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还不告诉朕沈子义是如何与你联系的……”梁宴抬头看了一眼段久,冷笑了一声,说道:“那就别怪朕给你上一点真手段了。”
梁宴说着,抬手就要招呼旁边的人把烙铁往段久身上靠。
不是他还没回答呢大哥!
你好歹让人说句话吧!
我在原地急得团团转,又不好直接上手把牢狱大哥手里的火钳抢过来,只能咬着下唇满屋子乱窜,盯着那块烙铁,脑子里飞速想着解决办法。
那块烙铁就快要碰上段久了……就快要碰上段久……就快要……等会儿你怎么还没碰上呢?
我眼睁睁看着那块烙铁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朝段久的身上移去,又在即将碰到段久身上时停了下来,段久他神情……段久他神情看起来竟然有点不在乎?
“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眨巴着眼睛感动道,“视生死如浮云。”
我话音刚落,就看到梁宴突然站起身来,环顾了周围一圈说道:“沈子义,你还不出来吗?”
我惊的一抖,下意识就要跑,在确定梁宴是真的看不见我只是抽风对着空中发问后,才贴着墙小心翼翼地站定。
被绑在木架上的段久好像叹了口气,偏着头道:“陛下,臣都说了……”
“你先别说话。”梁宴皱着眉,背着手在原地踱了几步,又挥手让狱卒拿着烙铁往段久身上靠。
梁宴好像低声喃喃了一句“再试一次”,但我没太听清,因为梁宴坐回椅子里,紧接着又说道:“沈宰辅要是再不出来,就只能请段大人受点皮肉之苦了。”
这回那烙铁是真的要往段久身上靠了,我没办法无动于衷,只好飘过去,拿起桌上的沉砚重重地往地上砸。
砚台在地上碎裂发出“砰”的一声。
整个房间都这声响动里安静下来。
梁宴盯着地上碎裂的石屑,好半天都没能说出来话,沉寂的氛围中,我只能听到地上的火盆发出“噼啪”的火苗声。
……就好像我的心情一样炸裂。
就在我忍不住要上手直接给段久解开绳索时,梁宴突然抬头望过来,喊道:
“沈子义。”
我知道他根本看不见我,但很奇妙,梁宴停下的角度刚好直视着我的眼睛。一瞬间,我竟然有了一种和梁宴对视的感觉,在他灼烈目光的注视下,我甚至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偏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听着梁宴问道:“是你吗?”
又看着他在无人回应后眼神逐渐变得发狠,他拿起一旁的刑具,指着段久,却朝我的方向喊道:“沈子义,证明给我看。证明给我看是你回来了,不然我就杀了他!”
我替段久感到无语,却又知晓梁宴的疯性。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我还作为魂体存在这事是瞒不下去了,只能走过去,拿起桌上的纸笔写到:
“是我。”
“臣沈弃,问陛下安。”
第44章 我很想你
我死后真的发现了很多奇妙的事情。
比如现在。
写着字的纸上墨迹湿润,我手里的笔还悬在空中,但凡是个正常人来看见这诡异的一幕,都一定会被吓个半死。
但梁宴的态度更诡异,因为我眼睁睁看着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纸,眼尾一点一点泛起红晕。他笑着,但那姿态却像极了哭,他指了指桌上,回过头笑了两声。再转过身来时,我看见他眼下有明显的泪痕。
“哈……沈弃……问安……哈……”
我拿着笔的手停在空中,梁宴可以明确找到我的位置,但他朝我迈出了半步,又退了回去。他红着眼,手里还紧紧抓着刚才的刑具,说道:“证明给我看,你说你是沈子义,我不信。证明给我看,证明给我看……你还在。”
证你二大爷!
大白天的,我上哪给你证明一个鬼的存在!
我反手就把那笔朝梁宴的方向扔了过去,墨水在空中甩成一连串,溅在纸上和梁宴的华服上。要不是梁宴听不见我说话,我真想揪着他的耳朵吼一句:“你动动脑子!我都死了,我都是鬼了!除了托……”
托……
哎?
托梦!
托梦倒是能证明我的存在啊!就看梁宴这个从前不信鬼神之说的人信不信了。
我抬手就想往纸上写,然后……然后我发现这该死的桌子上竟然没有第二支笔?!
我:微笑。
天牢这么穷的吗,好歹是陛下亲临,多备两支笔怎么了!梁宴也真是,笔都掉地上了不知道捡吗!人不能这么小心眼,人家不就溅你一身墨吗,你至于让人家一个人……不一支笔,就这么孤零零躺在冰冷的地上吗!
真是的。
我丝毫不反省拿笔丢人有什么不对,一边在心里嘀嘀咕咕地骂着,一边不甘不愿地飘到梁宴身边,把那该死的笔从犄角旮旯的地方重新刨出来,蘸上墨在纸上恶狠狠地写到——“躺下睡觉!”
飘回来的时候,我顺便腾出眼看了下段久。段久衣襟上染的血是不少,乍一看确实挺唬人的,可我绕着段久看了半天,硬是没看出来这小子身上哪一点还在冒血,而且我总觉得他脖颈上的血迹怪怪的,看上去不像是他自己流的一样。
按理说梁宴打了段久这么久,段久不发出痛叫就算了,他眼里怎么一点对梁宴的怨恨都没有,这眼神平淡的,嘶……就好像挨打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拿着笔在纸上点了又点,皱着眉去看梁宴。
冷静下来的梁宴,端详着纸上的字看了又看,脸上的表情渐渐从质疑转为迷惑。他修长的手指带着薄茧在那张纸上划了又划,然后一扭头,挑着眉问段久道:“你确定他就是沈子义吗?会不会出现什么夺舍或者弄混淆的情况?沈子义邀请我……睡觉?你还不如告诉我他要杀了我,可信程度还高一些。”
“我邀请你……”我咬着牙,把那句“二大爷”咽了回去,眯着眼望向刑具里放着的狼牙棒,抬起了半边唇。
祸不及家人,咱还是别邀请二大爷了。
“干脆玩点刺激的,”我飘到梁宴身后举起狼牙棒,朝手心哈了两口气,狭长的眼睛眯成月牙弧度。“直接邀请梁宴长眠吧。”
“那……那个……陛下,臣想……宰辅大人可能是想给你托梦证明……吧。”被绑着始终不怎么说话的段久望过来,咽了下口水,对梁宴说道:“臣……臣劝您还是赶紧躺下睡一觉,不然……您身后……沈大人可能忍不住要帮帮您了。”
一回头看见巨大狼牙棒立在自己眼前的梁宴:“……”
托梦这件事我现在已经做的十分得心应手了,本来还担心我这几天没在梁宴身边,吸的阳气不够多,进到梦境里应该会疼到不行。谁承想这次进来的竟格外顺畅,不疼不痒,心口连憋闷的感觉也没有,原先总会化成屏障的那阵白雾,如今到软的不行,淡淡的一片薄雾罩在我眼前,伸手一挥就挥了个干净。
白雾渐渐散去,我走进梁宴的梦里。
作为魂体的这段时间,我进过不少人的梦,有些人的梦里一片漆黑,有些人的梦里亮着火烛,但无一例外,梦境都是很昏暗的。梦嘛,一般都藏着人心最深处的想法,藏着人所有的不甘与痛苦,藏着一个人的全部,所以昏暗点实属正常,毕竟我是外来者,人本能的会抗拒别人踏进自己最心底的地方。
但梁宴最心底的梦却和我之前见过的所有都不同。
那一阵白雾散去,我一脚伸出,踏入了满是光亮飘着桃花的地方。
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我记忆里第一次见到梁宴的地方。
那是曾经终年长着桃树,幼小的梁宴一把拽住我衣袖的宫墙角。
梁宴就站在那棵树下望向我,粉白的花瓣落了他满肩,恍惚间又把我拉回了那年,被人天真的往掌心塞着桃花瓣的时光。
人生若只如初见。
……那该多好啊。
我站在原地愣着神没有动,梁宴也站在那棵树下没有动。
实际上宫墙边的那棵桃树已经很老了,枝丫干枯,很多年都没有再开过花了。但在梁宴的梦里,也就是现在,这棵树繁茂又昌盛,花朵一簇一簇地缀在枝头。风很温柔,花却不停地落,在我和梁宴这短短的,却又像天堑一般长的距离里翻舞。
我望着树下的那个人,感受着风轻轻地吹动,扬起我的发丝和晃动的衣带。
然后听着他喊道:“沈子义。”
我闭了下眼,又很快睁开,望向坠在墙头伸出去的花,回答道:“我在。”
下一秒,疾风袭来,我一个踉跄,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人抱了个满怀。
梁宴的呼吸急促地扫在我的耳后,环着我的手用足了力,他的胸膛紧紧贴着我的,压的我只能艰难地靠在他的肩头上,才能堪堪呼出一口气。
我看不见梁宴的神情,只能听梁宴喊道:“沈子义。”
我咳了一声,推了推他的肩想喘口气,又被更用力地压回来,只能无奈地“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沈子义。”
“嗯。”
“沈子义。”
“……嗯。”
“沈子义。”
“……”
“沈子义。”
“干嘛!喊喊喊!有事说事没事别给我搁这儿唧唧歪歪的!”
我耐心耗尽,伸出手要把磨磨唧唧的梁宴推开。梁宴却轻轻哼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味道。他松了松箍着我的力道,只是捏着我的后颈不让我动。
“沈子义。”梁宴又喊我,他的声音里透着一半惊喜和一半颤抖,我却还听出一些几不可察的委屈。
他说:“沈子义,我好想你。”
我原本扬起来想给梁宴背上来一拳的手,在空中顿了又顿,最后又放下来,半碰不碰地搭在梁宴的身上。
胸膛前传来梁宴“砰砰”的有力心跳。
我靠在梁宴的肩头,却阖上了眼。
我平生第一次在别人身上如此确定一件事——梁宴没说谎。
他是真的想我了。
我是鬼,梁宴是人,所以这里也可以说是生和死的交界,是虚幻与现实的结合。所以我也可以说,这辈子我遇到过一个人。
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在半真半假之间,在生和死之间。
说他想我。
而更奇妙的是,我对此深信不疑。
第45章 仅此一次
我和梁宴大概就这样无言的拥抱了半炷香的功夫。
随着迷茫和一些没法说清的情绪散去,我脑海里的第一反应是——梁宴脑子不是被驴踢了吧,神经病啊抱我这么久!而后我就抬手准备把梁宴推个四脚朝天。
然而我的手刚碰上梁宴的衣襟,下一个惊天大问题就砸进我的脑子里——不对啊,梁宴怎么可能碰到我?!
我是鬼吧?
是的。
是我在托梦吧?
也是的。
那为什么梁宴可以毫无阻碍地碰到我?!
我给沈谊、段久还有好多好多人托过梦,别说触碰对方了,缩短一下距离都很难,哪怕是我阳气吸的最充足去见段久的那一次,也最多是能面对面地坐着,而且时间还很短,更别说碰到对方了。
那梁宴这是怎么回事?!
九五至尊在梦里也能得到优待吗?!
啊,这可恶的特权阶级!
我在心里寻着法子把梁宴浑身上下每一点都狠狠地唾弃了一回,艰难的把自己的手从梁宴怀里抽出来,然后毫不留情的把他推搡开。
晦气!
我皱着眉拍了拍自己的衣物,为自己没有第一时间推开梁宴,导致我都做鬼了还要沾上梁宴身上的松木味而感到气闷。
“行了吧,这该证明的也都证明过了,赶紧从这梦里退出去。”我低着头,避开了梁宴一瞬不移注视着我的目光,小声嘟囔了一句:“看看看,看你个大头鬼,真烦人。”
梁宴不愧是年少时就能无师自通许多典籍的人,接受新事物的适应速度非常快。我甚至都没在他身上看到什么惊讶的情绪,他就坦然接受了我作为鬼魂出现在他面前的事实。
他顺着我推他的动作往后退了几步,手还保持着落下的动作僵在半空中。他望向我的眼像一湾湖,湖上原本雾气蒙蒙,却又被突如其来翻涌起来的风给吹散了个干净。那些迷惘的、惊喜的、委屈的情绪都好像是我的错觉,转眼之间就在梁宴的眸里消失殆尽,继而升腾起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讥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