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一如当年。
只是今时今日,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憋着眼泪认贼作父的“遗孤”,我是朝堂里人人都得恭敬作揖的“沈大人”,是文人墨客口诛笔伐里搅乱朝野的“乱臣贼子”,是忠臣良将在背后狠狠唾弃的“帝王鹰犬”。
十一年。
我用了足足十一年,把原先那个掉了一颗牙都要找父母哭诉一场的小子义,变成了沾着血淬着毒,横在这朝堂里的,一把阴毒的刀。
十一年间,我是皇帝眼里那个胆小如鼠,只会溜须拍马,事事都要依附他,怯懦苟活的可怜小孩;也是太子眼里有着算计谋略,选择他做了君主,准备帮他谋权篡位的得力幕僚;我还是世俗话本里人人喊杀喊打的大奸臣,是满手沾着人血的恶魔。
没人说错。
我戴着各式各样的人皮面具,在这十一年里杀过很多很多的人,这其中不乏有十恶不赦的坏人,也有和善可亲的好人。但是无一例外,他们都在我的刀下死不瞑目,咒怨着要让我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我念叨着这个词,看着被人推倒在地上,嘴角流出涎水的老皇帝,朝他露出了我这十一年间唯一一个对他真心的笑。
“血债血偿。”
“这可真是个好词。”
“陛下,十一年前塞北雪原里那场流不尽的血,也到了您该……偿还臣的时候了吧。”我扬着唇角,既冷血又刻薄,不顾老皇帝惊惧的眼神,掰开他的嘴,把那一杯毒酒强制性的灌进老皇帝的喉里。
我眼神凌冽,掐着老皇帝脖子的手毫不留情。仿佛当年惨死的十万将士和我的双亲都站在我身后,他们看着这个汲汲营营算计了一辈子,怀疑了一辈子的老皇帝,和我一齐喊道:“请陛下殡天,请陛下殡天……”
“请陛下殡天!”
老皇帝抽搐着,在无限惊恐的眼神和我漠然的态度中,一命呜呼。
“死……死了?”站在一旁的太子在我提到十一年前那件事时颤巍了一下,又很快掩饰好神情,语气里透着兴奋,上前来冲我说道:“这老东西死了?死了哈哈哈哈哈,快!沈弃,沈大人!快,把传位昭书找出来,看看上面的人是不是我?无论怎么样,我都要成为大梁新的皇帝!”
“传位昭书?”我扬着唇的神情没变,甚至在听完这句话后笑的更甚,捧着腹,扶着守卫腰间别着的长剑,完全控制不住的越笑越大声。
“传位昭书早就被臣一把火烧成灰烬了啊,现在没有人能找得到它了。”
“你在笑什么……什么?!你烧了传位昭书?!”太子先是一脸不可置信,而后又咽着口水自我找补道:“是因为那上面写的皇位人选不是我,对吗?!我就知道这老东西肯定要留一手,烧的好,烧的好……现在只要再造假一份遗诏出来,这皇位就是……”
太子话说到一半,抬头看见我冷漠望着他的神情,常年目中无人的脸上终于流露出慌张。
“沈……沈弃,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难不成你想反叛?我可是现在唯一活着的皇子了,难道你还想自立为王不成?!”
“谁说只剩您一个皇子了,四殿下就在宫外候着呢。太子,十一年前给先帝出主意,让先帝派十万将士做幌子,暗地里勾结邻国除掉我父亲的人,是你吧。”我拔出侍卫腰上的剑,噙着笑,一步一步逼近太子。
“新皇您是肯定做不成了,我看不如让臣送你去做……”我笑着手起刀落,横刀一挥划破太子的脖颈。刚才还在冲我叫嚷的人立刻没了声息,殷红的血顺着刀刃流到我的手上,从他脖颈间涌出来的血飞溅到我的脸上身上,把我一袭青衫染的血红。
“哈哈哈哈哈……”长剑被我拖在地上,发出一阵刺啦的声响。我看着地上躺着的刚被我送去西天的老皇帝和太子,弯着腰,笑的胸腔一阵一阵的发疼。
“臣就送你们……去做新死鬼。去给九泉之下死不瞑目的那些人,作伴吧。”
“去给我枉死的父母……”我扬着笑,泪却顺着脸上的血流下来。“……谢罪吧。”
梁宴进来的时候,我刚反手抹了那个聒噪太子的脖子,血溅的我满脸都是,顺着眼下流成一片串珠。
我看着梁宴那张震惊的脸,伸手用拇指抹了一把嘴角上的血,还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唇峰上面没擦拭掉的血迹。
大殿前,是死掉的太子为了造势点起来的熊熊燃烧的烈火。我身后,是遍地的死尸和翻涌淌流不尽的鲜血。
我和梁宴就站在火与血中间,相顾无言地看着彼此。
然后我挑了下唇,摊开双手,把那剑啪嗒一声扔在地上,冲梁宴笑道:
“欢迎来到炼狱,我的小陛下。”
第41章 内人
如果梁宴足够聪明,足够狠心,他此时最聪明的做法就是立即以乱臣贼子的名头杀了我。这样他既可以名正言顺的登上皇位,还可以除掉一个对他权力有着极大威胁的隐患。
可梁宴没有。
他让人把大殿里的血迹和尸体处理好,对外宣称皇帝和太子是染了瘟病,双双去世,把我从这里面择得干干净净。
骂我是奸臣的话本和市井小传,在梁宴登基后的一夜里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从此以后,我是护龙有功的大忠臣,是街坊巷尾口耳相传中,风光霁月不沾世俗的宰辅大人。
我这把屠刀十一年间沾满了血,如今却被梁宴轻飘飘地擦拭掉。他穿着龙袍,却笑的比草原骑马奔腾的少年还要爽朗,他跟我说:
“别怕,沈子义,我护着你。”
护着我……
在我父母死后的第十一年。
这个世上突然又有一个人站到我面前,对我说——别怕,我护着你。
多可笑啊。
我看着站在我面前的梁宴,低下头嘲讽地挑了挑嘴角。再抬起头时,眼底眼波流转,满是算计地笑道:“好啊。”
“既然陛下都这么说了,那臣也就斗胆,向陛下讨样东西。”我的眼神戏谑的在梁宴脸上打量了一圈,又慢慢沉下来,看着梁宴道:“臣要三军虎符,要本来就属于沈家,十一年前被我交还回去的那块虎符。”
我说这句话不是在求梁宴,而是在威胁梁宴。没有一个帝王会把虎符这种统领军队的东西,交给一个野心勃勃的文官,这完全等同于将这万里江山拱手他人。
可我要。
十一年前那虎符是父母临死前塞进我手心里的,当年我没本事,护不住它,现在也该到了我拿回它,告慰父母在天之灵的时候了。
传位昭书我是烧了,可我也是现在唯一一个见过其中内容的活人,我不介意以此做要挟,逼迫梁宴把虎符给我。
我看着梁宴皱着眉的神情,正准备开口威胁道:“陛下……”
“好。”
“陛下若是不愿给臣……什么?”我茫然地望向梁宴,一瞬间震惊的没明白过来他在答应什么。
“你不是想要虎符吗,我给你。”梁宴冲我眨了眨眼,转身在书房里翻箱倒柜,从一个暗格里找出虎符,连盒带物件一齐塞进我的手里,对我笑道:“我早说过,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就是你问我要虎符这事传出去不太好听,御史台那些老东西又要参你以下犯上,说不准还要说你奸臣当道,威胁圣上。不如……”
我怔愣的表情收了回去,在心里自嘲了一声“果然”,挑着眉等着梁宴提出要求和条件。
梁宴皱着眉想了一会,却道:“不如说是我……哦不对,是朕,是朕赏赐给你的,怎么样?说是我赏的,那群老家伙肯定就不敢再为难你了。”
“陛下,”我拿着装着虎符的盒子,抿着嘴角却笑不出来,一脸复杂的去喊梁宴。“您知道虎符意味着什么吗?您若是说这是赏赐给我的,那您就会沦为这万里江山的千古罪人。您在外人眼里,就会变成臣手下的一个连朝堂都把握不住的傀儡皇帝。”
“在外人眼里……”梁宴摸着下巴琢磨了半晌,就在我以为他要收回前面赐我虎符这种无知话语的时候,他却捏着我的手腕笑道:“那沈先生的意思是,我和你是自己人了?那我们算什么?算内……”
我抬手捂住了梁宴的嘴,强行把他想说的“内人”两字塞了回去。
这死孩子,抓重点是有一手的。不对……这是内人外人两个词的事吗?!
我看着梁宴被捂住了嘴还冲我弯着眼睛笑,实在是没了脾气,只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辈子我教会了梁宴很多东西,他却唯独没学到我的狠心。
只是我也不会想到后来有一天,他在我身上验证了上位者的绝情。
……
梁宴上位第一年,我和他相处的相当不错。他几乎是我一手养大的小狼,他的野心、抱负、权谋我全都知道,我和他一起治理官场舞弊,和他一道纳贤招才。我越发觉得,当年我的决定是对的,要一个傀儡皇帝其实没什么意思,养出梁宴这个野心勃勃的狼崽子却很有意思。
那是我大展宏图的一年,是我最轻松的一年,是我见梁宴笑的最多的一年,也是我最后见到他真心笑的一年。
一切美好的、愉悦的、相视而笑的记忆,都停留在那一天。
停留在梁宴的母妃,当朝太后一封懿旨宣我进宫的那天。
一切都永远停留在那天。
第42章 朕宽宥你
“太后娘娘召我进宫?”
我看着宫里送来的那封懿旨,皱起了眉。我跟梁宴的母妃不熟,从前不过是打过照面,如今最多也不过是路上行个礼的关系,她若有什么事找梁宴岂不是更方便,何必绕个大圈子用这么正式的懿旨传我进宫?
我摸不着头脑,又不能直接驳了太后的旨意,只好问来传召的小太监:“陛下呢?陛下知道此事吗?”
“回大人的话,陛下一早就去了北郊的军营,这阵儿还没回来呢。奴才不知道陛下知不知晓,只是……”朝中人人都知道我是御前红人,小太监也不敢得罪,只是派他来的是太后,同样也是不能得罪的人物,他只好支吾道:“只是太后娘娘那边催的急,一定要让奴才赶紧带您进宫去,您看……”
我看了会儿懿旨,实在是挑不出什么毛病,又被那小太监哀求的一心软,没等梁宴回来告诉他一声,就一个人进宫去了。
现在想来,其实一切的结局都是有迹可循的。
比如难得出宫的梁宴偏偏在这一天去了北郊,本来晚间才会回来的他,听说我被召进宫里去,午后便急匆匆的往回赶。又比如向来自诩铁石心肠的我,偏偏在那一天软了心,为了不让小太监受到责罚,接了诏来不及多想就去了宫里。
于是最终的结局就是,我站在一身华服的太后面前,眼睁睁看着她饮了杯酒,然后扭头冲我笑道:
“沈大人,先帝就是这样,被你一杯毒酒送上西天的吗?”
我意识到那杯酒里有毒,转身要去喊太医,可太后却冲我摇了摇头。
“不必去了,这酒里是剧毒,一炷香内就发作,药石无医。”
太后坐在椅子上,冲我温婉一笑,不难看出她年少时也是姿色极佳的大家闺秀,只是爱错了人,进了一场出不去的深宫,赔进去了自己的一生。
“娘娘,您这是……”我紧皱的眉头捋不开,实在是想不通她为何要在我面前服毒自尽。
梁宴登基为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封她为太后,她已经是整个大梁最尊贵的女人,那些屈辱的、不甘的、被打入冷宫里委屈的日子明明都已经过去了,为什么她要在梁宴最幸福的时候离开这个人世?
“沈大人,虽然本宫没见过你几次,但却经常听小晏提起你。”太后起身给我斟了一杯茶,在我疑惑不解又沉重的目光中开口道:“小晏经常说沈大人你人好,跟外面传闻的不一样,你对他好,帮他、助他,欣赏他,还教会了他许多东西。那些年你明里暗里的帮扶本宫,还把小晏照顾的很好,让他不再被欺负,一天比一天过得开心,本宫都是记在心里的。本宫本应该感激你。”
“可是……”太后站在我面前,倒着茶,边笑眼泪边往茶里流。她抬头看向我,那双凄婉的眼里满是怨恨。“你为什么要杀了陛下啊?!”
“我与陛下夫妻几十载,我知道他不爱我,他怨我算计了他,宫里的人都骂我是个毒妇,是个靠娘家和计谋上位的女人,可我不在乎。我心悦他,我从十四岁见到陛下的第一眼就喜欢他。喜欢一个人真的是控制不住的,沈大人,你明白这种感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