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周茂愣住了,他怎么会死?他还要等师彦回来。
“你就快死了。”那声音又说了一遍。
精疲力尽的周茂腿一软,干脆跪了下来。他竭力望着虚无的上空,却总也找不到个焦点。
“不可能,我刚刚还在……还在……”在干什么?
周茂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所有的记忆只剩一个画面——师彦笑着说让他乖乖的等他回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等?
“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那声音落下,周茂被卷进一阵乱流,再次看见光明,他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处鲜血淋漓,满是残肢断臂的战场上。
不远处有一匹伤痕累累的战马,马身上坐着一个手持长柄砍刀的将军。
鲜血已经染红了铠甲,几支箭先后扎在他身上,可他仍然稳稳端坐在马上,狠厉的瞪着前方试图冲上来的敌人。
他就快支撑不住了,周茂感觉他再也经不住一丝的碰撞,只要他摔下马,必死无疑。
心中的激痛让周茂晕眩了片刻,等他缓过神来,已经有人朝那位将军扑了上去。
“不要——师彦快跑——”周茂的呼叫破口而出,他拼尽全部的力气冲过去。
一切仿佛都放慢了,持刀的将军被人一箭穿心,众人蜂拥而上将他围住。直到又有人策马过去,长刀一挥,将军的头颅滚到了周茂面前。
周茂一步一步慢慢的靠近,他蹲下来捧起被泥土血液染的脏污不堪的头颅,眼泪无休无止的从他眼眶里流出。滴在将军死不瞑目的眼睛上,流下化成一道清晰的泪痕。
“对不起,对不起……师彦。”周茂把他抱在怀里,全身都在颤抖。周围的敌人都消失了,只留下被风掀起的滚滚的黄沙。
“师彦……是我来迟了……都怪我……”
“你说过会挽回这一切,可你还没做到就死了。”
那声音再次想起,周茂猛的抬起头四下寻找。
“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努力活下来。”
周茂看着怀里的师彦一点一点变透明,直到消失不见。他发了疯似的想抓住不存在的幻像,可不管怎样都留不住师彦的一根头发。周茂抱头痛哭。
“你说……怎么样才能让我再来一次……”
53、生死(二)
“你们本是天定的两颗异星,有着极深的纠葛。可你终是欠他一条命,此箭本是射在师彦身上,如今就算是你替他挡下,至此你再不欠他什么。”
“我……”周茂这才想起自己摔下马那一刻,原来是中箭了。这么说这一箭原本是射在师彦身上的,周茂冷静下来,心说:还好实在我身上,拼杀中受这么一箭怎么可能活下来。
“记住,让你再复生一次不是不可,可你必须应下。不管未来的路有多难走,你都不能起放弃之心,不可辜负我予你的逆生转命之恩。”
不知为何,周茂竟在那冰冷的声音里听出了些许留恋,他仍旧抓不住声音的源头,只得对着上空坚定的点头。
“我答应你,一定坚持走到最后一步。”
“去吧,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了……”
周茂觉得自己忽冷忽热的,想给自己翻个身,可怎么也做不到。现在意识虽然归体,但是却支配不了身体。
好像有人掀开了他的衣服,把一块冰冷的东西敷在他背上,清凉感逐渐蔓延开来,原本灼热刺痛之处缓和了许多。
“公子怎么还没醒?”小三子问换药的大夫。
“大人体弱,受此等致命伤能挺过来已经神乎其技了,就容他再昏睡两天吧。”这声音极其耳熟,可不就是上回替周茂诊治风寒的毒舌郎中。
每次询问都得到如此回答的小三子很是无语,公子受伤以来已经昏睡五天了,再这样粒米不进可还了得。
一旁看着的王勇也差点忍不住掐死这老东西,要不是见他救活了周茂,非得扒他一层皮不可。
老郎中慢悠悠地拿起周茂的手探脉,良久才说出句话:“你们别急,他快醒了。”
周茂能听到周围的动静,就是醒不过来。这种感觉与他前世离世前如出一辙,令他很不爽。他不停的挣扎,哪怕能够抬动一根手指也好。
他在焦急之时,别人却看到他本来平和如在沉睡的脸有了明显的表情。秀长的眉轻轻蹙起,睫毛时不时颤动一下。老郎中说这是他身体感觉到痛的表现,照这样看用不了多久就能醒来。
果然又过了半日,周茂的意志终于战胜身体。他微微呻吟一声,细长的眼皮缓缓张开条缝。
“公子,公子醒啦。”小三子激动的跑出门口,在院子里大喊。
周茂虽是醒了过来,但注意力全被背上的疼痛扯去。好像有人不断的用烧红的尖刺,一下一下地戳着他的肉。死不了,活受罪。
罢了,自己疼几天换救回师彦一命,再也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了。
刚醒来的周茂还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灌水灌药。这些就算了,那老郎中还忒不怕死的在一旁说风凉话。
“大人这次死里逃生不容易啊,但老天不会放过哪一个人的。就你这样的体质,怕终身都免不了受罪咯。往后的日子大人只能往死里补,看能不能挽回一些。我还是这句话,寒凉的食物一定不能碰,天冷了注意保暖,多休息千万不要操劳。”
他叹口气,摸摸胡子道:“年纪轻轻落下一身的病,先不说你老来受罪,能不能活到老都是问题。老夫这辈子最痛恨不爱惜身体之人,大人你当之无愧为老夫最恨第一人呐!”
“……”作为一个伤患,周茂悲愤地想:这一箭又不是我找着来受的。
“大夫,少说些有的没的,具体讲讲公子该怎么养好身体吧!”小三子出来替周茂打抱不平。
“拿纸笔来,我给你写个方子。”老郎中起身前又对着周茂长叹口气,当事人只能无辜的眨眼。
重伤的周茂没能清醒多久,很快又睡了过去。老郎中说这次是睡,不是昏,多睡睡有助于恢复。
小三子和王勇终于放下心来。
再次醒来又是一天以后了,周茂被咕咕直叫的肚子闹醒。
这回他有了力气,张口呼唤道:“有人吗?我要饿扁了。”
声音不大,但足以引起一旁打瞌睡的人的注意。
小三子一跃而起,蹦到周茂床边:“公子醒了?可是要吃东西?”
周茂艰难的点点头,背后的伤终于到了可以忍受的程度,让他有了小幅度移动的空间。
“公子先喝点水,我这就去把粥端来。”
身旁有个小三子真好,将来他要是成家我可舍不得把他放走。周茂自知无法有个贤惠的妻子,只能把后半生寄托在可怜的小三子身上。
吃饱喝足的周茂这才打起了精神,他让小三子把王勇找来。
“太原城现在的情况怎样?”王勇刚一进门周茂就迫不及待地问他。
“才刚醒来就为这些事费神。”王勇快步走到周茂身边,看到他脸色稍微好了一些,勉强露出个笑容。
“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他拨开周茂的额发,用手擦去额角沁出的一点汗。
“快别这么说,这件事如何能怪你,冷箭难防,即便有三头六臂都顾不过来。”更何况这特么是上天安排的,周茂勉力对王勇笑道。
王勇只是满含歉疚地看着他,没再说话。
周茂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不得不有所表示:“我一定好好养伤,养的比从前身体还好,快跟我说说现在的大事吧。”
“唉~”王勇低叹一声,“那天的确是细作做乱,你受伤后军部就派了人马过来将他们全部拿下。这是辽军使的最后一招,当夜他们就悄悄退兵了,现在太原城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睡一觉起来什么危机都解除了,周茂有种忙里偷闲的错觉。
“对了,刘靖把你受伤的事上报了朝廷,官家的圣谕两天前到了。那时你还在睡着,我替你接的。大概意思就是表彰你临危不乱,奋不顾身的奉献精神,让你好好养伤。”
王勇指指被堆在角落里的一些物品,不屑地说:“赏赐的东西都在那。”
周茂顺着他所指望去,明黄的布只盖着一角,里边的东西露出来。大概是两柄玉如意,几十两银子和一些药材。
怪不得没人重视,王勇对周茂也是知根知底的,这些东西寒酸的还不如那些商人逢年过节送的礼。
官家的赏赐,不在乎内涵,主要是荣耀……荣耀!
切,谁稀罕!
“你昏睡的这几天很多人都给你送了东西,要说那余达也真够意思,他把家传的老参都送了来。大夫说全靠这东西才能吊着你的命,等你好一点,该去谢谢他。”
王勇同样继承了宋光干的传统,很不喜欢余达,不过这次他替周茂解了燃眉之急,自己于情于理都不该再对他抱有敌意。
“是他有心了,多谢你告诉我,我找到机会会去谢他的。”
周茂心里接了他这份人情,今后商贸上会对他宽容一点。
由于王勇的把守,周茂养伤期间不允许任何人来探望,生怕对他有一点打扰。于是乎他就这样吃了睡睡了吃的过了一个多月,这天,那老郎中来复诊。
“大人会不会觉得这阵子有些滞气不畅、烦闷心慌?”
“是是是。”周茂狂点头。
“坐月子也难免要下床走动走动,您这么些天老是躺着,又不是伤到双腿,不能动还是怎的?”
老郎中气的吹胡子瞪眼,他又一次进入爆发状态:“让你养着也得有个度,不是非要每日像躺尸一样。春日这么好的太阳你偶尔也要出去晒一下,不让你出门,就在院子里来回走两圈。”
“狗都知道偶尔要吃些屎,你们这样人参灵芝、海参鲍鱼的养着他,不把他给补死咯。”
王勇、小三子、周茂:“……”
“弄点糙米谷壳儿煮个粥,玉米也行,久不久吃两天。再这样下去,龙肉都补不进了。”
老郎中的气场震慑住了在场的三人,他们只有点头称是的份。周茂郁闷地想,等师彦回来了看他还那么嚣张。
养了两个多月的伤,周茂总算得以销假上岗。
他上工第一天就得到了前线的好消息,师礼他们带着大部队已经拿下了三分之一个辽国,要是金国的动作快一点,很可能在两个月内就可以将辽从版图上彻底抹去。
周茂自然是替他们高兴的,可他同时又在为大炎的未来担忧。金国做大,将来他会再拿哪一个国家开刀?
西夏吗?
不要以为西夏只是一个只会抢东西的小国,它不仅不小,相反有很强的战斗能力。
现在的战争主要还是以人力取胜,火炮什么的只在攻城的时候发挥作用,在一对一的战场上就是累赘了。
这时候就必须用到战马,大炎本国不产马,所以只能不停的用物资跟西夏换取,不敢和西夏完全闹翻就是这个原因。
周茂想,如果可以,他们应该先行动手拿下西夏。有了和金国叫板的实力,他们短时间内不敢再对大炎动手了。
可笑啊,现在他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打来打去,俨然成为当年他最不耻的师彦一派。
文能治国,武定天下,到底以何为先?
54、回朝(一)
庆元二十三年六月
师礼率领的部队同金国一举歼灭辽,根据与金国的协定,拿回被辽占据多年的七个州。
大军班师回朝,兵马大元帅师礼、四皇子宋光乾及师彦进京接受封赏。
周茂这回也跟着鸡犬升天了一把,筹备粮草、守住太原有功,他早一步被喧进宫,已经陪着官家下了十几天棋了。
“明日师元帅就能抵达十里亭,周卿到时站在我的身旁。”宋广德端坐在书案前,玉笔写下最后一个字。他满意的欣赏着自己的书法,拿起玉玺印了上去。
周茂原本坐在椅子上无所事事地发呆,听到官家这么说,赶紧起身行了个大礼。
“臣遵旨,臣叩谢陛下。”
“起来吧,礼数真多。”宋广德嘴里抱怨着,其实内心十分满意周茂这个谦逊的年轻人。他年纪大了,跟着他的大臣们也老了,上朝时总是各有主张,互不让步。都仗着资历老,欺负人。
周茂这样的年轻人不同,看似好脾气没棱角,实则外圆内方,心里比谁都有谱。更可爱的是,他深知自己需要什么,从不说‘不’,该捧场时捧场,即便意见不和他也有办法让自己舒心的过渡。这样的人才早该调回帝都重用,让那些老臣有危机感。
回来这些天宋广德总是打着商讨重布边防的旗号让他陪同,拉着他谈天说地,压根不讲一丁点儿正事。
周茂见怪不怪,上辈子他就知道。宋光陵有个奇葩父亲,爱好花鸟鱼虫,及一切他觉得风雅的事物。有事情都交给手下去干,结果并不是最重要的,只要让他觉得自己有面子,那么办事的人就有赏。
所以千万不要以为他不跟周茂提起公务上的事,是因为胸怀大略,另有谋划,说白了宋广德根本没想起来。
要不是今天得到通知,师礼就要回来了,宋广德还没注意到周茂身份不明不白的陪着他吃喝玩乐了许久。
宋广德看着周茂微微低头,柔顺的眉眼,几分少年的纤弱又透着股刚毅的精神。他身边需要如此风华的人给他长脸,既然是国之栋梁,就要委以重任。
“周茂听旨,太原知府事周茂,备战有功,又在守城之战中表现优异。朕念其忠勇有加,当惜才重用。特命其为户部尚书兼翰林学士。钦此。”
宋广德最喜欢欣赏别人受宠若惊而呆楞的模样,他笑容可亲的走下去,拍拍周茂肩膀。
“还不谢恩?”
“臣……臣谢主隆恩。”周茂额头磕在地上,献上他最虔诚的一拜。
怎么都没想到,又连跳两级,这一世他的官运是有多好?
终于,周茂再次换上了紫色的官服,立于宋广德身侧。
师彦骑在马上看过去,仿佛当年的情景再现。昂昂然如野鹤之在鸡群,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他甚至开始怀疑,是否当年就对周茂一见钟情了?
此时此刻的心境不再相同,他很高兴的看到他的爱人,一步步的重回巅峰。
周茂也遥遥就看到了师彦,他几乎控制不住心中的雀跃,要不是多人在场,他几乎想飞奔过去。
他的英雄带着功勋,毫发未伤的回来了。
这种场面他们只能相望一小会儿,接踵而来的还有喝不完的宴席。周茂告诉自己一定要耐心等待,他相信师彦半夜一定会爬墙头来找他的。
果不其然,当晚接风宴散了以后已将近子时,周茂前脚刚进家门,师彦就找上门来。
“师元帅同意你出来乱跑?”
激情一番后两人倒在床上说话。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吗?”师彦捏住周茂的鼻尖,看着他慌忙躲闪的模样发笑。
“你们一大家子都迁到东京来了,以后想这么半夜溜出来恐怕不容易了吧?”周茂握住他的手,放在心口上。
“这还不简单吗?”师彦亲他一口,“明天让人看看你家隔壁愿不愿意把房子买给我,等我们成为邻居就没人说闲话了。”
“你爷爷同意?”周茂挑眉,满脸不信。
师彦把周茂翻过来,亲亲吻着他后颈。
“我家兄弟太多,少我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爷爷马上就要告老了,他管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