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仰慕他见多识广,对那些他从不曾见过的广袤世界如数家珍,也曾艳羡他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自带一股桀骜不羁,不落凡俗。可那都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他只是在心里描画了一个人影,然后将戥蛮放了进去。
也许都只是他一个人的错。他从一开始就做错了,戥蛮的出现,于他而言只是妄想,他却从未用心琢磨。
可现在还来得及么?他还来得及去好好了解这个人么?如果他愿意从现在开始努力,一切会不会不同?
淮栖深吸了口气,颤抖着张开嘴,却藏不住那抹尚未及消化的惊悸:
“你……你可愿讲给我听?”
戥蛮目光微敛,细细审视淮栖,嘴角却是不屑的弧度:
“事宗缘由繁琐,我不爱讲故事,你也不必再问了。”
说着起身,一步步往门边走,经过淮栖时略顿了顿,微微侧头冷笑道:
“反正,你有什么委屈,不是还有那个李歌乐能纾解么。”
言罢便头也不回出了门。
淮栖愣愣立于原地,一时似乎无法消化这句话的深意,戥蛮为何无故提起李歌乐来?这跟李歌乐有什么关系?
外面天色擦黑,已然该是晚饭时间,他不知道戥蛮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心里郁结的一口气又得不到发泄,半点食欲也无,索性什么也没吃,趴在案上敛神抄药典。
抄了不过几页,门上响起几声指叩,淮栖略皱眉。戥蛮是从不敲门的,这个时辰还有谁来?
他疑惑地起身开门,屋外站着的却是月冷西。
淮栖吃了一惊,赶紧垂首唤了声“师父”,恭恭敬敬将月冷西让进屋来,愈发想不明白。莫说自从戥蛮住进军医营师父便鲜少来,眼下戥蛮的外出实属偶然,时机拿捏如此精准也是太巧。
月冷西却仍是一副淡漠表情,也不急着说话,只安静扫了屋内几眼,将视线放在了淮栖身上。
淮栖不敢抬头,脖子上大概还留着戥蛮掐出来的红印,师父眼力极好,绝不会看不出来。
果然,月冷西只停顿了片刻,便一言不发伸手过来,将淮栖下巴抬高,冷冷看着那片红印,许久未有动作。
淮栖觉得冷汗又冒出来了,被汗水打湿的里衣半贴在皮肤上,一阵刺痒。
“师……师父,我……”
月冷西手未松开,全身气息沉敛,感受不到半点压迫,却突然如寒霜般开口道:
“淮栖,为师只问你一句话,你务必认真想清楚再回答,不得有半分敷衍。”
淮栖哪敢怠慢,忙开口称是。月冷西慢慢放开他下巴,神情冷峻严肃,一字一顿问道:
“戥蛮于你而言,是否是那个至死不渝。”
淮栖被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愣,师父从来不曾与他谈论过此类话题,就算之前发生许多生9 生死死的事,淮栖曾对凌霄十分不满而不愿他与师父亲近时,师父也常常顾左右而言他,从来不肯好好聊。
他明白师父是沉敛中带着古板的性情,感情的事未免过于私密,对月冷西来说这种事根本张不开嘴。如今他却毫不婉转地硬生生问出这一句来,表情又严肃认真得要命,半点说笑的意思也没有,让淮栖直觉得一阵尴尬,又无法敷衍。
淮栖垂着头咬住了下唇,他想起师父远赴潼关之前,曾用红线在袖袍内侧绣行军舆图,那时他还不明白师父意图,又看不懂那蜿蜒曲折的一方朱綅,只傻傻问那是什么,师父便如是笃定道“是一个承诺,一生一世,至死不渝的承诺。”
过了很多很多年,淮栖方才明白那句一生一世至死不渝是什么。
戥蛮对他来说是什么?似乎将这句话放在戥蛮身上忽然就沉重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才配得上这一句至死不渝?他真的做得到么?像师父对凌将军那样,为了戥蛮连死都无所畏惧?
他心里一阵惊慌失措,下意识抬头去看月冷西,却见月冷西表情无一丝波动,只将手按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便再未问别的,默默转身出了门。
淮栖不安更甚,拔腿追出去,叫了几声“师父”,一直追进了主营也没能追上。营里正是热闹的时候,各营兵将都乐呵呵端着吃食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聊天吃饭,平时军纪严谨的军爷们这会儿放松了精神,全都一副糙老爷们的大咧咧模样,见着淮栖少不得又是挨个寒暄打招呼,一口一个“小花哥”叫得热络,直拉着他一同吃喝,淮栖心中本就烦闷不已,哪有心情同他们玩笑,敷衍着要往回走。小军爷们难得这个时辰瞅见平时见不着的漂亮花哥,哪里肯依,拉拉扯扯一阵笑闹,几乎把淮栖笑恼了,虽极力维持着谦恭模样,眉头却皱起来,连连推拒着往后退,冷不防脚下一个磕绊踉跄,就结结实实靠进一个怀抱里,周围立时一阵起哄。
这下淮栖当真恼火起来,拧身就要骂人,不料那人比他更快,一把响雷般的熟悉声线在他头顶炸开:
“淮栖哥哥?这个时辰你咋到主营来了?”
是李歌乐。淮栖仰头瞪他一眼,见他手臂还半环在自己腰间,没好气地拍他手背撤出身来,不悦道:
“少问,我乐意上哪儿你管得着么。”
一来一去间,看热闹的小兵们又是一阵哄笑,李歌乐眨着眼看了看淮栖红透了的脸,傻笑着挠了挠头,冲人群摆了摆手嚷了一句:
“你们别闹!”
结果笑声更大,淮栖恨不得一脚踹他脸上,懒得继续纠缠,扭身大步往回走。李歌乐见淮栖生气,不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忙不迭跟了上去,一路前前后后赔不是,淮栖始终不肯理他,直到快进后山李歌乐才急了,委屈地喊了声“淮栖哥哥!”,停在了山坳口上。
淮栖赌气又走了两步,到底也停下来,气呼呼转身瞅着李歌乐,张嘴喊了一声“你……!”
却没能继续说下去。
他为什么要跟李歌乐生气?李歌乐又没招他,他跟李歌乐堵得哪门子气?他几乎习惯性地张嘴就要训他,却发现这一回李歌乐根本就没做错什么。
错的明明是他,他为何要找李歌乐麻烦?
就好像除了这个从小就亦步亦趋跟着他的军爷之外,他再没有什么人可以发泄。可李歌乐又凭什么非得当他的发泄对象不可?他是不是对李歌乐太不公平了……
不单是李歌乐。
今日如果没有师父那一问,想必他仍旧死死捂着那一角痴梦,不肯好好看清自己对戥蛮的真心。也许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恋慕那个人,可若是这样,这许多日他究竟在做什么?
太荒唐。
他不敢,也不能承认,自己对戥蛮也许根本就不是爱。他需要一个将错就错的理由,不然他要如何自处?
太可怕了,他不想明白,他不敢明白。
李歌乐心惊肉跳地看着淮栖瞬间惨白的脸,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白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一副天云突变的样子?他从来没见过淮栖脸色这样差。
“淮栖哥哥……你……你哪里不舒服?”
淮栖愣愣看着李歌乐,眼前这张太过熟悉的脸就像一道奇异的光,将他想要维持的隐忍内里统统照得无所遁形,那双写满关切的眸子让他没来由地心里发紧,鼻尖发酸,眼眶发胀……
有什么已经脱离轨道,他不懂,也来不及懂。
“淮……淮栖哥哥……”
李歌乐这辈子从未如现在这般震惊无助。这还是第一次,他看到淮栖站在他面前,直直迎着他的目光,安静而悲伤地泪如雨下。
当夜李歌乐翻来覆去一夜都没能睡着,被吵醒的李安唐无奈地问他缘由,他便都说了,结果李安唐也是半宿没睡。第二天大清早他就冲出门去往军医营跑,担心得不行。刚拐出兵营就见淮栖远远地往过走,身上还背着药箱。
他忙赶几步上去,抓住淮栖上上下下看,果然见他双眼肿胀,昨天哭过的痕迹仍旧没消下去。
“淮栖哥哥,这么早你咋来这儿了?”
淮栖不着痕迹地躲开他的手,略微笑笑,淡淡道:
“早上有人来唤我,说师父要我往后跟着他巡营问诊,我正往帅营去找师父。”
一脸漠然的万花举手投足谦恭有礼,十分中规中矩,清冷中带着一抹绝尘之气,却太不像平时对李歌乐的态度,这让李歌乐一时愣住,心中莫名慌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