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要命的是,幼时的经历和为官多年的经验让我还十分果断。一旦决定做某样事,那就会立刻做出选择,并且不会改变。
所以我看着那个流泪的病人,当机立断的作出了选择。我不能等到面目全非可怜又狼狈的死去,我不能那么瘦骨嶙峋、没有尊严的在梁宴面前,在亲友面前死去,我的命只能由我自己做主,我自己来动手。
我要挑一个阳光明媚瑞雪丰年的好日子,完整而有尊严的离去。
很巧也很奇妙,就像是我毕生的功德在人生的最后应验了一样,仿佛一些没有缘由的心灵感召,在我下定决心自戕回到京中的那一天,梁宴就在我的府上等我。
他坐在院中那棵被我养死的桃树下,倚着树干,像是已经睡着了。
我望着他,心想,老天这也算怜惜我了吧,好歹让我和他见了最后一面,也省的我挂怀。
我取下身上的外袍走过去,轻轻地搭在他身上,刚要起身,就被某个假寐的人一把拽回去,跌落在尘土里。
梁宴的眼里没有一点困意,清晰又明朗地望着我,望了一会,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不满道:“瘦了。闲得无聊跟章明那老太医跑到江南去做什么,身体又不好还跟着车马折腾。章明还太医呢,连个人都养不好,才去江南多久,都把你瘦成这样了。”
我不是车马折腾瘦了,只是病的更深了。我不想让梁宴看见我这幅病体憔悴的模样,挣扎着就要从地上站起来。
梁宴却拉着我不放,下巴放在我的肩上,在我耳边蹭了蹭,叹着气轻声道:“沈子义,我们别吵架了。”
“没有你的这些日子里……我过得很不好。”
我的头被梁宴压在他的肩上,也幸好被他压在肩上,才能避免他看见我发红的眼和一闪而过不舍的情绪。我“嗯”了一声,竭力抑制着胸腔的疼痛,开口道:“梁宴,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啧,又不是我错了,你怎么这么理直气壮的。”梁宴顺着我的后颈摸了摸,说道:“行,你说。先说好,纳妃不行!纳男妃你想都不要想!”
“我要你,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守好这万里江山,都要护住天下百姓,我要你做一个好君主,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放弃你的子民。”我咬着唇,泪花盛在眼睛里:“我要你……”
我要你名传千古,要你永留青史,要你成为万民真心敬仰的存在。
我还要你好好活着,子孙满堂,与所爱之人白头偕老,余生相守。
梁宴。
算我……对不住你。
“说这些做什么,有你看着我,我还能不好好当这个皇帝不成?”梁宴在我的颈间吻了一下,从袖口里掏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藏好的一枝桃花,塞进我手里,冲我笑道:“京郊有片温泉池,我去年命人移植了几棵桃树去,如今都长成一片林了。过两天我来接你,带你去泡温泉,嗯?”
梁宴已经松开了抱我的手,往日的这种时候,我早已推开他,翻着白眼说不去,今日我却没动,头一直放在他的肩上,沉了半晌,说道:
“好。”
我头一次骗了梁宴,我等不到去温泉池看桃花了。
我咯血咯个不停,头疼的一天比一天严重,不知道哪一天就会突然之间倒下去,再也不能动弹了。
于是在下着雪的第二天,在那个阳光明媚又瑞雪丰年的日子里,我自尽在了院里的那棵桃树下。
以前我总是好奇,人死之前到底会想些什么呢?在那些走马灯一样的人生最后,我到底会想些什么呢?
那天我终于知道了。
我在想……
可惜,不能和我的小狼一起去看桃花开了。
……
第56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
我自尽在冬日里的原因就是如此肤浅而又直白——我太高傲了。我风光霁月了半生,在所有人眼里都是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我无法忍受自己变成一个连自控都没有办法做到的……病人。
更重要的是,我无法忍受,自己在梁宴眼里日渐枯萎,最后变成一个皱皱巴巴的人。
如果注定是要死的,那就让我保持着我的原貌,保持着我的风骨与身躯,永远停留在那样一个美好的日子里吧。
最起码……我死在雪里,死在红与白里,死的壮丽又俊美。
这就够了。
……
梦里,梁宴扼着我的手腕没有松,他望着我,烛火的光闪在他眼里,让我一瞬间分不清是泪是影。
“那是为什么,沈子义。你抛下我,却连一个理由都不愿给我吗?”
我叹了口气,如实道:“我病了。”
“我得了绝症,治不好的那种。反正终归是要死的,时间早晚而已,我干脆就选择了自己死。”我微微错开了梁宴的目光,继续道:“所以不要再招魂了,梁宴,没有用。哪怕你把我的魂魄放回体内,我也活不了多久,我自尽的时候身躯就已经要灯枯油尽了。”
“呵……哈……”梁宴低着头讥笑了一声:“怎么可能?沈子义,就算你再不想说,也不用编这种借口来搪塞我。若你真是病重,又为何不与我说,能找来全天下名医的除了我还有谁?你那么厌恶我,你肯定会告诉我,看着我不得不花重金为你招揽名医,看着我哪怕做给朝野看也要为你焦头烂额。”
“你应该因为能让我耗费心力、能让我愁眉不展而感到痛快。我了解你,沈子义,你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而最能救你的人只有我。”梁宴摇着头退了两步:“所以你怎么会放弃报复我的机会呢?你怎么会放弃求生呢?你怎么会不告诉我?”
“是啊,只有你。”
我当然知道最好的选择是告诉梁宴,让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为我满天下的寻找名医,看着他夙夜忧叹,为我的病躯担忧不已。我知道,哪怕只是凭借我与梁宴多年相识,哪怕只是因为我是朝政中不可缺少的一员,梁宴也一定会费心力去为我治病。
我分明知道。
但我却避开了一条看似最正确的道路,选择自己一个人面对病痛和濒死的绝望。
为什么呢?
我扪心自问,到头来却只有一句……“我不想让你太难过。”
不告而别总好过,看着我的命一点一点消逝的好吧。
“什么?”梁宴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你刚说什么沈子义,你不想我什么?”
梁宴上前半步,直接缩短了我与他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他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鼻尖,带起一丝微凉的酥痒感。
“你不想我太难过?为什么,沈子义,你那么恨我,你这是……希望你的仇人好过?”
我偏斜着眼不说话,想把自己刚失口而出的话咽回去,想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梁宴却并不打算放过我。
他欺身而来,却不带任何挑逗和讥讽的意味,他就只是看着我,认真而专注地看着我。
他眼底没有任何的杂质,没有他长年累月流露的讥诮和俾睨。他直视着我,好像多年前他还只是个简单没有任何心机的纯洁孩童,昔日他捧着桃花塞进我手里,今日他捧着真心放在我面前。
他问:“你心悦过我吗,沈子义?”
梁宴的梦里是和暗道房间一模一样的场景,不同的是,在他的梦里,没有那座摆在房间中央的玉棺,也并没有和我面容相同的尸体。
他好像自始至终都分的清哪个才是真正的我,哪个是虚诞,哪个又是现实。可就在这场明明应该是虚妄的梦里,梁宴却抓着我这样一个鬼魂的手,近乎执着地向我寻求一个答案。
——“沈子义,你可曾心悦过我,哪怕一刻?”
心悦过吗?一瞬间的那种也算。
我想……
当然。
在天仙桥的那场烟花下,在梁宴折着桃枝塞进我手里的时候,在某个高高在上的上位者俯下身,捂着我的眼睛跟我说别怕的时刻。
我多年来戴着的厚重假面就在那些瞬间里,被人轻描淡写地撕开了一条缝,张扬又争先恐后的真情蜂拥而出,叫嚣着要让我这个满眼狡诈与算计的人吐露真心。
于是我有些茫然无措地看着梁宴。
我想,是的。
我曾在漫天的星河下,在昙花一现的间隙中,放纵自己在转瞬即过的时间里,为你疯狂心动。
“你犹豫了,沈子义。”
梁宴望着我,他握着我的手腕已经很久,我的手腕被捏的有些发酸,他抬起的胳膊也一定开始僵硬,但他还是没放手。他就保持着这样一个费力的动作,上前把我拥入了怀中。
“你犹豫了……沈子义。我在你的犹豫里听见了答案。”
梁宴的声音颤抖着,甚至于环抱着我的手也抖得厉害。他抱我抱的很紧,我能感受到他胸腔里传来的有力心跳,混着我也莫名其妙砰砰跳动的心跳声一起,在这场虚幻的梦里显得如此真实。
我不应该承认那犹豫里的答案,这等同于将致命的把柄递到梁宴手上,在他面前承认我坚硬的外壳里,有一块以他名字命名的软肋。
但长久的沉遖颩噤盜默后,我垂着身侧微微发抖的手抬起来,这一回却不是为了推开眼前人,而是……终于落在了他身上,回应了他的拥抱。
我和梁宴相识数十载,相互扶持过,也争锋相对过,后来情义与怨怼混在一起,也曾扭曲撕咬过,恨不得将对方吞咽入腹,气极的时候诅咒对方早入地狱过。
而如今经年走过,我们相拥着,谁也说不出来话,但好像又没有一刻这么心意相通过。
这世上不讲道理的事情就这么多,其中再多这么一条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是的,我和我的生死宿敌两情相悦。
这真荒谬。
但……我乐意。
千金难买我乐意的乐意。
“别再离开我了……”梁宴的声音响在我的耳侧,我能感受到他的真情和夹杂在其中的惶恐,他说:“沈子义,我会害怕。”
高高在上一言九鼎的帝王,蜷缩又委屈地靠在我的肩侧,跟我说他会害怕。这个早已可以独当一面的狼王,不怕刀光剑影,也不怕血流成河,甚至不怕朝堂诡诈,但他怕我离开他。
于是我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我说:“好。”
嘶——好像不对,答应早了,还有件事。
我微微昂了昂头:“但是你得答应我件事,梁宴。”
按照话本子所描写的,一般在这种浓情蜜意的时刻,别说一件事了,有情人双方恨不得事事都答应下来,以彰显自己的真心。但梁宴他……梁宴他“啧”了一声,手移到我后颈上用力捏了捏,毫不犹豫道:
“不答应。”
我:“……”
这怎么和话本子里说好的不一样?!
“你死之前也是这么说的,让我答应你,我答应了,但你走的也毫不留情。”梁宴对着我的侧颈轻咬了一口,又吻了下我的耳垂:“我们宰辅大人一句话里有十个圈套等着我下去,我不会再上当。”
我:“……”
行吧,我理亏。
梁宴这狗东西,翻旧账真是有一手的。
刚才的颤抖和绻缱慢慢的被随之回笼的理智给抑制下去,我叹了口气,认命道:
“我保证,哪怕我只是一个魂体,我也会老老实实的留下来,以后也不走了。所以……梁宴,把我埋回去吧,让我的尸首长眠地底。不要再招魂了,也不要再尝试其他乱七八糟的邪门歪道。我不走了,以后都不走了。”
我不离开梁宴了,血肉模糊就血肉模糊吧,爱恨纠葛就爱恨纠葛吧,反正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生前的事物有什么能跨过阴阳两隔呢。
“……”梁宴抱着我没出声,我感受到他轻颤的睫毛在我颈间扫过,好半天才听他说道:“这是交易吗,沈大人?”
我眉心一蹙,下意识要反驳,梁宴的声音却紧接着响起来。
“那你赢了。”
梁宴终于松开了抱我的手,微微撤开了一些距离。他把我散乱的头发拢起来,细心的重新扎到一起,然后一摊手,冲我笑道:“你拿你自己当筹码,我还有什么拒绝的资格吗。你赢了,沈子义,我可以把所有的利都让给你,也可以答应你提出来的所有要求。”
我皱起来的眉心并没有梁宴看似步步退让的甜言蜜语而松开,反而一挑眉。我太了解梁宴,他才不是什么会为了爱情冲昏头脑的人,他是个狠角色,是我看着、养着、一步一步扶上来的野狼。