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袖而去,回到后院,只见假山堆叠的甚是奇妙,不由多观察了一阵。到住处时,景致将《击铗四式》和《长歌》递给他,“我们要在这里待几日,你可先研究下这两本书。”
苏青拟冷笑,“我曾听闻当初,武彦派因掌门之争相互残杀,请求你主持个公道,不过一句话的事,你却置之不理,任凭他们自相残杀。如今又打着拯救苍生的名义来强迫我。难道对你来说,数百人的命不是命,成千上万的才是命?”
景致神色悲怆,“手无寸铁的人们在为生存而挣扎,手握剑刃的人却在为名利而厮杀,——既然三尺青锋只为名利握,那么一生就为名利死。”
后两句说得无情又悲痛,似乎对那些江湖人已绝望,随便他们破罐子破摔。
苏青拟明白他为什么不愿参加唐靖组织的什么武林大会,那些人不过是为了些虚名而已,真心赴国难的人哪里需要组织?如谢棠、舒白,甚至风尘女子狐娘子。
但他却绝不愿意表露对他们的赞叹,冷然道:“我倒真要看看令蝇蝇苟苟之辈趋之若鹜,又令你们这些大侠舍命保护的,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第8章:梨帘如梦 樽前相属(上)
是本奇怪的书,说是剑谱其实并非剑谱,剑、枪、矛、盾等战场上能用到的东西都有写,比如剑法中剑指何方,足踏何位,如何攻如何守都有记载,却没有记一招一式的动作,更没有内功心法。
苏青拟并非习武之人,看着看着就乏了,倒头就睡,直到一股饭菜的香味将其勾醒。寻着香味来到厨房,见一个人背对着他在灶间忙碌,那身影怎么看怎么像景致,疑惑的蹙起眉。那人盛好了菜回过头来,不是景致是谁?
堂堂江南青衣景致,竟然后做饭?苏青拟疑惑地过去,“你在做什么?”
“香葱炒蛋。”将鸡蛋打在碗里,放少许盐,待锅里油烧开了倒进去,撒上葱末,顿时香气扑鼻。盛起来递给苏青拟,“端到桌上去。”
苏青拟看着金黄的鸡蛋和绿油油的葱花,忍不住好奇掂了块尝尝,味道竟然十分好。
苏青拟将碗筷搬到梨花树下,屋主是个风雅的人,特意在梨花树下建了个亭子,穹顶是涂了桐油的云锦,雪白如云,亭子六檐飞翘,形如鸟翼,与梨花飘逸空灵的气质十分吻合。
此时一缕夕阳挂在天边,身后梨花如雪,古旧的院落寂静无声,倒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景致又温了壶酒,酌了三杯,苏青拟闻了闻,“酒质清晶,气味绵醇,入口甘甜,是梨花白。”
景致道:“去年我在此小住,狐娘采这树上的梨花酿了几坛,埋在梨树下,昨日正好酒熟。”
“她为何没来与你共饮此酒?”
景致倒似不遗憾,笑了笑,“唯有樽前相属。”
平生浪荡江湖,蹉跎几度春秋。
忍见山河破碎,结子三二同仇。
誓扫苍生不平,长铗在手不休。
走马天涯难聚,唯有樽前相属。
苏青拟听过这首诗,算不上好,却在江湖上流传的极广。他们这些人,但凡存同一个理想,——誓扫苍生不平,便视为兄弟,很多人甚至都没有见过面,然若天涯相逢,一人有难,八方支援,肝胆涂地,再所不辞。如谢棠帮白衣,如景致帮谢棠,亦如狐娘子帮景致,这也是景致敢一人带他去河北的原因。
见景致对那酒杯遥遥一举,向他那些未知名的兄弟姐妹们敬酒,然后才向他举杯。他不知为何心里有些苦闷。世间哪个男儿没幻想过并辔江湖,长狭在手,惩女干除恶。他苏青拟也不能免俗,可是啊,他这一生……
连饮三杯梨花白,入口虽淡,后劲却足,软绵绵地趴在桌子上,迷醉的眼看向景致。
夕阳撒在苏青拟婉约的眉眼上,如残红落水,清凉中带着丝媚意。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
“明日弄些猪肝来吃吧!”
景致意外,“你喜欢吃猪肝?”
“唔……还好吧!”他模梭两可的回答。
景致紧抿的唇角渐渐泛起了笑意,眼睛清亮如星子,声音轻柔似花落,“好。”
苏青拟心忽然被针扎一般,禁不住捂住胸口,便听景致关切问,“怎么了?”挥挥手,端着酒杯起身,负手立于梨花树下,压下繁乱的心绪。
“落日杯中血,梨花鬓上霜。一生何浩浩……”最后一句却嘎然而止。然纵使他没有念出,那一句却像是他一生的谶语。
——一生何浩浩,终为情所伤!
“下午看那书,觉得有些想不明白,你从习武之人的角度来看看。”剑乃兵器之王,便从剑术开始,告诉他剑指何方,足踏何位,如何攻守。
景致折一根梨枝做剑,按照他所说比划,只觉这剑法并没有什么奇妙之处,反而破绽颇多,便道:“这应该是个结阵剑法,一人运用防守甚难,比如我使出这招‘童子摧家’,威力虽大,然膻中、命门皆暴露在外,此二处乃人体大穴,若一击不中,反被敌所趁。”
苏青拟若有所悟,“剑指东南,足踏坤位,长云蔽日,三寸雁门……”“长云蔽日”是剑术里常用招式,景致虽不使剑也见识过,使将出来颇有几分威力。苏青拟问,“倘若结阵,这一招会不会护住膻中穴?”
景致又比划了一番,“两招互为阴阳,相辅相成。”
“我明白了。”苏青拟眼睛一亮,接过他手中梨枝,在地上画了个八卦图,标明乾坤方位,“……乾步直走,朱雀当空。童子摧家,顾我中门。东南移位,坤步徐行,长云蔽日,三寸雁门……”
他声音原本清冷,这样挥舞梨枝倒有种潇洒长吟得意味。脚踩着乾坤方位,起步落步虽说不上行云流水,但轻灵优雅。青衫随着身子转动飘舞,卷起片片梨花。他显然也是会剑舞的,举动间带着舞者的游柔曼妙,又有剑术的清爽利落,似武还舞。
舞了一遍呐呐道:“不对,按这步法破绽实在太多,难道童子摧家是指少府穴?”
景致试了试,直刺敌方少府穴,“按照这般方位是不会错,以此类推,‘顾我中门’是指护住膻中穴,‘三寸雁门’则指尺关穴……然只有方向没有招式,如何调息内力也没有,还算不上剑法。”
苏青拟摇头,“罢了。明日再琢磨,饭你做了,碗筷我来收拾吧。”
“我来。”
“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做的。”说着端盘子,却不料手滑,盘子顿时摔得粉碎,他尴尬地笑笑,“那个……我没想到会这么滑……”
景致莞尔,“锅里烧了热水,你去洗澡吧。”去收拾碗筷了。
苏青拟原本对《击铗四式》没什么兴趣,经方才一番比划倒觉出兴味来了,边洗边琢磨,忽然想到如果把《长歌》结合起来不知会有什么新的发现。跳出浴桶,随便披了件衣裳,就着灯火看。
《长歌》记载着词、曲,词句风格多变,或词藻华丽,或意境雄厚,或书山野童趣,倒是很有看头,曲子旋律流畅,韵味十足,看得他心痒手痒,忍不住去找景致借琴。
景致正在院中调理内息,梨花洒落在他青衣上,翠墨点点。他听见脚步声睁眼,就见苏青拟长身玉立在他面前,只穿了件雪绸,宽裳缓裘,飘飘欲举,披散着及腰的长发,赤脚踏在落满梨花的青砖,脚与梨花几成一色。
披发弃冠冕,赤脚过朱门。
“琴给我。”蹲下来时,可看见宽松的领口下细瘦的锁骨。
景致将琴解给他,他就此膝地而坐,边弹边吟着词句,“日出东畦,混沌初开,中庭有树,青青檀木……”
景致听他吟唱,心想:“日出东畦,莫非是指丹田?混沌初开,乃巨阙穴……”气凝丹田,经任脉游走,过中庭、巨阙、膻中等穴,只觉气血通畅,将方才的剑法联系起来,顿时觉出奥妙来,又听他吟唱,“……仰观月台,坐卧风穴……弯弯深泽,勤筑王宫……”将内气由任脉游走至督脉,经灵台、风府二穴至手上曲泽,发于劳宫,只觉掌中有无限的力量!
琴声时急时徐,伴着苏青拟浅吟高歌,别有佳境。他凝气为剑,按照方才比划的招式挥舞游走,腾、挪、挑、刺,剑法流畅肆意,竟忘了一身伤痛。
狐娘子来给二人送饭,出了秘道眼前一亮。
只见一树梨花如雪,飘飘洒洒落满整个小院。
梨花树下苏青拟正在抚弦,赤脚披发,白衣飞扬,俨然一位魏晋名士。他容色清丽,然一双眉却英挺如剑,时而高扬,时而紧蹙,慨然长吟。
伴着他的琴声,景致纵剑起舞,那剑青中略白,晶莹剔透,挥扫间卷起满院梨花。一时只见漫天青影游动,白刃飘雪,似以梨花为纸,青衣为墨,绘一副空前绝后的画卷。
第9章:梨帘如梦 樽前相属(下)
景致在纵剑起舞,快意恩仇,一双眸清亮如星子,苏青拟笑意洒然,曲子越弹越快,竟似有无数双手在动,一番激烈的抡抹之后,伴着“铮”的一声激响,她仰头长啸,响遏行云。景致与她心有灵犀,猛然收剑,光华四散,当真来如雷霆当空怒,罢若江海凝清光,而他手中剑随之化为片片梨花飘落。
原来他竟以练成凝气为剑、集花成刃?
狐娘子禁不住附掌喝彩。
景致嘴角难得出现丝浅笑,“梨花白正为你温着。”
狐娘子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
苏青拟与狐娘子无甚话好说,又觉困倦了,便抱琴回房自去休息了。二人略说笑了几句,狐娘子道:“你只管在这养伤,我已找人扮作你们的样子,引开秦桧他们的注意力。”
景致叮嘱,“凡事小心。”
“对我你还不放心么?”看看苏青拟的房间,“他已经参破了?”
“略有些眉目。”
狐娘子疑问,“我倒奇怪,他虽是李大人的儿子,但并不会功夫,穹顶老人为何会将此《击铗四式》传于他?”
景致亦是不知,“他对李大人为何这种态度?”
“这也是有原因的。李大人在娶夫人苏氏之前便有心仪的女子,原是想娶那位女子的,只因少时便订了婚约,苏家又坚决不肯退婚,只得完婚。成婚不久李大人便又将那女子迎进门,二人鳒鲽情深,哪里还记得留在老家的妻子?想来李大人也不曾记得自己还有个儿子吧?”说着长饮一杯,叹息道,“李大人宁折不曲的风骨固然令人敬佩,只是,在苏公子眼里,他也只不过是个负心人罢了。”
此次数日苏青拟皆闭门研究两本书,时不时让景致演练番,空闲时景致便自已调理内息,数十日后。景致内伤痊愈,苏青拟也将两本书融合起来,布成新阵法。
这晚东窗闲饮,梨花簌簌如雪。
天将明的时候,苏青拟将整理好的书册递给景致,“你想要的已经在这里,你自去河北,我要回临安。”
景致看着他目光幽深,“这么些年,他的恩情你也该偿还完了,为何还要回去?”
苏青拟闻言脸色倏然大变,接着冷笑起来,“这与你有何相干?”
“你是李大人的儿子,不应该与那种女干侫同流合污。”
“他的儿子?呵呵,他何曾知道还有我这个儿子?他爱国、爱家、爱所有人,却唯独不爱我和母亲。我为何要做他的儿子?哼哼……他活着时候没正眼看过我们,他死后却让我们……”五指收紧,丝毫没有功夫的人竟将只瓷杯硬生生捏碎。
他忽然扬眉,棕色的眸子泛着银色光辉,神秘而冷静,“我若要走时,凭你还拦不住我。”
景致自是信了他的话,“先陪我去个地方,我再送你回去。”
苏青拟应了,次日景致就她到扬州。
苏青拟曾在很多诗词上看过对扬州的描写,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烟花三月下扬州,那尘香飘动的紫陌青门,那走马观花的文人富豪……一切都繁华的如同天宫碧落,而如今,目之所处及,尽是残垣断壁,白骨劫灰。
这种景象他早知道的,可是亲眼看到还是那么触目惊心。这景象与五年前一模一样!
景致的声音也带着沉暮暮地死气,“前几日,十几个金兵冲到此,这里就变成这样了。”
扯着他到一个破村庄,那里没被大火烧过,墙壁上到处都是血迹,老人死在路上,被铁骑践踏得成血泥,小孩子挂在树上,乌鸦成群结队飞来,哇哇地啄食,灶台后一个老人用胸膛护着孩子,刺刀穿过她的胸膛将孩子与她都刺死。柴垛上,几个女孩子被剥得光光的,下体被撕裂,鲜血淋漓,尸体已经开始腐乱了,蛆从里面爬出来……
苏青拟脸色苍白如死,冷汗涔涔地落下,他紧紧握着拳,身子不住地颤抖。
景致目光悲怆,“金兵过处,鸡犬不留。如此血海深仇,你那秦相竟还主张的议和,你还要回去?”
苏青拟双目死死地瞪着那些尸体,眼神越来越狂乱,全没焦点,恐惧如网缠绕着他,他呼吸急促。
“看到那些女孩了没有,她还没成年……”
苏青拟终于在他这句话下崩溃,悲惨嘶吼,泪如长河。
满目疮痍,残垣断壁中,那跪地长哭的青年,犹如被折了翼的青鸟,如此不甘,偏偏又如此不堪。
景致知道那天唐缈未说完的话是什么,知道苏青拟曾经历过怎样的伤痛,还执意带他来这里,揭开他的伤疤,说到底,他景致比唐缈更加卑劣。
此后苏青拟再未提要回临安的话,只是神思一直恍惚,时不时会警觉地四顾,总是下意识的抱住自己的双肩,有时夜晚景致醒来,还见他睁大着双眼,警惕地四顾着。如此敏感脆弱,完全不像杏花楼里清冷优雅的苏公子。
虽然狐娘子找人易容吸引了大部分杀手,景致这边也并不轻松,总有人如附骨之蛆般穷追不舍。景致寡不敌众,受伤再所难免。
这日他们被逼到片梨花林里,梨花飘飘洒洒,落得满地琉璃。
景致将送到梨树上藏起来,将两本书和青匕交到他手里,“一个时辰后,我若没有回来,你寻条船过河,会有人接应你。你……”顿了顿,只说了句抱歉,便欲下树来,长身而去。
满陌梨花覆得天地一片青白,他白色单衣上血迹斑斑,背负古琴,长身而去,墨发飞扬,衣袂卷得梨花纷纷扬扬。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苏青拟摇了摇头,驱散这不吉利的想法,烦燥地皱起眉。
所有的计划都被景致打乱了,隐忍了五年,就快要得手了,若此时随他去河北,则功亏一篑;若不去,需得自救,那么隐藏的东西都将暴光出来,将来……
他烦燥地按按额角,向来冷静决断,此次却方寸大乱。放眼望去,景致的身影早就消失不见了。
清明时节的雨,缠绵如女子的青丝,落在梨花丛里,点点滴滴,满枝流白。
等得满身梨白,景致依然没有回来。
第10章:江南青衣 景致如画
苏青拟一摔衣袖,决断地跳下树来,沿着景致的方向找去。约模半刻钟,就闻到一股血腥味,仔细看可不就是景致,他靠在梨树上勉强支撑住身子,青衣完全看不出颜色,连身旁的梨花都染成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