫梁所说的一样,不出两个时辰辽军久攻不下,暂时撤退了。这次败退,相信他们会酝酿出一次更猛烈的进攻,再能守住,相信辽军也不会自讨没趣了。
所以,在此之前我们要不遗余力地去破坏。而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失去粮食,军心溃散。
坐在首座的不是周茂,他自动的把位置让了出来。站在是那位最年长者在说话。
“大家这几日一定加强城中巡防,辽狗几次失败,怕他们狗急跳墙,引发城中骚乱就麻烦了。”
他转向周茂,恭敬地说:“周大人,这几日麻烦你多在城里转转,见到百姓与他们多说几句,以稳定人心。”
52、生死(一)
能为太原城尽一份绵薄之力周茂当然乐意为之,他爽快的应承下来,得到了几名将士的默默赞许。
这位年轻的知州如何努力与大家共渡难关、不畏危险立于前线督战又不摆官威,颠覆了一干武人对文官的印象。即便有人心中依然蔑视他,此刻也不敢再轻易表现出来。
周茂说:“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出去逛逛,各位继续商讨。”
他礼貌的对首座点点头,在众人的目送下施然离场。
王勇赶紧行礼:“让末将陪同知州大人一起。”
他现在临时划拨给守城管,即便保护周茂是他的本职工作,出于礼貌也要请示一声。
“嗯,务必保障周大人安全。”小师将军出行前千般叮咛的就是周大人的安危,就是怕他出事才把他调去安抚百姓。整天让他在墙头站着,每次流矢飞过都要把他老命吓掉。早点打发他走,要是伤在周大人身上,将军回来会不会把他给砍咯。
可谁规定下了火线就安全了?战争期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周茂由于被王勇‘合法’监督着睡觉,没能亲眼见证辽军粮草被烧那么大快人心的时刻。翌日他去大营询问消息时,回答他的人都忍不住嘴角上挑,掩饰不住地得意。
他们想得太美,没想到狗急了也会跳墙,辽军将领怎甘心此次无功而返。
风平浪静的过了三天,辽军部队既没有再进攻却也没有任何退兵的动作,双方就这么僵持着。
时间对于太原城来说是有利的,所以这里没有人担心。周茂还是照常骑着马,在城里四处溜达,逮到一个平民就向他展现出亲和的微笑。
他的亲民举动很有效,已经有人开始大胆的在城内走动,一些小型贸易也相继展开。
“知州大人真是一表人才,我要是有闺女嫁给他做妾也无妨。”
“哪轮得到你,太原城里有钱人家都争着把女儿嫁给他,你一杀猪的就是有十个女儿也没戏。”
“听说知州大人是探花郎,将来要娶帝姬的,咱这的人都得靠边站。”
“嗯,嗯,这么俊的人,咱们只能看看。”
……
周茂骑马路过一个自成一派的小菜市,听清了下面每一个人的议论,一水儿夸他的话,只是每次都会扯到他的婚嫁之事上来。
即便刀山火海之上,只要人们有口气在,熊熊的八卦之魂就不会熄灭。
娶帝姬,周茂暗自苦笑。家里有只不能告人的夜叉,这辈子他都和美色无缘了。
不知他的夜叉——可曾吓退敌人的千军万马?
就在众人都被平静的假象麻木之际,突然闯出几个满身是血的人,他们疯狂的呼喊着。
“辽人进城啦——大家快跑——”
“杀进来啦——辽人杀进来啦——”
一声声的呼喊在人群之中炸开了锅,众人纷纷慌不择路的奔逃。
只是一会儿功夫,场面就混乱的无法控制。许多人家携着大包小包拖儿带女就往另一边的城门跑,大波的人群将周茂他们的马队冲散。
王勇给手下一个眼神,让他赶紧回兵部通报。
周茂作为知情人,当机立断这是为制造混乱的假消息。他冲着众人喊话:“辽军不可能攻进来,大家不要中计。”
“不要乱,辽军不可能进得来。”
所有的巡防士兵也跟着一起喊,可随着骚乱的人群越来越多,他们几人的声音很快被淹没。
事态越来越不受控制,周茂焦急之间撇见身旁的无人的小摊上挂着个锣。他一喜,策马过去把它取下来。
‘duang——duang——duang——’三声刺耳的敲击成功的引起了大部分人的注意。
“不要乱,辽军没有入城——duang——”
“辽军没有入城——”
周茂的呼喊终于让纷乱的人群移动慢下来,只有孩子的哭声在持续。
“听我说,城中有细作,大家不要乱。”
“大人小心。”王勇驱马挤到周茂身边,警惕地四处张望。虽然当下局面好像是被控制住,但是周茂也暴露在敌人的面前,现在的环境他们十分危险。
周茂哪还顾得辽那么多,继续喊话:“乡亲父老,我是太原府的知府事,现在像大家保证,绝对没有辽军破城的可能。”
他把手指向刚刚在造谣生事的人,他们虽然血流满面,但一个个都精神得很,显然有问题。
“他们是辽人混进城的细作,大伙抓住他们。”
“别听他乱说——”立刻就有人高喊。
不过在场的百姓也不蠢,青天大人就站在面前,他都能如此镇定。大家心里在快速的思量,到底信谁。
远处已经有马蹄声传来,周茂循声望去,大喜。
“我们的人来了,根本没有辽军。”
这时所有人都反应过来自己受骗了,那几个做乱的人知道自己计划告破,他们互递了一个眼神,突然暴起,向周茂扑去。
王勇像是早就料到一般,奋不顾身挡住周茂。可挡住了突入而来的人,却挡不住放冷箭的。
周茂正看着王勇惊心动魄的砍倒了一个又一个,忽的后心一凉,他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就栽倒下来。
“大人——”王勇飞扑过去,仍是没能接住周茂下落的身体,鲜血很快染红了地面。
“瑾轩,怎么魂不守舍的?”宋光乾走进大帐就看见师彦手拿着一串珠子发呆。
他不用问就知道那是周茂送的,原来他也有。宋光乾忽视掉莫名的失落之感,笑着拍拍师彦的肩膀。
“今日又立头功,你怎的不出去和他们喝两杯?”
师彦仍旧是看着珠子不动,静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提不起什么兴致去喝酒。”
宋光乾看了一眼外面,军队井然有序,刚刚又拿下了一座小城,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事发生。
“我看你是累了,这两天好好休息一会儿。”说完他离开了师彦的帐子,回到自己的营房。
他的桌上整齐的折着一件狐皮披风,他把手放在皮毛上,感受那温润清爽的触感,嘴角微微翘起。
这是今天刚缴获的一批物资,宋光乾一眼就看上了它。记得周茂曾经抱怨过熊皮太重,都快把他压扁了,简直像裹着床棉被在路上跑。
宋光乾想象他当时的模样,不由笑出声。他以拳顶着唇,轻咳一声。看起来他好像很闲,就这么盯着狐皮看了很久,不知道他的思念,远在他乡,可还安好?
周茂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一片黑暗之中,这次他远没有当时的从容,每走一步都举步维艰。
他很累,却不用喘气,也不会出汗。短短一段路程可谓是身心俱疲,他弯下腰撑着膝盖休息,看着离他还有老远的亮光,周茂想,真能走过去黄牛都累死了。
“你很累,是不是想休息一下?”
还是那个声音,周茂就像见到老熟人一样高兴。
“对,对……可把我累坏了。我们怎么又见面了?”
那声音说:“你就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