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歌乐叹口气重新又蹲下,将药丸举起来对着月光来回看,举棋不定不知该不该赌这一把,金蟾拧了拧身子,又“呱”了一声,李歌乐没理它,却听见屋里传出来一声:
“哥,乌漆墨黑的你跑后院去干啥呢!?”
吓得李歌乐一个激灵,赶紧扭头回了句“没干啥!”,可他嘴刚张开,金蟾猛然由水中一跃而起,圆滚滚金灿灿的身子一点没犹豫全都砸在了李歌乐高举的手臂上,一大片水花连带一声响彻天际的“呱!”,惊得李歌乐顿时撒了手,药丸顺势准确无误地甩进了他大张的嘴巴里。
李歌乐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本能的要抠嗓子催吐,正这时李安唐推后门一脚踏进后院:
“哥?”
李歌乐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生生将那哽在喉间的药丸咕噜一声吞了下去,冲李安唐摇了摇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这回真是要死不瞑目了。他想。
罪魁祸首的金蟾饿不死,这时气定神闲地趴在地上,冲李歌乐仰起头来,懒洋洋地鼓了鼓腮,终于满意了一般又咧咧嘴,发出一声中气十足的,“呱”。
李安唐哭笑不得地瞅着李歌乐满头满脸都是水的狼狈样,走过去将金蟾抱起来放回水缸。
“怎么突然想起来看看饿不死?我还以为你不记得养过它了。”
李歌乐没回话,苦笑了一声,魂不守舍地踱回屋去。想来幼时淮栖还曾很喜欢这只金蟾,老念叨着这是稀罕物,开膛晾干了都是宝贝,吓得李歌乐一直没敢拿给他玩,一晃十几年了,淮栖是不是都忘了?
衣袋里那颗白豹子牙到底又没能送出去,李歌乐叹口气,缩在床上按了按口袋,愈发沮丧起来。
与此同时,帅营里淮栖正帮着月冷西收拾细软,师徒二人小声说着话,凌霄则在屋角细细擦着长枪摧城。天色已经不早,月冷西却似乎并没有让淮栖离开的意思,凌霄便猜出来他的用意,小声叹了口气,偷偷瞄了一眼安静乖巧的淮栖。
连他也看出来了,淮栖雪白的颈子上有一圈淡淡指印,过去了一天都未消退干净,别说月冷西,连他都心疼得不行。
淮栖六七岁就出谷跟随月冷西,无论岁月如何艰难月冷西也咬牙挺着未曾让他受过半点委屈,平日里贪玩挨骂了不起也就抄抄药典,连一个指头也舍不得动他,如今却眼睁睁看着他受这般折辱,月冷西面上虽是惯常的不露声色,心里还不知多少伤心难过,他不说,反而让凌霄更加忧心。想必他此次断然是不会让淮栖再回戥蛮那儿去了。
果然,月冷西扭头看了看天色,垂眸淡淡道:
“淮栖,去帮将军另铺床褥。”
淮栖似乎并不惊讶,应了一声,便低着头起身去翻柜子拿备用的被褥出来,凌霄回身看了看月冷西,见他脸色很差,眉宇间带着丝丝寒意,便也不好多说,放下长枪帮淮栖收拾床铺。
屋内有种微妙的窒息感,月冷西催淮栖和凌霄去洗漱,自己则打开药箱调弄什么。直到凌霄躺下他也未再开口说一句话,淮栖铺好了被窝叫了声“师父”,他才端着个药碟子过去坐在塌边,伸手拽淮栖也坐下,轻轻拉高了他的下巴。
指印其实已经淡去很多,但月冷西仍是认认真真将活血祛瘀的药膏反复涂在上面。淮栖抬着头,眼睛盯着头顶的床帐,觉得师父的指尖冰凉,还有些发抖。莫名的,他有点想哭。
泪水缓慢地凝结在眼眶里,他眨眨眼,庆幸仰着头的姿势让眼泪没那么容易掉下来。
药膏敷在皮肤上凉凉的,很是舒服,淮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立刻明显感到月冷西指尖一震。
“你大概有不少事想问我,但先别问。”
月冷西沉沉的声线在安静的室内回旋,淮栖偏了偏头,没吭声。
关于戥蛮的事,大概师父他们已经知道很多了吧,可没有人告诉他,就像在刻意避讳,他不能理解戥蛮那些赤裸裸的敌意,也不明白大人们都在打什么哑谜,他现在只是明白自己愚蠢地将憧憬与爱慕当做了同一件事。
老实说,直到昨天他还以为他与戥蛮之间只是出了一些小问题,只要他足够有耐心,迟早能让戥蛮融入这里。现在他明白了,有些事一直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想,他根本就不知道戥蛮究竟想要什么。或者说,他从来不曾关心戥蛮真正的意图。
他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来思考自己为什么没想过去了解戥蛮,结论却是他也不知道。
他希望戥蛮陪他玩,带他去疯跑,给他讲新奇的故事,却丝毫没在乎过他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过往,想要做什么。他甚至一开始就希望戥蛮离开恶人谷来找他,却从未想过要离开浩气大营去找戥蛮。
这不是爱。爱不应该是这样的。
淮栖垂着头沉默不语,月冷西看着他半晌,重重叹了口气。
他身为师父,这一次实在太失职。他明明可以不让事态发展到今天这种境地,却昏了头害怕自己会阻碍了孩子的幸福,一念之差,已让他追悔莫及。他看着淮栖乖顺地躺进棉被里,呆呆盯着爱徒铺散于枕上的长发,不由自主地替他顺顺,而后便如多年前淮栖还是幼童时一样,轻轻拍着他,等他入眠。
淮栖背对着月冷西侧躺着,一动也不敢动,终于掉下泪来。这世上最疼他的人到底还是师父,若说还有旁人,除了凌将军和沈叔叔,大抵就只有李歌乐了吧。
想到李歌乐,淮栖微微皱了皱眉。傍晚间见他失魂落魄的,忽而又发了疯一样跑开,也不知是怎么了,那么大个人了也不会照顾自己,明儿少不了要去看看他。
师徒两个就这样各自想着心事,不知过了多久才沉沉睡去。
李安唐一宿都睡得不是很踏实,她总觉得哥哥有点不对劲,可李歌乐又死活不肯说明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大半宿才困极了睡死过去。次日便醒得略迟了,她翻身起床,急着去操练好尽早去江边。自从阿诺苏满去了苗疆,羌默蚩成每天都一早去江边等她,这样一天天下来,操练完就去江边几乎成了李安唐的习惯,雷打不动。
今儿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李安唐叠好被子撸了一把头发,转身要去洗漱,不经意地往哥哥榻上瞄了一眼。李歌乐从来不会这么早起,这会儿肯定睡得像死狗一样。
然而下一刻李安唐便愣住了,抱着洗脸的木盆停在原地,瞪大了双目又往李歌乐床上看过去。
李歌乐不在,不,不只是这样,连床褥都叠得整整齐齐,简直像他昨儿就没回来一样。
不说李歌乐会不会突然脑子抽筋起了早,她长这么大从来就没见过李歌乐叠被子。无论谁跟他说要注意军风军纪,内务整洁云云,他向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都记不住,每天都是李安唐下了校场帮他整理,今儿这是吹得什么风?
李安唐摸了摸脑袋,一脸惊异地走近那张床——被子叠得略有些潦草,褥子也没有完全拍平整,看得出来没经验,确实是李歌乐自己叠的。
太阳真打西边出来了。李安唐摸着脸,半点头绪也想不出来,满腹狐疑地去院子里洗漱,心想李歌乐这么早去哪儿了?
也许是去找淮栖了吧,毕竟这几天发生了不少事,看他昨天也心事重重的样子,说不准这会儿又去粘着淮栖了,不过昨天听沈叔叔说淮栖最近大概会呆在月叔叔那儿,想来去了也没什么意义。
李安唐胡思乱想着,早饭也没吃,匆匆穿好铠甲拿上长枪就往校场跑。今日虽比以往迟了些,可到底还是比其他人早很多。李安唐惯于第一个到校场操练,等别的人到了,她也热好了身。
眼下也一样。秋意越来越深,晨起愈发清冷,李安唐一路小跑,转进校场已然冒出一身细汗,她甩了甩长枪,正要往里跑,眼角却瞥见校场一侧竟有个人比她来得还早,已然有模有样练上了。
李安唐“嘿嘿”了一声,心道不知是哪个兔崽子这么积极,等下少不了要当着大家夸他两句,拎个典型什么的,这批新兵大多是她带出来的,个个都不孬。
她有些开心地甩了甩高束的马尾,冲那人走过去,想也没想就豪爽地重重拍了一下那人亮琤琤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